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讀者在閱讀繪本時，往往會將目光投注在繪本的形式創(chuàng)意上，以及知識傳達上?？墒?，觸動兒童幼小心靈的往往是一種充滿大愛的純粹情感，是美好的人性。

我曾發(fā)表過一篇論文，題目是《創(chuàng)意為王》，副標題是《論圖畫書的藝術品性》。這樣命題，說明我把“創(chuàng)意”看作是繪本最重要的藝術品性。也就是說，在我眼里，最具有創(chuàng)意的繪本是繪本中的王者。

在人類迄今為止所出版的書籍中，繪本是最具創(chuàng)意的書籍。何謂創(chuàng)意？被譽為“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之父”的約翰·霍金斯說：“只要一個人所說所做所造是新穎的，無論是‘從無到有還是賦予某物新的特征，創(chuàng)意就存在?！备鶕?jù)霍金斯對創(chuàng)意所作的詮釋，我們可以說，李歐·李奧尼的《小藍和小黃》就是典型的創(chuàng)意繪本。

從無到有：獨特的視覺創(chuàng)意

《小藍和小黃》的最核心的創(chuàng)意是視覺上的創(chuàng)意。李歐·李奧尼用抽象的、大小不一的色塊來代表孩子和大人，他利用色彩調(diào)和后的變化，讓核心人物藍孩子和黃孩子擁抱到一起，變成一個綠孩子，進而營造出一個戲劇性的事件，以此來表現(xiàn)作品的主題。代表小藍和小黃的藍色塊和黃色塊不是畫出來的，而是用藍色和黃色的紙手撕出來的，與用剪刀來剪相比，用手撕所造成的不規(guī)則的茬口顯得生動和鮮活。另外，代表人物的每一個色塊都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每一次都重新即興撕出來，這使人物有了動感和變化。

以我所見，在世界繪本史上，用抽象的色塊來代表人，用藍色和黃色的調(diào)色變化來表現(xiàn)故事的主題，《小藍和小黃》的確是橫空出世、絕無僅有。特別是用抽象的色塊來代表人物，是非常大膽的創(chuàng)意?！缎∷{和小黃》出版于1959年，8年之后的1967年，日本翻譯、引進了這本繪本。據(jù)說在日本，當時有很多人，包括相當數(shù)量的圖書館員都懷疑《小藍和小黃》能否被兒童所喜歡。但是，事實上與大人們的預期相反，孩子們對這本繪本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從中獲得了極大的快樂。孩子們的這一接受狀況，改變了大人們對《小藍和小黃》的認知和評價?，F(xiàn)在，幾乎在所有兒童圖書館和童書館里，《小藍和小黃》都被視為一本珍貴的繪本。

其實，對繪本創(chuàng)作來說，與繪畫技術相比，繪畫的美術設計的創(chuàng)意更為重要。而實際上，進入繪本創(chuàng)作領域的美術設計師也很多，且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作為繪本大師級人物的李歐·李奧尼就是活躍于國際舞臺的一流的平面設計師，他是著名雜志《財富》的藝術總監(jiān)。事實上，著名的繪本作家艾瑞·卡爾（代表作《好餓的毛毛蟲》等）也是一位平面設計師，而五味太郎（代表作《鱷魚怕怕 牙醫(yī)怕怕》）、宮西達也（代表作《你看起來好像很好吃》）、新宮晉（代表作《草莓》等）這些日本的繪本大家也都是美術設計、工藝設計出身。他們富于創(chuàng)意的設計，尤其是對視覺效果的注重和突出，拓展了繪本的藝術表現(xiàn)領域，有力地提升了繪本的藝術表現(xiàn)力。

美好情感：真正的好點子

前面介紹了約翰·霍金斯對創(chuàng)意所作的詮釋，他強調(diào)的是創(chuàng)意的“新穎”，新穎包括“從無到有”和“賦予某物新的特征”。如果讓我給創(chuàng)意下一個簡單的定義，我想說，創(chuàng)意就是出人意料的好點子。我要強調(diào)，作為創(chuàng)意的一個好點子，光是“出人意料”還不夠，真的要夠“好”。拿《小藍和小黃》來說，用藍色和黃色等抽象的色塊來代表人，作為繪本的點子非常出人意料，但是，如果僅僅局限于這個點子，就還不夠“好”。

李歐·李奧尼將出人意料的點子向前發(fā)展的第一步，是將藍色和黃色調(diào)和在一起會變成綠色這個知識用到繪本中來，但是他的高超之處是沒有把《小藍和小黃》寫成單純的知識繪本，而是把知識暗藏在故事之中，并且賦予知識以人文的意涵，使其成為表現(xiàn)心靈的文學。如果這本繪本只是定位于向孩子傳達顏色的知識，肯定會降格為平庸的作品。換言之，一位繪本作家如果明于知識而陋于知人心，其作品往往也不會成為經(jīng)典之作。

在繪本里，李歐·李奧尼將小藍和小黃設定為一對最要好的朋友。

有一天，小藍去找小黃玩，可是小黃不在家，小藍四處找，“他這邊找找”，“那邊找找”，“找呀找呀”，“突然在拐角上，找到了小黃！”“他們開心地抱在了一起，抱啊抱啊，結果他們變綠了?！?/p>

