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長嶺

（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510006）

屯溪茶形成于清代嘉慶年間，因產(chǎn)自徽州地區(qū)的綠茶在休寧縣屯溪鎮(zhèn)集散、加工、運輸而得名?！肚宄m(xù)文獻通考》記載屯溪鎮(zhèn)“為茶市聚處，東下杭州，西達九江，北至蕪湖，每歲輸出可百萬箱?！盵1]經(jīng)過從徽州到廣州的長途販運，“聚有成數(shù)，售于諸行號”，成為徽州主要的外銷茶品種。自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起，中國與國外的貿(mào)易進入由廣州交易的“一口通商”時期，在此期間廣州負責外貿(mào)的十三行行商與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茶葉貿(mào)易非常頻繁，占據(jù)了中國出口茶葉較大比重。研究徽州屯溪茶出口到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貿(mào)易量，對研究其在國際市場的價值以及補充清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資料數(shù)據(jù)都有著重要的意義。近幾十年來我國學者對茶葉外銷成果的研究逐漸增多，但針對屯溪茶外銷的專項研究成果較少，其中復旦大學鄒怡對產(chǎn)自屯溪地區(qū)的茶葉類型、貿(mào)易運輸路線和區(qū)域經(jīng)濟關系有所探討[2]。而學術界對屯溪茶在廣州具體的出口數(shù)量以及在外銷茶中地位的研究相對少見。

一、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清單中的屯溪茶名稱

在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清單中，有各種不同名稱的茶葉。其中絕大多數(shù)的命名是源自它們的中文音譯。而中文對這些茶葉的命名方法、來源并不相同，有根據(jù)茶葉外形命名的，如珠茶；也有根據(jù)采摘時間命名的，如雨前、明前；還有根據(jù)地名命名的，如松蘿、屯溪。但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人對這些中文茶葉種類的區(qū)別，有時并沒有太明晰的界限，有的甚至有重合和混用的現(xiàn)象。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一方面來自翻譯，另一方面也和命名來源的不同有關。

松蘿茶（Singlo）和屯溪茶（Twaikay）在外銷茶中的關系密切，兩者在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清單中，所指代的茶葉較為相似。這是由于這兩種茶葉命名來源不同，松蘿茶是以茶葉產(chǎn)地來命名的，因其產(chǎn)自徽州休寧縣的松蘿山區(qū)而得名。而屯溪茶則是以集散地命名，兩者命名方式的不同導致在指代上有所重合。松蘿茶在東印度公司采購清單中出現(xiàn)時間較早，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麥士里菲爾德號”的貨單中便有著“松蘿茶，最優(yōu)等，160擔”[3]的記載。松蘿茶在西方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被作為中國綠茶的通用名。英國皇家學會亞洲分會在1875年的報告中也這樣介紹：“綠茶，這種茶被稱為中國綠茶……或者松蘿茶。”[4]18世紀松蘿茶更是發(fā)展成主要的綠茶外銷茶種。但在貿(mào)易清單中，松蘿茶具體還是指代最為普通的綠茶。1785 年發(fā)表的《東印度公司董事會報告的評論：關于茶葉的銷售和價格》中指出，“松蘿茶是最低等級的綠茶?！盵5]而屯溪茶在英國東印度公司關于茶葉的描述中，也是中低檔普通綠茶的代表，在英國下議院1834年《茶葉特設委員會關于茶稅的報告》（以下簡稱《茶稅報告》）中也提出它“（屯溪茶）是最低檔的綠茶”[6]，是對工薪階級最經(jīng)濟、最有用的茶。這使得兩者非常相似，在18 世紀后期的貿(mào)易清單中，兩者經(jīng)常并列出現(xiàn)，即寫作松蘿茶與屯溪茶，Singlo-Twaikay。

但在東印度公司對綠茶的分類中，松蘿茶與屯溪茶并不能完全視作同一種茶葉，彼此之間亦有分別。在1785 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廣州的常駐管委會給公司董事會的報告中提到了各類茶葉每箱重量的詳細數(shù)據(jù)：“綠茶：松蘿，凈重斤（78 磅）價值（兩）：14.00—23.00 每擔；屯溪，凈重斤（78磅）價值（兩）：16.00—25.00 每擔”。[3]777在該記載中，兩者的重量和品級類似，但價格則明確標注了不同，因而在外銷英國的茶葉中，松蘿茶和屯溪茶并不完全相同，且屯溪茶的質量要略高一些。在《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編年史》（以下簡稱《編年史》）的貿(mào)易記錄中，于18世紀70年代開始出現(xiàn)“屯溪茶”一項。隨后幾十年，屯溪茶逐漸取代了松蘿茶，在1807 年之后的貿(mào)易記錄里，松蘿茶便不再出現(xiàn)，屯溪茶則代表普通層級的徽州綠茶，成為19 世紀外銷英國的重要茶種。在“一口通商”時期由徽州運抵廣州，再經(jīng)行商之手，遠銷國外。

