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民國時期文人王夢生著有《梨園佳話》一書,談《黃鶴樓》之冠、《李陵碑》之甲、《瓊林宴》之履、《烏龍院》之靴、《九更天》之刀、《戰(zhàn)蒲關》之劍、《貴妃醉酒》之爵,無不推崇備至。
他又談及名伶陳圓圓軼事。說三百年間,玉峰歌姬陳圓圓為女伶中之第一。她與眾多女伶居住于梨香園。相傳,從崇禎二年到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終于推翻明王朝,闖進了紫禁城。他召陳圓圓來唱昆曲,聽到一半,這個放羊娃出身的陜西米脂漢子,實在忍受不了那般紆徐委婉、細膩柔美,竟然站起身,徑自唱起了秦腔。于是殿下皆山呼萬歲。能琵琶工小調(diào)的陳圓圓,在粗狂豪放的梆子戲面前,不知所措。這段軼事,在很大程度上預示了“花雅之爭”中昆曲的頹勢。
與之形成反差的,是文人張肖傖在《菊部叢談》一書中記述的很多清代曲壇軼事。其《摭舊錄》一編中說:“內(nèi)監(jiān)之隸南府樂籍者,李蓮英號稱第一。曾與譚秀英合演《八大錘》《鎮(zhèn)澶州》等劇。西太后謂蓮英堪與楞仙并肩。”大太監(jiān)李蓮英居然也是一個戲曲愛好者,在舞臺上還演得挺專業(yè)。當時有一位名叫朱蓮芬的伶人,由于得到晚清朝廷要員潘文勤、潘祖蔭的欣賞,被稱作“狀元夫人”。朱蓮芬不僅擅長唱曲,還工書畫,凡是有客人求潘祖蔭的書作,大多數(shù)由朱蓮芬代筆。潘祖蔭特意為她寫下了《蓮華詞》。當時,京城每逢新春,各省紛紛把名伶邀集在一起,團拜演戲。假如有人遲到,立即派司坊官員傳喚,誰也不敢怠慢。但朱蓮芬遲到,就寬容得多了。因為翁常熟翁同龢也是她的擁躉。
《菊部叢談》說,伶人朱霞芬所在的云龢堂,在京城享有盛名,與梅巧玲的景龢堂并稱。不少人都心知肚明,這與當時的某個“朝貴”有關。從堂名就可以看出,“朝貴”正是尚書翁同龢。朱蓮芬“狀元夫人”的雅號,其實也是出自他的贊譽。
我們由此不難看出戲曲在晚清所占據(jù)的地位。這與吳梅村為伶人王紫稼作《王郎曲》,吳大初因伶人王湘云擅長繪蘭花,為之作《燕蘭小譜》,是一脈相承的。
《戲劇月刊》,是民國時期的暢銷雜志。1929年第八期刊載了荀慧生的《柳如是劇本說略》一文,這個劇目以錢謙益與柳如是曲折的愛情故事為主體結(jié)構(gòu)。有“詩酒流連陶情常熟,年華遲暮獵艷秦淮”“戲載潘車竟迷老眼,書溫董傳幾玷儒冠”“趕作降臣難忘富貴,愿為烈女有愧須眉”“缽托空門經(jīng)翻貝葉,詩吟故友魂斷桃花”“禍起一時謾藏誨盜,名垂千古絕命留書”等折子。
耐人尋味的是劇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錢謙益帶著侄兒錢曾,到秦淮河訪艷,遇到了柳如是。錢曾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借著給鴇兒身價銀為名,騙走了錢謙益的一部宋版《漢書》。隨后又偷去了絳云樓的無數(shù)藏書,竟然一把火燒毀了,試圖滅跡,令人頓生君子惡居下流之感。為情愛所困的錢謙益,失去的又何止是宋版書呢?
