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檣
謝東民和李小艾是在滿大街“相約在銀色的月光下,相約在溫暖的情意中”的歌聲中認識的,沒多久兩人便確立了戀愛關系。那幾年發(fā)生好幾件大事,比如香港、澳門回歸,人與電腦下象棋,三峽截流成功和亞洲金融風暴等。這些所謂大事兒的熱度傳播周期都比較長,不像現(xiàn)在,再大的事兒最長不過一周,短則一天半天也就過去了。但是戀愛中的謝東民并不關心這些,他倒是拉著李小艾去了一趟長江邊,看看三峽截流以后長江是不是干涸了,結果還是那樣,江水依然滔滔,生活照常繼續(xù)。
那時謝東民剛參加工作,工資少得可憐,當辦公室同事唾沫紛飛,一驚一乍地談論著金融風暴時,他懶得插嘴。他熱衷的事情是拉著李小艾的手軋馬路。
他們軋馬路的路線基本上是這樣的:從半山園路靠近明城墻下的出租房下樓,走出小區(qū)后右拐,順著一段上坡路走向中山門,然后向東或向西。那時半山園路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有不少大小不一的淺坑,一下雨就積水,靠自行車進出的謝東民甚至在積水淹沒路面,或夜間騎行時因為那些淺坑摔倒過兩回。即便不下雨,坑里也經(jīng)常沉積著兩邊店鋪倒出來的污水,尿液什么的,渾黃不堪,尤其到了夏天,整條街彌漫著一股灼人的騷氣。
謝東民拉著李小艾的手,小心翼翼地避讓著那些淺坑,在路兩旁的理發(fā)店、小餐館、碟片出租屋或水果零食攤傳出的“相約一年又一年,無論咫尺天涯”的歌聲中一路上坡,一到中山門,眼前豁然開朗,向東穿過城門樓子就左拐的話,可以順著明陵路向前湖、中山植物園、琵琶湖一代逛游。或者向前走二里地再左拐,就走上那條著名的林蔭大道。大道兩旁是高聳的法國梧桐,經(jīng)過人工修剪后,每棵粗壯樹樁僅分出三兩條主干,筆直向上,把茂盛的枝葉舉到高高的空中。這條林蔭大道叫陵園路,是當初為修建孫中山的陵寢時專門修的,不想后來成了網(wǎng)紅打卡的景觀路。
如果不出中山門,而是向西走,會經(jīng)過中國第二歷史博物館、明故宮——對過是李小艾上學的航天大學。李小艾上的院系和專業(yè)都怪怪的,氣象學系會計班。航天大學有氣象專業(yè)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氣象學系怎么會開設會計專業(yè)呢,不倫不類的。后來謝東民才知道李小艾上的是民辦大專班,憑她的成績根本考不上這所名牌大學的本科專業(yè),他父母只能多花錢送她上這種自辦班,不過畢業(yè)時證書上卡的鋼印仍是航天大學,還說得過去。
再往西走,經(jīng)過紡織大廈、新華書店,大概三站路的腳程,就到了城市的中心地段新街口。新街口有個圓形廣場,立著孫中山先生的銅像,后來因為修地鐵,銅像從中心廣場消失了十來年才又回來,孫中山先生得以重新關注這座城市的變遷。那時候的新街口只有百貨大樓、中央商場兩個商業(yè)中心,謝東民花了將近三分之一個月的工資給還是學生的李小艾買了一件毛絨外套,穿上去還挺可愛,但李小艾只穿一季就不穿了,她也沒說原因。
謝東民不喜歡朝新街口逛,李小艾偏喜歡一些,結婚以后更喜歡了,但謝東民已經(jīng)懶得陪她去逛,她就自己去,或者和閨蜜一起去,或者帶上謝志豪一起去,總之謝東民堅決不再作陪。李小艾為此抱怨過幾回,但逐漸適應沒有謝東民陪伴逛街的情形后,便不再抱怨了。兩人都不貪吃,謝東民僅給李小艾買過一串冰糖葫蘆,一串油炸臭豆腐,還請她看了一場剛獲得奧斯卡獎沒多久的《英國病人》,英語原聲中文字幕的那種,兩塊錢一張門票。那時候去私營的錄像廳而不是電影院就能看到這種電影,后來不知從哪天起,錄像廳退出了歷史舞臺,從這個城市徹底消失了,陸續(xù)退出的還有碟片出租店、BP機、電話亭、報刊亭、修車攤……似乎退出才是人類前進的機制。
