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貴
一
這是一篇一言難盡的小說。短短三千四百三十字,卻包含了人生種種無法言說的隱痛和可能性??梢院敛豢鋸埖卣f,它抵得上任何一部長篇小說。至少對我來講是如此。
小說的開頭并不出彩。我如果說,這是一個平淡無奇的開頭,大概也不會有人跟我拼命。開頭只是一句概括,陳述一個事實:“父親是一個盡職、本分、坦白的人。”這是給父親定性了。差不多是說,父親是一個平庸之人,碌碌無為,他的一生波瀾不驚。但是,我必須說,這三個詞又是“別有用意”的,是值得推敲的,甚至是意味深長的。這三個詞定義了父親的過去,也照應(yīng)著未來。看完全文,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們貫穿了父親的一生。
下面我們先來分析這三個詞。
從字面上分析,“盡職”應(yīng)該指父親的責任感,無論是為夫還是為父,無論對家庭還是社會,他一直是“盡職”的?!氨痉帧钡耐x詞是老實,是個沒有意外的人,是個讓人放心的人,是個守業(yè)顧家的人,“是個平凡的好男人”。沉默寡言,卻是家庭支柱?!疤拱住本蜕婕八枷肫焚|(zhì)了,就升華了,提高到精神層面了。我覺得,至少有兩層意思:一是說,父親是個坦坦蕩蕩的人,是個受人尊敬的人;另一層,大概也說明父親是個簡單的人,是個“沒有隱私”的人。這樣的人,是“沒有故事”的。
可是,故事就是從這里產(chǎn)生的。是從不可能中產(chǎn)生的。如果從這個角度說,我覺得,這是一個石破天驚的開頭。
理由留在后面說。我得先說一說母親這個人物。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母親太重要了。我可以肯定地說,在這篇小說中,是母親反襯著父親?;蛘哒f,是母親成就了父親。母親是父親成立的基石,也是父親所有故事的出發(fā)地??梢院敛豢鋸埖卣f,沒有母親,父親這個人物是不成立的,這篇小說也是不成立的。
我們看看,母親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掌管著我們家”,是家里的一把手,而且,她“天天責備我們——姐姐、哥哥和我”。這個一把手不但強勢,還滿腹牢騷,是個什么都看不慣的人,是個整天罵罵咧咧的人。這是什么形象?這不是潑婦嗎?“我”作為兒子,只是不好意思將“潑婦”用在母親身上而已。在這里,母親和父親形成了鮮明對比。母親是強的,是主動的。父親是弱的,是被動的。這也是他們在家庭的地位。這句話還有一個功用——指出了我們的家庭結(jié)構(gòu),母親、父親、姐姐、哥哥和我,一家五口。
羅薩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作家,第一段簡單而準確地敘述后,他立即切入正題,“有一天,父親竟自己去訂購了一條船?!币馔獬霈F(xiàn)了。我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做這件事,理由是什么?羅薩沒說。我覺得羅薩沒說是對的,不需要,也沒法說。一說,后面的故事就無法講下去了。但是,這不符合父親之前的定義和形象,他是“坦白”的,是“本分”的。他不可能“私自行動”,他的職責是照顧好這個家庭,照顧好母親和我們?nèi)愕?。但是,父親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更沒有和誰“商量”,私自訂購了一條用含羞草木特制的船,“像往常一樣”,“到離家不到一英里的大河”去了。
二
母親的反應(yīng)讓“我”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按照“我”對母親的了解,她肯定會“大吵大鬧”,但這一次“她沒有”。請注意,羅薩這時對母親有三處細節(jié)描寫,這三處描寫體現(xiàn)出一位世界級大作家的水平:簡潔、準確和傳神。
母親第一個反應(yīng)是“臉色蒼白”。為什么蒼白?母親跟“我”一樣,對父親的行為感到意外。而母親肯定不只是意外,她的“一把手”地位受到挑戰(zhàn)了,有人私自行動,要脫離她的掌控,震驚和憤怒是必然的,采取暴力措施也是必然的,必須武力鎮(zhèn)壓,必須“大吵大鬧”。
沒有。
母親的第二個反應(yīng)是“緊咬著嘴唇”。這個動作有豐富的潛臺詞,是欲言又止,是強壓怒火,是苦思良策,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如果對母親的描寫停留在這里行不行?當然行。母親性格和內(nèi)心的豐富性都已經(jīng)呈現(xiàn)。可是,羅薩是個體貼入微的作家,他沒忘記,母親是個“嘮叨不停”的人,此時此刻,她不可能“沉默不語”,那不是她的性格,她必須表達,她有話要說。