戲螞蟻
戲螞蟻,一個很形象的稱呼,清代、民國時期指戲班的班主。清人李斗《揚州畫舫錄·新城北錄下》載:“團班之人,蘇州呼為戲螞蟻,吾鄉(xiāng)呼為班攬頭?!睉虬嘧营q如蟻群,忙忙碌碌四處跑碼頭,自然需要班頭。戲班子的管理從來不是一件易事。
隨著各家戲班在商業(yè)化演出中激烈角逐,如何規(guī)范市場,官府不能坐視不管。梨園總局便應運而生。它的職責,是對來自各地的戲班子進行登記,指定演出場所,甚至規(guī)定票房價格。梨園總局往往設在老郎廟內(nèi)。老郎廟是昆曲界供奉祖師爺?shù)牡胤?,也是戲班子聚會議事的場所。顧祿《清嘉錄》卷七《青龍戲》記載:“蘇州老郎廟,梨園總局也。凡隸樂籍者,必先署名于老郎廟。廟屬織造府所轄,以南府供奉需人,必由織造府選取故也”。
在中國各地,歷代人們所供奉的神祗,大致可分為敬重、敬畏、敬懼三類。也就是說,以梨園始祖唐明皇化身的老郎,與堪稱財神的趙公元帥、關公一樣,是戲班子普遍敬重的神明。明清時代,江南一帶供奉老郎神的風氣很是興盛。不僅在老郎廟,一些戲園的后臺也設有老郎神像或牌位。伶人們進后臺,先要向神位拱手,稱為“參駕”;臨出場時再拱手,稱為“辭駕”;下場進后臺時又拱手“謝駕”。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神祗的護佑,一切順暢。在老郎廟設置機構(gòu),協(xié)調(diào)各個劇種、戲班之間的矛盾,處理糾紛,規(guī)范市場,也就順理成章。
如果說梨園總局歸織造府管轄,帶有官方色彩,梨園公所則屬于民間組織,為演藝商會性質(zhì)。蘇州鎮(zhèn)撫司前的老郎廟,最初是文武昆班公募創(chuàng)立的。嘉慶、道光年間,因為弋陽腔也想在蘇州演出市場站住腳,與昆班爭利,造成沖突,還打了官司。太平天國戰(zhàn)爭,蘇州的文化人被大批殺戮,社會動蕩不安,昆班演出遭受很大摧殘,盡管他們得地利之便,能在老郎廟廟前演出,卻知音甚少。而在城郊茶園演出的京徽班子,則日盛一日。弋陽腔輸了官司,無法進城演出,在城外又受京徽班的排斥,感到很不公平,復又產(chǎn)生爭執(zhí)。這時候,不能不依靠梨園公所出面,召集“戲螞蟻”商討行業(yè)事務,督促各方按照市場規(guī)律運作。
明清時期,經(jīng)濟興盛的江南,戲班眾多,競爭十分激烈。清末、民國年間,隨著西風東漸,社會時尚改變,觀眾的欣賞品味也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在這種情況下,“戲螞蟻”們千方百計翻新經(jīng)營手段,以適應觀眾的需求。他們較多采取的手段是用淫戲招徠觀眾。《申報》1981年7月、8月刊載的文章說:“蘇城獅子林開臺演戲,雜以淫戲”,上海各戲館“無論文武京班,大率以淫戲動人,據(jù)為利藪?!碑斁謱覍医?,報章也發(fā)表批評文章,但收效甚微。此刻,梨園公所不得不出面干預。然而“戲螞蟻”自有應對策略,他們表面上答應演出“忠孝節(jié)義”戲目,為了戲班子的生存,仍然偷偷地上演淫戲。
有一些比較理智的“戲螞蟻”,明白演出淫戲并非長久之計,于是采取多種方式,改良經(jīng)營之道。比如不惜以重金聘請名憐,以壯聲威。引進國外的舞臺布景道具,采取煙火、彩燈等手段,出其不意。也有的干脆降低演出票價,以吸引更多普通觀眾。在《申報》等媒體發(fā)布演出廣告,或者將戲單印刷在紅箋上,雇人在馬路上四處散發(fā),也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方式。“戲螞蟻”適應市場經(jīng)濟的思維方法,今天仍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