后來李小艾經(jīng)常對謝志豪講,媽媽就是爸爸用一串冰糖葫蘆、一串油炸臭豆腐和一張電影票換來的。謝東民頭一梗,說明明是兩張電影票好不好。雖然是玩笑話,謝東民還是覺得自己虧欠了李小艾,李小艾則覺得自己被虧欠大了。這正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在隨后的婚姻生活中不能免俗并迅速培養(yǎng)起來的一種本領,或者說是一種自我保護措施,她總能通過只言片語便揭示出謝東民虧欠她的所謂真相。
看完《英國病人》后沒多久,李小艾就畢業(yè)了,兩人先在半山園路租住的毛坯房里同居一年,一年后領結婚證,又過一年,謝東民終于七湊八湊到十萬塊錢,貸款買了一套商品房,再過一年謝志豪出生。
住在半山園路出租屋時,房租是塊很大的支出,加上收入本來就不高,謝東民不能老是帶李小艾到外邊吃飯,就自己買菜做飯。在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謝東民還挺樂于此道的,甚至為一個老鄉(xiāng)去代考過二級廚師證的文化課。
謝東民拿手的有這么幾道菜:青椒土豆絲、青椒肉絲、青椒炒蛋,后來陸續(xù)增加的菜品有虎皮青椒、青椒毛豆、青椒辣子雞、青椒西紅柿炒雞蛋,這些都是從餐館或母親那里學來的。青椒土豆熘肉片這道菜,加上幾片切成薄片的蒜瓣,再勾芡半碗欠粉,半勺雞精提味,半勺綿砂糖提鮮,少許陳醋提香,一盤菜湯湯水水,可謂葷素兼?zhèn)?、色香俱佳,光用湯汁澆白米飯都夠吃飽的了。李小艾是南方人,不吃辣,謝東民專挑那種身寬體胖的青椒,這種一般辣不到哪里去,有的甚至能當水果吃。謝東民來自比較能吃辣的地方,也經(jīng)常買一些尖椒炒雞蛋吃,李小艾被辣得嘶溜嘶溜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吃辣,成心的吧你。謝東民跟所有做了頓吃食反倒遭抱怨的人一樣,把筷子一撂說,我就是成心的,愛吃不吃。逐漸地,李小艾也能吃辣了,生孩子之前,兩人吃辣的和諧度達到峰值,還到處打聽全城有哪些最辣的餐館,去吃過幾回,出來后兩人都有些失望,同時也不失傲嬌地評點一番,認為這家的辣度指數(shù)也就七分,那家還行,能打八點五分。兩人互相認可,對對方的評價偶有疑義,很快也能綜合雙方意見達成一致。謝志豪出生后,一直不愿碰辣,全家的飲食結構便轉回到李小艾的口味習慣上,以至于青椒幾乎從餐桌上消失了。
青椒時期,李小艾也能吃得噴香,嘴上卻不饒人,說這么吃下去,我都要變綠了,連做夢都夢見過自己變成了一只青椒,使謝東民覺得在飲食方面又虧欠了她。
一個周末的下午,謝東民忽然懶得張羅晚飯,看李小艾也沒有要張羅的意思,不覺有些郁悶。僵持了個把小時,謝東民讓李小艾下樓去買涼菜和燒餅,晚上就稀飯吃。李小艾不喜歡吃稀飯,也不喜歡吃燒餅,兩人賭了一會子氣,正要發(fā)作,老鄉(xiāng)崔燦打來電話,邀請他帶上李小艾去他家吃晚飯。
謝東民騎自行車載著李小艾去孝陵衛(wèi),在半山園路上,一邊爬坡,一邊避讓那些大小不一的淺坑。蹬車煞是吃力,李小艾的屁股卻像焊在后座上似的,也不知道下來走幾步,甚至幫他推一把。
到了崔燦家,簡如意正在廚房里忙活,李小艾進廚房打下手,謝東民和崔燦在客廳里吸煙,逗弄他們五歲的兒子崔沃玩兒。吃飯的時候,崔燦說騎車過來也就二十分鐘,你們倆做飯也不值當,可以隨時過來吃飯,反正如意也沒什么事兒,就帶孩子、做飯兩件事。謝東民挺感動,跟崔燦兩人喝了一瓶洋河大曲,邊喝邊聊,天南地北。