這就是母親的第三個反應(yīng):“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遠別回來?!?/p>
這是家長的聲音,也是家長的口氣。威脅和恫嚇并存,斬釘截鐵,也相當歇斯底里。
整篇小說,對母親的刻畫共五處。這是第一處。
母親的變化是遞進的。當她知道父親“越軌”的行動時,首先表現(xiàn)的是怒不可遏??墒?,母親又是克制的,甚至是體面的,她雖然是個“滿腹牢騷”和“嘮叨不?!钡娜耍皇且粋€呼天搶地的人,不是一個對父親“拳打腳踢”的人。從這個角度說,母親是個對生活抱有美好期望的人。她沒有達到預(yù)期,父親沒能成為真正的“一家之主”,三個子女也沒有讓她看到希望。她對父親是失望的,對這個家庭是悲觀的。但母親又是個自尊的人,她是個“打碎牙往肚子里吞”的人。她對父親最嚴厲的行為也只是一句警告。可是,父親罔顧母親的警告,毅然離家出走,劃著小船,去大河上飄蕩了。
這時,母親的表現(xiàn)讓人印象深刻,“覺得羞辱,她幾乎什么都不講,盡力保持著鎮(zhèn)靜?!?/p>
我覺得,母親這一表現(xiàn)異常重要,這不只是表現(xiàn)母親性格豐富性和立體性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母親的反應(yīng)說明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指向父親的,父親離家出走的原因不在母親身上,至少不是主要原因。這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處在“我”偷偷從家里給父親帶食物?!昂髞砦殷@奇地發(fā)現(xiàn),母親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總是把食物放在我輕易就能偷到的地方?!?/p>
真是神來之筆,可又在情理之中。這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過了憤怒期,她應(yīng)該開始反思和回憶父親的“盡職、本分和坦白”。母親從反思和回憶中,打撈出對父親的愛。
此一處,是整篇小說最溫暖人心的地方,也是人類漫漫長河中發(fā)射出耀眼光芒之所在。那是愛的光芒。也是人類能夠繼續(xù)前行的引航燈。
或許正是“反思和回憶”,母親在慢慢接受現(xiàn)實的同時,也展開了拯救父親的行動,她要把父親從河里“撈上來”。在這里,母親做了四件事:兩件對我們姐弟,兩件對父親。她叫來她的兄弟,“幫助做農(nóng)活和買賣”,“請來學校的教師給我們上課”。對父親的“拯救”是:一、請來法師做法,想驅(qū)走附在父親身上的魔鬼;二、叫來士兵嚇唬父親。
母親的努力沒有在父親身上收到成效,父親依然在大河上飄蕩,而且越飄越遠。
母親絕望了。小說最后一處描寫母親,并沒有正面刻畫母親的內(nèi)心,而是一句不起眼的敘述,“母親最后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兒一起生活去了?!?/p>
三
應(yīng)該說說父親了。
有沒有發(fā)現(xiàn),整篇小說,父親沒有開過口——他一句話都沒留下(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就是下河之前的那聲“再見”)。
我前面說過,這是一個石破天驚的開頭。我必須為這句話負責。我也愿意。我覺得,所有的秘密都在父親的“一言不發(fā)”上。在整篇小說中,父親像個啞巴,他只有兩個動作“做”和“看”。而且,父親這兩個動作只對“我”而做。我舉幾個例子:
“父親沒有吭聲,他溫柔地看著我?!?/p>
“他只是看著我,為我祝福,然后做了個手勢。”
“他看見了我,卻不向我劃過來,也沒有做任何手勢。”
“他聽見了,站了起來,揮動船槳向我劃過來?!?/p>
“他舉起他的手臂向我揮舞?!?/p>
坦率地說,這些不是例子,而是小說中父親對“我”做的全部動作。全部,沒有更多了。那么,我們再看,除了對“我”之外,父親對其他人做了什么動作。沒有。一個動作也沒有。小說中有兩句話,一句是“他從不跟人說話”,另一句是“他從不搭理任何人”。
這里要插一句話,我讀到的是喬向東先生翻譯的版本。在這里,容我感謝一下喬先生,他讓我看到了一條無邊無際的大河,讓我感受到文學無窮無盡的想象力,他帶著我在這條文學的大河上做了一次愉快卻又驚心動魄的飛翔。但是,我必須提出我的一個小疑問,喬先生譯本用的是“答理”,我自作主張改成了“搭理”。我認為,“答理”是語言上的,是行為上的,是輕微的。而“搭理”包含了語言和動作,是態(tài)度上的,是嚴重的。我的理解是:這里翻譯“搭理”可能更為合適,不知喬先生以為然否?
