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懿[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北京 100872]
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詩人羅伯特·勃朗寧的獨白詩代表作《我的前公爵夫人》運用戲劇性獨白惟妙惟肖地塑造了一位冷酷殘忍、占有欲和等級觀念極強的公爵形象。獨白在引起讀者對公爵夫人同情的同時,更激發(fā)了讀者對維多利亞時期女性境遇和生活狀況的思考。《我的前公爵夫人》根據(jù)16世紀意大利北部城邦的斐拉拉公爵阿方索二世的真實故事改編。詩中公爵在喪偶后準備再次結(jié)婚,迎娶某伯爵家的女兒。為了確定嫁妝的數(shù)量,公爵正在與伯爵家的使者進行談判。本詩描寫了公爵為使者展示已故公爵夫人肖像這一情景,通過詩中的描寫,讀者可以感受到公爵夫人是一位熱情開朗、天真活潑的少女。她面容可愛、眼神真摯,能于生活各處發(fā)現(xiàn)美好。然而其舉止引起了公爵的極大反感,于是公爵下令禁止一切微笑。詩歌于此處將公爵與公爵夫人的矛盾激發(fā)至頂點,為讀者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詩歌以公爵夫人的悲劇反映維多利亞時期女性淪為男權社會犧牲品的悲哀,將女性的悲慘境遇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在社會中占據(jù)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女性被孤立于社會邊緣,其表現(xiàn)之一為女性話語權的喪失。??碌臋嗔υ捳Z理論指出“話語是權力的表現(xiàn)形式,權力決定話語”,而女性不能有效地自主表達自己的意愿即女性失語。在《我的前公爵夫人》中,公爵作為施暴者,反而成為故事的敘述者和控訴者。在詩中,公爵大肆誹謗公爵夫人舉止輕浮,情感不忠:“她那顆心——怎么說好呢?——要取悅?cè)菀椎煤埽蔡赘袆?。她看到什么都喜歡,而她的目光又偏愛到處觀看?!薄八偸窃谖⑿Γ糠晡易哌^;但是誰人走過得不到同樣慷慨的微笑?”公爵的眾多言語體現(xiàn)了他對公爵夫人“輕浮”舉止的不屑和不耐煩。然而,在全詩中,公爵夫人一直處于“缺席”狀態(tài),僅有公爵一人的聲音出現(xiàn),由此導致的單邊權力關系使得公爵夫人作為受害者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辯白,其話語被淹沒在公爵強勢的男性話語中,僅可用無聲的凝視表達對男權社會的控訴。由此可見,《我的前公爵夫人》運用戲劇性獨白的方式,巧妙選取講述者,并以此為縮影,形象地體現(xiàn)了維多利亞時期女性被邊緣化以致失語的社會現(xiàn)象。
除卻女性話語權的喪失,維多利亞時期女性被邊緣化的另一表現(xiàn)為獨立人格的喪失。在維多利亞時期,女性淪為男性的附屬品,其身為女性的特性遭到無情抹殺。在本詩開篇,公爵說道:“凡是見了畫中描繪的面容、那真摯的眼神的深邃和熱情,沒有一個不轉(zhuǎn)向我?!痹诖颂?,勃朗寧使用“its”作為人稱代詞修飾眼神,充分體現(xiàn)了公爵對公爵夫人的輕視和侮辱。公爵夫人的全部意義集中于肖像畫和“潘道夫大師的手筆”,僅作為公爵眾多收藏品之一為公爵帶來榮耀。此處人稱代詞的使用和對畫家身份的過度強調(diào)充分刻畫了該時期男性對女性的物化和對女性基本尊重的喪失。此外,在全篇中,公爵對公爵夫人進行了深入的控訴和批判,但公爵僅以頭銜——公爵夫人和“她”稱呼亡妻,使讀者無從知曉公爵夫人的姓名,而姓名的喪失進一步抹殺了公爵夫人的人格標志。與此同時,在詩歌的結(jié)尾,公爵在邀請伯爵使者下樓參觀時說道:“請看這海神尼普頓在馴服海馬,這是件珍貴的收藏,是克勞斯為我特制的青銅鑄像?!贝颂幦姷闹S刺意味達到高潮,海神尼普頓馴服海馬這一意象充分體現(xiàn)了公爵和公爵夫人之間權力的傾斜。于公爵而言,公爵夫人不是一個有著獨立性格的個體,而是需要被征服的動物。詩人辛辣地諷刺了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對女性無形的壓迫和物化,進一步點明了本詩主題。