回去騎到半山園路,謝東民沒有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醉了,事后他才整明白,兩人喝光的那瓶洋河大曲是假酒,他已經(jīng)醉得云山霧海,根本分辨不清哪里是夜色,哪里是燈光,更忘了路面上有溝溝坎坎的事,甚至自行車的兩個轱轆在下坡路上一溜顛簸得還挺舒服。這是嚴重的醉酒駕駛,結果自行車跌進一個較大的深坑,兩人都栽了下來。謝東民向前撲到地上,模模糊糊地聽到李小艾的尖叫,等他從地上爬起來,李小艾正坐在地上哭喊,我的手,我的手指。謝東民喘著粗氣,先扶起李小艾,又扶起自行車,他幾乎無力關注李小艾的哭叫。
回到出租房,謝東民一頭栽到床上,感覺天旋地轉,整個房子似乎倒了過來,天花板和墻壁也都變成了平行四邊形。他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但李小艾的哭聲,他聽得依然清楚。當李小艾在燈下確認自己的左手小拇指被切斷,只連著一層皮并說出“我的手指斷了”的時候,謝東民心里一陣緊張,似乎清醒了。他掙扎著要爬起來,四肢卻不聽使喚。小艾一直哭,一邊哭一邊用另一只沾滿鮮血的手捶打謝東民說,我的手指斷了,你帶我去醫(yī)院。李小艾反復哭訴著這句話,謝東民聽得真切,他明白應該趕緊帶小艾去醫(yī)院,四肢卻被濃濃的醉意死死抱住,根本動彈不得。很快他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透白,李小艾已經(jīng)在閨蜜的陪伴下從醫(yī)院回來,右手上纏著繃帶。所幸耽擱時間不長,斷指順利接上了,康復以后應該沒大問題。東民松了口氣,任憑閨蜜數(shù)落他,只低頭不語。李小艾臉上掛滿淚痕,抽咽著對閨蜜說,你別怪他了,如果是他帶我去醫(yī)院,還不知道會發(fā)生其他什么事呢!
那時候李小艾才剛上班半個月,單位是一家外企,辦公室在全城最好的五星級酒店里,實習期三個月,實習工資跟謝東民工作了兩年的工資一樣多。東民正擔心她正式錄用后的收入會高過自己——那樣會顯得自己沒地位,結果就出了這檔子事。小艾不得不請病假,人家一聽要請一個月的假,就直接說你好好養(yǎng)病吧,今后都不用來了。還沒開始工作,就失去了工作,這對李小艾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謝東民暗暗叮囑自己,什么也別說了,先養(yǎng)好李小艾的傷,再娶她為妻。那一陣子謝東民晚出早歸,買來大骨頭、黑魚、老母雞什么的,煲出濃湯,或者煮一鍋五谷雜糧粥,并在李小艾剛開始臥床不想起的那兩天端到床頭,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下。黑魚是發(fā)物,公雞牛肉雞蛋這些含鈣量太高,辣椒生姜等刺激的東西最好別放,謝東民燒菜喜歡放的醬油更不能碰,為此他不止一次地遭到小艾的白眼。東民覺得有些無辜,說咱也沒侍候過骨折的病人,這些都不懂。委屈歸委屈,謝東民還是向年長的女同事和簡如意虛心打聽哪些食物和補品有利于骨折的病人。簡如意很熱心,送過來兩回骨頭湯。
謝志豪快上小學時,房子已經(jīng)住了六七年,墻壁上污跡斑斑,復合地板有的地方開始禿嚕起皮,房頂?shù)娜槟z漆開裂,逢雨季就會受潮脫落,掉到地板上。趕在雨季到來之前的一個周末,趁李小艾帶謝志豪回娘家,謝東民興之所至,買來一桶乳膠漆,自己動手把實在看不下去的地方粉刷了一遍,但有的污漬刷十來遍也蓋不住,與沒粉刷的地方形成相當大的反差,墻面也變得不再平滑。這樣灰頭土臉地捌飭一天,謝東民累得東倒西歪,鼻腔黏膜有些不舒服。星期天下午回到家,李小艾明白謝東民干了什么,沒表揚他,而是皺起眉頭??吹疥柵_上剩下的半桶乳膠漆外包裝,李小艾怪謝東民買的乳膠漆太差了,謝東民說,我又不懂哪個好哪個不好。