陳上前

閑時，偶然翻閱中國地圖，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歷史上竟有兩條橫貫東西的生命線，以其無與倫比的重要性深深嵌入中華民族的血脈，一條自西向東、直達于海，是守護大漢民族的萬里長城；一條自東向西、深入大漠，是拓展華夏文明的絲綢之路。

兩條緊系中華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生命線，在歷史的長河中飄伸、交匯，又不斷延展，終于在公元366年，在敦煌城東南25公里的鳴沙山東麓的崖壁上，由沙門樂僔始鑿第一個洞窟，歷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朝代陸續(xù)興建，形成了敦煌莫高窟這個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洞窟最多，內(nèi)容最豐富的佛教藝術(shù)圣地，絲綢之路上最為璀璨奪目的文化與藝術(shù)的殿堂。

如果不是進入洞窟觀賞，單從旅游觀光巴士上遠看，莫高窟就座落在一條毫不起眼的光禿禿的荒山崖壁上，稀稀落落的幾株古木掩映著一個個洞窟，一條條早已干涸開裂的河床在它腳下匍匐著，四周的曠野上幾乎都是裸露著的黃褐色的石頭和黃沙，偶爾點綴著幾株蔫巴的梭梭草，荒涼至極。此時，如果有一場風遠遠吹來，把帶有西域風情的音樂吹送到你耳邊，你的腦海中定會浮現(xiàn)出納蘭容若的詞句：“寒月悲笳，瀚海西風萬里沙”。那種雄渾和蒼涼，會讓你悵然淚下。原本，你是懷著崇敬、向往和頂禮膜拜之情而來的，而今，這種感情恐怕要大打折扣，甚至，你還會產(chǎn)生一絲疑惑和失落：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莫高窟？

是的，敦煌最重要的價值和靈魂，就在這風沙也掩蓋不住的荒漠石窟里。自開鑿第一個洞窟至今，莫高窟這個世界文化遺產(chǎn)，人類藝術(shù)殿堂，東方的羅浮宮，已歷1653年歷史，現(xiàn)存洞窟735個，壁畫4.5萬多平方米，泥質(zhì)彩塑2415尊。在這里，你既可以目睹佛教文化的深博精妙，又可以窺見華夏文明與西域、西亞、中亞乃至印度和西方文明的激烈碰撞。其所激起的火花，足以在你的胸膛里熊熊燃燒，升騰起你對中華文明的強烈自信！

在所有莫高窟洞窟中，無論是泥塑還是壁畫均為最精美的，當屬唐代石窟，大唐盛世，帝國的繁榮和實力于此可見一斑。在這里，你可以觀賞到佛主莊嚴，伽葉飽經(jīng)滄桑，阿難少年得志，菩薩體態(tài)婀娜。所有的塑像雖造型迥異，但無不栩栩如生，生動傳神。據(jù)洞窟講解員介紹，佛主涅磐前并未著書立說，佛主所說的經(jīng)文基本都是由阿難所述，因此佛經(jīng)開頭的一句通常都是“如是我聞”，按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佛主是像我聽到的這樣說的”。壁畫中的飛天聽佛主講經(jīng)至精妙處，騰空而起，奏樂撒花，裙袂飄飄，美不勝收。敦煌飛天，名聞天下，除此類奏樂撒花之飛天外，還有倒懸身子，自天而降的；流云飛袖，翩翩起舞的；彩帶飄飄，漫天遨游的；撫琴吹簫，播灑福音的……其線條之流暢，形體之靈動，色彩之綺麗，真所謂“天衣飛揚，滿壁風動”，成了敦煌壁畫的象征。當然，那個反彈琵琶的飛天就更馳名了，她幸運地成為了敦煌的城市標志和文化名片，讓整個世界為之側(cè)目！

我并非文化學者，也非研究敦煌文化藝術(shù)史的專家，這次前往莫高窟，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游客去觀光的，因之，我不可能像余秋雨先生那樣在此駐足長留，把能看到的洞窟一一觀摩玩味。我只是匆匆而入，又匆匆而出，走馬觀窟，且只參觀了四個洞窟（96號、108號、138號、148號洞窟），因而不可能感受到像余先生筆下所描摹的敦煌壁畫那種色流的變化：從北魏的青褐渾沉到隋的柔美華麗；從大唐的瑰麗圓潤到宋的溫煦淡雅再到元的灰頹陰黯。而且由于參觀時間倉促，窟內(nèi)又不允許拍照，觀摩欣賞便無從談起，旅游回來之后，印象更是日趨模糊，只是洞窟內(nèi)其彩塑形象的精美、體量的宏大，壁畫線條的流暢清晰、內(nèi)容的豐富多元，還一直撞擊著我的心靈。此外，96號洞窟和148號洞窟的大致情形和其壁畫的主要內(nèi)容，還有最能代表敦煌文化的飛天，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是與佛有關(guān)的，許是我的佛緣不淺吧！

96號洞窟俗稱九層樓，它是莫高窟最大最為標志性的建筑?？邇?nèi)有一尊依山而塑的巨型彌勒塑像，高達35.6米，據(jù)洞窟解說員講解，它是世界第三大佛像，如果單以室內(nèi)泥塑來計，應(yīng)屬世界之冠。只是這尊彌勒法相莊嚴，全然不似我們平時所看到的袒胸露乳，咧嘴大笑的模樣。我曾問過講解員為何這般，他三言兩語，講解不甚明了，弄得我一頭霧水，想要再問個究竟，奈何時間偏緊，同伴又不斷催促，我只好帶著滿臉疑惑匆匆欣賞完洞窟兩旁的壁畫后，遺憾地走了出來。