好了,繼續(xù)說回父親。從這兩句描述,從父親在大河上漂流后的所作所為,可以看出來了,父親的態(tài)度是決絕的,他的行動是沒有半點商量余地的。
我的疑問正在這里,是什么原因?qū)е赂赣H做出這么“恩斷義絕”的改變?是什么原因讓他這么“義無反顧”?是什么原因讓他變成了一個“六親不認”的人?——女兒結(jié)婚無動于衷,外甥出生視而不見。要知道,父親一直是一個“盡職、本分、坦白”的人,他一直是“循規(guī)蹈矩”的,一直是“逆來順受”的。何以至此?他遭受了什么打擊?他的內(nèi)心有什么坎過不去?我想,這不僅是我的疑問,也是所有讀者的疑問。
父親沒說。因為他不再開口。他拒絕開口。問題相當嚴重了。
我覺得,自從父親到大河上漂流后,他已經(jīng)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父親了。他已經(jīng)脫離了人的形象,也剝離了人的七情六欲。父親變成了一個象征,至于是什么象征,沒有人說得清楚。這可能正是這篇小說的奧妙之處,無解,卻蘊含著各種可能。
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個小說的開頭稱得上石破天驚,如一聲晴空霹雷,有種讓人心悸的內(nèi)在張力。
四
還有一個疑問必須在這里跟大家分享,小說中的“我”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或者說,應(yīng)該起什么作用?
在說“我”之前,我想先聊聊小說中的哥哥。我們已經(jīng)知道,在小說中,母親和姐姐已經(jīng)完成了她們的任務(wù),姐姐的任務(wù)主要是結(jié)婚、生子,最后帶母親“遠遠地”搬到別處生活。這是表面上的。更深層的意義在于,姐姐的出現(xiàn)映照出父親部分內(nèi)心世界。
我為什么要用“部分”這個詞,因為,父親內(nèi)心世界的另一部分是由哥哥來完成的。一個新的疑問出來了,整篇小說中,只有兩處提到哥哥:第一處是第一段介紹我們家庭成員時,提到“姐姐、哥哥和我”;第二處是姐姐結(jié)婚生子后,“和丈夫一起遠遠地搬走了”,后面跟了一句“哥哥也到城里去了”。僅此兩處。小說中再無任何哥哥的描寫。那么,只有這斷片似的兩句描述,哥哥又如何幫助姐姐映照出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
有些作家是可以學的,有些作家是無法學的。只能用來欣賞,只能用來反復(fù)閱讀,只能用來疼愛和膜拜。羅薩就是這樣的作家。我無法準確而清晰地告訴大家,哥哥和姐姐的存在,映照出父親內(nèi)心具體的世界,那是一個無解之謎。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大家,如果缺了哥哥這個人物,父親的形象是不完整的,是不立體的。我這么說的意思是,在這篇小說中,哥哥是作為一個“正常人”存在的,哥哥的為人,大約就是小說開頭對父親的概括“盡職、本分、坦白”。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知道哪些該寫,一個偉大的作家知道哪些不該寫。哥哥延續(xù)了父親人生的前半段,而這前半段不在寫作議程之中。
好了,終于說到小說中的“我”了。我剛才說了,哥哥延續(xù)了父親人生的前半段,還有半句話沒說完,那就是:“我”延續(xù)了父親人生的后半段,只不過,父親在河里,“我”在岸上。“我”和父親互為一體,又各自為政??梢赃@么說,如果沒有“我”的存在,父親的故事是無法演繹下去的。我這么說,當然不是指“我”偷偷給父親提供食物的問題,那只是故事邏輯問題,我所指的,是父親的精神活動。
有人會問了,父親有精神活動嗎?當然有。大河里的父親雖然沒有說過一句話,但他所有的“話”都由岸上的“我”說出來了。當然,用“說”不準確,是“猜想”。
“我”猜想了父親的種種可能,最接近的一次,幾乎抵達了真相。對,就是“我”大聲喊出來,讓父親上岸,“我頂上你的位置”。就在即將抵達真相時,“我”卻逃掉了。
于是,真相成了永遠的謎。那條河也成了無岸之河。父親不可能上岸來,我們也不可能下河去。從此,天地洪荒,天人永隔。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