李小艾說,不好你不會問啊,你買貴的不就好了嗎,連這點錢都不舍得花。謝東民一聽就不樂意了,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李小艾繼續(xù)嘟囔,這平時吃的喝的,連喘的氣都不干凈,你還嫌我們娘兒倆遭罪少嗎?謝東民說,環(huán)境污染跟我有什么關系,盡嘟啦沒用的。怎么沒關系,李小艾反唇相譏說,你就是不舍得在我們娘兒倆身上花錢,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花錢倒是大方得很呢。
謝東民不得不佩服李小艾做連線題的本事,哪怕只有一個答案,她也總能把所有的答案都連上,并且理由正當充分。就拿刷墻這事兒來說,左邊的題眼是“刷漆過后,室內氣味刺鼻”,右邊對應的原因有“大學女同學從國外回來,謝東民徹夜未歸”“謝東民不懂得如何選擇乳膠漆”“謝東民不舍得在家人身上花錢”“一個女孩過生日,謝東民給她買香奈兒口紅”“謝東民去酒吧,跟一個陪酒女保持聯(lián)系”“別人家換房買車,謝東民掙的錢都浪費了”,等等等等。對謝東民來說,答案只有一個,他也一直希望李小艾能像自己期待的那樣明事理、懂是非,不要拔起蘿卜帶出泥,那樣很不利于夫妻感情和家庭和睦。但李小艾偏偏不這樣分析題目,她甚至把再明顯不過的答案理解為出題人故意設計的一個陷阱,根本不予理睬,而是把那些八竿子打不著,扯不上關系的選項強行對應起來,固執(zhí)地劃出多道連接線。
出題人根本不懂生活,他哪有我清楚你那些雞零狗碎、非奸即盜的事情兩口子吵吵著,李小艾越說越氣,越說越委屈。
謝東民咆哮起來,這出題人就是生活本身,我們只是答卷人,閱卷人還是那個出題人,你懂不懂啊。
李小艾說,他憑什么做閱卷人,我才是自己的閱卷人,過得舒不舒心只有我自己知道。
謝東民說,不舒心是因為你亂扯淡,你把那些臭蛋都扯出來,弄得滿屋子臭氣,能舒心嗎?
那還不都是你下的,你倒是下點新鮮的蛋出來啊。
李小艾這么一懟,謝東民又無話可說了。感覺整個就是兩人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越長,他對不起她的事情越多,虧欠她的越多。許多過去就拉倒的事情已經(jīng)被遺棄到生活的邊角旮旯,在謝東民這頭根本就不再是個事,但李小艾不一樣,她能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標記在內心深處,不管有多黑暗,只要一個火星子,就能點著所有散落在邊角旮旯互不牽連的木炭粒,讓他們都熠熠生光起來,灼得人心火突突。
李小艾收拾一包衣物,拎起謝志豪的書包,臨出門丟下一句話,我?guī)鹤尤プ≠e館,家里那么嗆,怎么住。
謝東民也窩一肚子火,沒吱聲,隨他娘兒倆去了。
第二天照常上班,晚上回到家,娘兒倆沒回來,但謝東民發(fā)現(xiàn)李小艾顯然回來過,因為陽臺上晾曬著她洗過的衣物、床單。第三天下午,謝東民早一些離開單位,趕到謝志豪的學校,還是沒趕上,兒子已經(jīng)被李小艾接走了。他來到學校馬路對過的永利嘉園大酒店,在前臺一打聽,母子倆果然住在這里。謝東民去敲房間門,沒反應。他走出酒店,天色將晚,他走進酒店旁邊的肯德基,還沒來得及搜尋,謝志豪已經(jīng)“爸爸,爸爸”地叫著撲到他懷里。李小艾坐在落地櫥窗邊,背對著他,正自顧自地啃著奧爾良烤雞翅。謝東民上前,把李小艾扔到紙盒里的骨頭渣子潑到她身上,抓起謝志豪的書包,拉著兒子的手離開了餐廳。