148號洞窟參觀的重點是佛主涅槃彩塑和涅槃經(jīng)變畫。一走進這個石窟，我就被深深震撼了。我從未有過像這樣的瞬間，那樣清晰地感覺到宗教和信仰的力量，這其中的原因大概與這個洞窟中佛主涅槃的主題和恢宏的氣勢有關(guān)吧！佛主涅槃像長14.4米，塑于洞窟主室，橫臥，頭南腳北，面向東方，右脅枕手，足并，法相莊嚴，慈眉善目，令觀者油然而生敬意。佛主塑像背后立著很多菩薩、比丘、尊者、天人八部等，雖造型各異，但面上卻并無因佛主涅槃而生悲戚，似要趕在佛主肉身幻滅前禮佛叩問。涅槃許是佛家修行的最高境界吧，據(jù)查詞源，涅槃表示在心中熄滅了世間貪欲、嗔恨、愚癡的火焰，意味著對無明和渴愛的舍離、解脫和放下執(zhí)念的狀態(tài)。據(jù)此，佛主涅槃，眾弟子應(yīng)該心生欣慰才是，況且佛家六根清凈，又何來悲戚之說？我并沒有皈依佛教之念，但對佛教文化還是有些興趣的，諸佛慈悲為懷、勸人向善的愿念我也深表贊同，當世間沒有了惡，天下也許就真如《禮記？禮運》中所言“天下大同”了。

與對洞窟的記憶日漸模糊相比，我對前往莫高窟參觀的人流卻一直印象極深：進出洞窟如線穿梭的人流，排在洞窟外蜿蜒迤邐，一眼望不到頭的人流，我甚至能想象那些即將從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的人流。莫高窟究竟有什么魔力和磁力，能讓這些遠道而來疲累已極的人流在烈日下排起長龍，飽受煎熬和等待，難道只為一睹它神秘的尊容？

如果你有酒，我有故事，我們尚可邀約，來一場浪漫的宿醉。難道在這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莫高窟也向世人發(fā)出了邀約？如果只是為了聽佛教故事，那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過于浪費。莫高窟不是只有酒和故事的，任何一門偉大的藝術(shù)，都不會只呈現(xiàn)它某一方面的生命力。莫高窟還有厚重的歷史、悠久的文化、精妙的藝術(shù)、狂熱的宗教，深邃的哲學。前往莫高窟，就像余秋雨先生所說：那是一種感召，一種聚會，一種狂歡，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只要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它，接受靈魂的澆洗。

參觀完莫高窟洞窟后，我還去了敦煌石窟文物保護研究陳列中心，敦煌研究院陳列館、美術(shù)館，觀看了以聲、光、電等高科技手段，以動漫還原的方式對千年莫高再現(xiàn)的視頻，并瀏覽了各種相關(guān)資料，粗略了解了有關(guān)莫高窟的歷史軌跡，前世今生。當乘坐大巴駛出莫高窟景點的時候，我的思緒似乎還沉浸在遠古的隧道里，是對古代文明的敬畏，還是為那些平民藝術(shù)家和工匠的智慧和精神所折服？我無從回答。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感慨萬千：大漠風沙，絲路花雨，孤煙落日，駝鈴悠悠，風沙吹老了歲月，卻吹不走文明的回響。1653年，1653的滄桑變化和戈壁荒漠并沒有阻隔敦煌文明在這里發(fā)韌、豐富、完善和傳承，并成為響譽世界的文化藝術(shù)圣都。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敦煌文化藝術(shù)之盛大，就像一本本濃縮了時光的厚重史記，恐怕我窮其一生，也無法閱知一二。而作為整個敦煌靈魂的莫高窟，則更是每一位去敦煌旅游者的朝圣之地?？茨呖?，你仿佛在親赴一場饕餮盛宴，這場盛宴烹制了逾千年時光，菜式多樣，層出不窮，且每一味都獨特而精美，觀之目眩神迷，嘗之欲罷不能。

是以，此次敦煌之行我的心中是留著深深遺憾的：參觀的洞窟有點少，又無緣去17號洞窟藏經(jīng)洞看看。雖然我知道藏經(jīng)洞門前刻有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所提"敦煌者，吾國學術(shù)之傷心史也"的字樣，有些令人不忍卒睹，但這些文字真實地見證了晚清政府的腐敗和舊中國的貧弱，也因此，大量極有價值的經(jīng)卷都被英國人斯坦因，法國人伯希和等巧取騙奪、偷運，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流落到世界各地，故敦煌在中國，而敦煌學在世界。不過凡事辯證來看，如果當時王圓箓未發(fā)現(xiàn)此洞窟，他沒有被利欲熏心，引來外賊；斯坦因、伯希和等未將經(jīng)卷騙取盜出，在那貧弱的中國，戰(zhàn)亂的年代，這些珍貴的經(jīng)卷能否完好保存下來，又將以什么方式重見天日呢？

歷史不可以假設(shè)！侵略者、騙子和竊賊不可以寬恕！但世事無常，不幸之中是否又會有些幸運呢？

冥冥中也許有天意！佛說：不可說，不可說，如是我聞。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