李歐·李奧尼很巧妙地為小藍和小黃開心的擁抱作了鋪墊，更是巧妙地用小藍和小黃因擁抱在一起變成一個綠孩子，來隱喻小藍和小黃的心心相印——他們好得像一個人。

李歐·李奧尼是一個寫故事的高手，他利用小藍和小黃的變化，營造戲劇性的沖突。

綠孩子回到藍孩子家，藍爸爸和藍媽媽不認他是藍孩子，綠孩子又到黃孩子家，黃爸爸和黃媽媽也不認他是黃孩子。小藍和小黃當然“好傷心”，“他們哭了，流出了大滴的藍眼淚和黃眼淚?！笨薨】?，直到完全變成了眼淚，最后，他們把眼淚收攏到一起，又變回了原來的自己?！艾F(xiàn)在，爸爸和媽媽能認出我們來了吧？”藍爸爸和藍媽媽見到小藍，開心極了。他們對小藍“又是抱又是親！”

故事寫到了這里，有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需要注意。如果藍爸爸和藍媽媽只是又親又抱（只愛）自己的孩子，他們將永遠不知道綠孩子的秘密，也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藍孩子在生命中的一個秘密。正是在這里，李歐·李奧尼顯示出了他具有大愛和大智慧的設計——他讓藍爸爸和藍媽媽抱了自己的小藍后，也抱起了小黃。李歐· 李奧尼的這一筆告訴我們：寬厚、廣博的愛和同情，會產(chǎn)生對美好人性的洞察力。

接著，李歐· 李奧尼繼續(xù)設計故事的發(fā)展。

藍爸爸和藍媽媽興沖沖地到馬路對面去，向黃爸爸和黃媽媽“報告這個好消息”。結果就不用說了，兩家的爸爸和媽媽也變成了綠色——融為一體。

成人讀者在閱讀這本書時，往往會將目光投注在這本繪本的形式上創(chuàng)意上，卻忽略了創(chuàng)意背后所蘊含的意味。作品中藍孩子與黃孩子擁抱在一起變成綠孩子的情節(jié)，在很多成人眼里也不過是藍顏色與黃顏色合在一起會變成綠顏色的知識?？墒牵趦和x者心里，這個過程是觸動心靈的，因為他感受到的是好朋友間的那種親密無間，和諧融洽的純粹情感。

在繪本閱讀中，兒童始終有著更加豐富的感受力和想象力，同時也擁有更加寬容和接納的態(tài)度，這也是《小藍和小黃》這樣一本看似簡單的作品在孩子中間極受歡迎的秘密。

點石成金：語言與畫面的默契配合

雖然我在以前講繪本的時候，說起過有的繪本的繪畫表現(xiàn)與語言相比會更強勢，還曾例舉過這本《小藍和小黃》。但是，這次我想說，這并不是說《小藍和小黃》中的語言表現(xiàn)不重要。恰恰相反，對于《小藍和小黃》這樣的采用抽象的視覺形狀來表現(xiàn)人物、故事和情感的繪本而言，語言反而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李歐·李奧尼在《小藍和小黃》中寫下的語言文字有著難以察覺的魔力——沒有語言文字，繪本中的那些色塊就變成了難解的東西，而有了語言文字，那些色塊就被賦予了鮮活的生命。

在表達意義方面，繪本的繪畫往往不能不言自明?！缎∷{和小黃》第一頁上的那個黃色的色塊，自身并不能顯示意義，它需要“這是小藍”這句話來點化。同樣，第二頁里如果沒有語言，讀者眼中就只有橘黃色色塊里3個大小不一的藍色色塊，可是，有了“小藍的家里，還有藍爸爸和藍媽媽”這句話，生活的場景就被打開了。第三頁，有著包括小藍在內(nèi)的6個色塊，一句“小藍有好多朋友”，寫出了人際關系，交代出故事發(fā)展的線索。再下一頁，是小藍和小黃臉對著臉，因為李歐·李奧尼寫的是“可是他最好的朋友是小黃”，我們看到的是兩個孩子在親近;如果李歐·李奧尼寫的是“可是他的冤家對頭是小黃”，同樣的畫面，我們看到的就是小藍和小黃在頂牛吵架。由此可見，語言具有指示繪畫意義的方向的作用。又翻開一頁，是橘黃色色塊里有3個大小不一的黃色色塊，在此，李歐·李奧尼寫的是“小黃就住在街對面”。這是非常讓人敬服的繪本語言的變化。此處，如果寫的是“小黃的家里，也有黃爸爸和黃媽媽”，看似順理成章，其實是重復式啰唆，因為這一頁的構圖與第二頁是相同的，讀者根據(jù)前面出現(xiàn)的“小藍的家里，還有藍爸爸和藍媽媽”這一信息，是能明白“小黃的家里，也有黃爸爸和黃媽媽”，但是，小黃家住在哪兒，讀者卻是不知道的，而小黃家的位置，對后面的故事的發(fā)展又是重要的線索，所以，李歐·李奧尼寫下了“小黃就住在街對面”這句話。

通過上述對畫面幾處語言的分析，我們就能理解，李歐·李奧尼的語言表現(xiàn)具有點石成金的藝術力量，堪稱經(jīng)典教科書式的生動案例，它啟示著繪本創(chuàng)作者，要了解繪本的繪畫和語言這兩種媒介有不同的表現(xiàn)功能，在此基礎上，運用語言時還要惜墨如金，字斟句酌地配合畫面來進行精心的安排，才有可能出品一本有創(chuàng)意、有藝術生命力的繪本。

朱自強

學者、翻譯家、作家。中國海洋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兒童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出版有《朱自強學術文集》（10卷）以及《兒童文學概論》、《親近圖畫書》等個人著作10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