就在謝東民和李小艾僵持不下的時候,崔燦那邊來電,請求他兩口子去救火。原來那幾年一向是個熱熱餑餑的外貿(mào)行業(yè),不知從哪天起就不行了,崔燦的單位走了不少人,崔燦沒別的門路,只好苦撐著。由于收入越來越少,崔燦的脾氣變得惡劣起來,還養(yǎng)成了酗酒的習慣,經(jīng)常摔碟子打碗。崔沃成績不怎么好,經(jīng)常挨揍,簡如意終于忍無可忍,帶崔沃搬了出去。崔燦慌了,通過跟蹤放學的兒子找到娘兒倆住的地方,好說歹說,簡如意就是不愿意回家。崔燦沒轍,只好請來謝東民、李小艾兩口子幫忙解圍。
簡如意帶著崔沃暫時回家,李小艾負責寬慰她,謝東民則在客廳里裝作訓斥崔燦,讓他以后不準再喝酒,崔燦滿口答應。謝東民把簡如意從臥室請出來,當著她的面,跟崔燦又把前番的交流重復了一遍。臨走的時候,兩口子送到門口,分別把著崔燦和李小艾的胳膊道謝。
下了樓,走向小區(qū)外的路上,謝東民不無擔憂地說,我怎么感覺他們的和解輕飄飄的。李小艾沒好氣地說,你還是先管好自己吧。謝東民沒再吱聲,主動上前攬李小艾的肩膀,李小艾沒躲閃。
三個月后的一天半夜,崔燦又打電話過來,讓兩口子再過去一趟。一聽崔燦的聲音,謝東民就知道他又醉了,除了口齒不清,還帶著哭腔。他們已經(jīng)睡下了,有點兒懶得起來,聽說簡如意又帶著崔沃離家出走,而且找不到了后,謝東民一邊穿衣下床,一邊督促李小艾也起床。謝東民說,我就說吧,當初感覺他們的和解輕飄飄的,果不其然,這次似乎更嚴重了。李小艾沒起床的意思,說我不去,我建議你也不要去,我們去了就能給他變出老婆兒子嗎?謝東民覺得李小艾說得有道理,再說深更半夜的,他一個人過去情理上也說得通,更何況他的確沒有把簡如意和崔沃變出來的本事,他去一趟,無非就是出于老鄉(xiāng)的情分露個面兒。
崔燦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沒忍三天就又喝上了,故態(tài)復萌。簡如意辭了工作,帶上兒子逃了,崔燦去學校,校方說簡如意告訴他們要給崔沃辦轉學,以后都不再來了。崔燦去了一趟簡如意的娘家,沒見到人,房子早已沒人住。簡如意還有個弟弟,在西安工作,崔燦便去了趟西安,到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弟弟住哪里,在什么單位,甚至不記得他的名字,只好悻悻然地回來。他期待著妻兒已經(jīng)回家,兒子正在做作業(yè),簡如意正在往昔般地忙碌著,拖地、漿洗,燒菜做飯,灶臺上的陶瓷鍋里正煲著湯,嗤嗤冒著熱氣,房子里窗明幾凈,陽臺上晾曬的衣物散發(fā)著好聞的味道。
然而這一切都沒出現(xiàn),好像不是妻子帶著兒子玩失蹤,而是他被掃地出門了,成了孤魂野狗。
崔燦躺在沙發(fā)上,醉眼惺忪,聲音軟綿綿的,帶著被徹底擊垮的沮喪和消沉。餐桌、茶幾、沙發(fā)邊上或立或倒地有不少白酒瓶、啤酒瓶。謝東民拈起一只白酒瓶,看了看商標說,我早跟你說過,這是假酒,你怎么還就跟他耗上了呢。崔燦苦笑一聲,說喝慣它了,真酒反倒沒勁兒。
簡如意和崔沃的失蹤對謝東民、李小艾兩口子構成了某種鞭策或者說威脅,但這當中也不是沒鬧過離婚。
謝東民這頭下過兩次決心,一次是在電腦上打好了離婚協(xié)議書,他想跟李小艾商量著來,看看還有哪些條款需要修改,然后自己凈身出戶。結果在街上碰到崔燦,看到他一副苦唧唧的樣子,謝東民猶豫再三,回家便把電腦里的文檔悄悄刪了。第二次是兩人結識七八年的時候,李小艾也跟簡如意學起了離家出走,收拾一大包東西,帶著謝志豪住到閨蜜家。盡管謝東民知道母子的下落,但還是無比氣憤,在閨蜜家樓下堵住李小艾,把她推搡進出租車,徑直去了民政局。結果負責辦離婚的工作人員只一句離婚協(xié)議條款不完善,還得帶上這證件那證件什么的,少一樣都不行,謝東民就氣餒了,對工作人員嘟囔了一句離個婚真他媽的麻煩,掉頭離開了辦事大廳。李小艾跟著出來,滿臉淚水。
李小艾這頭也起意過兩回。