維多利亞時期,強勢的父權社會使男性普遍要求妻子的忠貞和順從,美麗的外表被認為具有誘惑性而被壓制和妖魔化。詩人勃朗寧在詩中并未直接對公爵夫人的外貌進行描寫,但讀者可通過諸如“那真摯的眼神的深邃和熱情”以及“隱約的紅暈向頸部漸漸隱沒,這絕非任何顏料所能復制”等線索推測出公爵夫人純粹的美。然而,公爵從公爵夫人的微笑里感受到了威脅和挑戰(zhàn),使他下令禁止這種微笑。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對女性微笑的妖魔化可追溯到希臘神話中的蛇發(fā)女妖——美杜莎。美杜莎原本是一位美麗的少女,而她的美貌正是她悲劇的開始。海神波塞冬垂涎她的美色,盡管美杜莎前往雅典娜的神廟祈求庇護,但仍被海神玷污。事后雅典娜對美杜莎的不潔感到憤怒,因此將她的頭發(fā)變成毒蛇,并加以詛咒。盡管美杜莎和公爵夫人二者最終受害的原因大相徑庭,但她們被男性和歷史邪惡化、妖魔化的經(jīng)歷出奇的一致。公爵夫人的微笑本是天真單純的,卻被公爵解讀為不忠和輕浮。這正如埃萊娜·西蘇所言:“男性將女性‘牢牢地釘在兩個可怕的神話之間:美杜莎與深淵’。”詩中公爵對公爵夫人微笑的制止體現(xiàn)了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崇拜的單性觀念以及以男性為權威的菲勒斯中心主義。
在詩人勃朗寧的筆下,公爵被公爵夫人的行為舉止激怒,并將其殘忍殺害,其根本原因在于公爵夫人與該時期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背離。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在社會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并迫使女性成為其附屬品。同時,該時期的核心價值之一即團結(jié)的家庭,女性則是維系家庭的重要紐帶,由此導致了理想女性形象的改變。維多利亞時期的男性普遍認為,女性的首要和唯一職責即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打拼奮斗的男性創(chuàng)造一片安寧的休息之所和避風港。正如約翰·羅斯金在《論女王的花園》中所指出的,理想的婦女和理想的家庭與現(xiàn)實的原始森林式的生存互不相容?!耙鲆粋€真正的女性,一個婦女就必須履行自然賦予她的義務和職責……婦女的美德就是犧牲、忘我、道德純潔和奉獻精神,而這一切則在妻子和母親的天職中得到最完美的體現(xiàn)?!币虼?,“家庭天使”這一形象進入大眾視野。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詩人丁尼生曾這樣描繪該時期的女性:“她們圍著壁爐做針線活,而男性揮舞刀劍。”由此可見,在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對于女性有著嚴格的要求,女性直接服務于男性中心文化,必須完成父權文化機制對女性角色的期待。反觀《我的前公爵夫人》中的女性形象,公爵夫人天真活潑,對于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均充滿好奇,但是并未很好地履行其作為妻子和公爵夫人的職責,行為與傳統(tǒng)觀念發(fā)生較大的偏離,最終導致了悲劇的命運。詩人筆下的公爵夫人形象與所謂的“理想”女性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于無形中抨擊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獨立自主意識的壓迫。
詩人勃朗寧在抨擊男權社會的同時,進一步激發(fā)了女性的反抗意識。詩中的公爵夫人雖被殘忍殺害,但并未沉默。相反,公爵夫人用微笑和凝視對公爵及其背后的男權社會進行著無聲的反抗。正如巴赫金所說:“他人意識‘不會被任何東西(甚至死亡)所最終完成,因為他人意識的蘊含不可能以現(xiàn)實生活來解決或取消’?!痹娭泄舳啻翁峒肮舴蛉水嬒窈孟瘛盎钪粯印?,暗示夫人的微笑具有永恒的穿透力,使她的形象超越了畫框的限制,并作用于公爵身上。恰洛特·波特和海倫·克拉克指出,勃朗寧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中找到兩個概念——“框架和肉體”??蚣茉噲D封閉肉體,而肉體試圖擺脫框架的禁錮。在《我的前公爵夫人》中,一方面,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滲透于社會的方方面面,對畫框中的人物進行了無情的抹殺;另一方面,畫框中的人物用微笑和凝視進行了永不屈服的反抗。由此可見,勃朗寧筆下的女性并非一味屈服于男權社會,詩人以巧妙的方式賦予女性反抗精神,其獨特的人格正如詩中所寫:“絕非任何顏料所能復制?!?/p>
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對女性的物化、對女性話語權和獨立人格的剝奪以及對女性的妖魔化導致女性被孤立于社會邊緣。勃朗寧的《我的前公爵夫人》一詩,通過對公爵冷酷無情形象的刻畫,突出了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對女性的壓迫。與此同時,勃朗寧精彩地運用了戲劇性獨白,并以微妙的方式賦予女性反抗精神,進一步升華了詩歌主題,使得女性對男權社會的控訴振聾發(fā)聵,引起讀者的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