一回是謝志豪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謝志豪同學的單身爸爸見李小艾天天騎電動車風里來雨里去地接送兒子,就主動承攬下來開車順路接謝志豪上學的事情。這位單身爸爸是個靠賣衛(wèi)生紙發(fā)家的有錢人,車是好車,房子有好幾幢,物質條件比謝東民強多了。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是李小艾總是隨車同行,經(jīng)常一邊接電話,一邊督促謝志豪下樓。三個月后,不知道因為什么,李小艾又自己送兒子上學了。后來二人說起這事,李小艾道明原委,她認為那個單身爸爸雖然物質條件不錯,卻不一定能真心待她。那種有錢人的身邊肯定不缺光鮮靚麗的小姑娘,又怎么可能真心待她這個黃臉婆呢。謝東民說,你當時不是挺注重打扮的嗎。李小艾不好意思起來,又忽然翻臉道,你明明覺察到了,為什么不阻止,是不是巴不得我跟你離了才好呢。
第二回是謝志豪上高中以后,李小艾終于有所解脫,又生出離婚的意念。離婚、棄家、健健身、一個人旅旅游,和要好的朋友喝個下午茶,在落地玻璃窗的后邊曬曬太陽,再沒有繁瑣的家務,再沒有鬧心的人情世故,一個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將是何等快意的后半生啊。結果她跟閨蜜、周圍的女人閑聊時,發(fā)現(xiàn)每個到了她們這個年紀的女人都曾經(jīng)有過或正在有這個想法,原來就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女性心理,并非自個欲罷不能的生死抉擇。李小艾不禁感到自己和大伙兒其實都挺自私和猥瑣的,便不再想離婚的事。
轉眼兒子上了大學,兩個人的時間忽然變得充裕起來,既沒了當初的激情,也沒了年輕時候的脾氣,大概是鬧騰累了,或者因為年齡的增長,人都會更加寬容,對一些事情能夠做到視若無睹。謝東民的老家在一座海濱小城,風光秀麗,老祖母百歲大壽,特地召他們兩口子回去一趟。祖母一生有十幾個子女,死得已經(jīng)不剩幾個,她不斷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自己一直活得好好的。孫兒輩更有幾十口子,都過著結婚生子、離婚續(xù)弦的普通生活。
為老祖母祝完壽,兩口子沒有立即返程,而是去了海邊,在面朝大海的度假別墅住了兩天。當謝東民躺在沙發(fā)里,看著落地窗外一望無際的海面,忽然背誦起不知是在哪篇文章還是王小波書里的一句話,在大海上遇見你,最終把你還給大海。這時旁邊小圓桌茶幾上的咖啡杯里,正冒著裊裊熱氣。
李小艾歪在另外一張沙發(fā)里用手機看電影,是《英國病人》。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看過這部片子。謝東民說,咱們談戀愛的時候看過一遍,后來你在家養(yǎng)傷我又給你租過一回影碟。李小艾說,第一遍在熱戀中,根本沒在意,第二遍我壓根就沒看,那時整天惴惴不安,不知道跟了你值不值得。謝東民問,那現(xiàn)在你覺得值不值,李小艾沒回答,繼續(xù)看電影??吹桨斒獍阉篮蟮膭P瑟琳從山洞中抱出來,悲傷得不能自己的那一段時,李小艾自言自語地說,那句話明明是在人群中遇見你,最終把你還給人海,謝東民你難道又想離開我了嗎?謝東民說,你不要聽風就是雨,人活著,幸福的道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最終歸于虛無,就像這大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