二、行商主導下的屯溪茶出口量變化

屯溪茶作為當時中國重要外銷茶種，在“一口通商”的貿(mào)易體系下，徽州各地茶葉在屯溪集散，經(jīng)水陸路線運往廣州。徽州到廣州路途遙遠，但往來販茶利潤頗高，這也刺激著茶商不遠千里運送茶葉。一般經(jīng)過長江至鄱陽湖沿贛江南下，翻越大庾嶺進入廣東。同時徽州商人也會選擇一條捷徑，就是出江海關沿海路至廣州港販茶。據(jù)《粵海關志》記載，清政府為保持依靠茶葉貿(mào)易控制洋人的優(yōu)勢，在嘉慶二十三年（1818 年）規(guī)定“仍照舊例，令由內河過嶺行走，永禁出洋販運”。[7]自此內陸運輸成為主要的運輸方式。屯溪茶在運抵廣州后，有十三行行商負責對外銷售。廣州十三行是由諸多商行組成的商會組織，同時也是清政府特許專營對外貿(mào)易的機構。1757年，乾隆皇帝頒布了“一口通商”的口諭，清朝的茶葉外銷便鎖定在十三行。徽州屯溪茶的貿(mào)易權也幾乎壟斷在各個行商的手中。在這些行商中也不乏徽商的身影，東生行創(chuàng)始人劉東生（字德章，外商尊稱他為章官）便是祖籍徽州，乾隆五十九年（1794 年）來到廣州謀生，進而建立東生行，與其他福建籍的大行商一起，成為外銷屯溪茶的主要負責商人之一。

屯溪茶外銷到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出口量是不斷發(fā)展的，主要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18 世紀70 年代至1807 年，這一時期英國東印度公司開始收購屯溪茶。此時屯溪茶與松蘿茶同時出現(xiàn)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采購名單中，而且由于兩者品類相似，所針對的消費對象重合，所以在這一時期的貿(mào)易記錄中，二者總是并列出現(xiàn)。英國東印度公司根據(jù)各行商承銷毛織品的比例，分別向各行商購買不同數(shù)量的屯溪茶。在1778年的貿(mào)易記錄中，當時十三行的五家行商都參與了對英公司出口屯溪茶的貿(mào)易。

表1 松蘿茶屯溪茶并銷時期早期各行商銷售量（單位：擔）

從表1 可以看出，在早期的屯溪茶對英公司外銷中，同文行、泰和行、萬和行這三家的訂購量比較大，整體而言各行商之間關于這兩種茶葉的出口份額差距并不明顯，這與各行商之間實力差距有關。同時總體出口量受英國茶葉走私的影響而并不突出。到了1784 年威廉·皮特（?。┲鞒帧皽p稅法令”，英國茶稅由七十年代的110%，被12.5%的單一稅所取代[8]。這一方面緩解了歐洲大陸向英國走私茶葉的情況，同時也進一步刺激了英國東印度公司向中國訂購茶葉的需求。到1785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向中國訂購松蘿茶、屯溪茶增長至45559擔，實際交易40000擔，較1778年的出口量提升了四倍。但此后公司對松蘿茶、屯溪茶需求并不穩(wěn)定，且起伏較大。1794年的貿(mào)易記錄顯示公司對松蘿茶、屯溪茶的需求僅為3050000 磅（約22875 擔），而至1806 年增長至4421497 磅（約330161 擔）。1807 年則又降為3710178磅（約27826擔）[9]。進入19世紀以來，私人貿(mào)易也占據(jù)著一定比重，1807 年松蘿茶、屯溪茶外銷英公司的訂單中，私人貿(mào)易達到了40000磅，占比10.7%。同時，這一時期屯溪茶由于相對較高的品質也不斷地取代松蘿茶。

第二階段是1808 年至1834 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停止對華貿(mào)易特權，這一時期屯溪茶已經(jīng)完全取代松蘿茶，成為出口英國茶葉中普通品質綠茶的代表。1808 年，同文行潘有度辭去總商位置退休，從此同文行不再參與屯溪茶的外銷。福建行商伍秉鑒（怡和行）、潘長耀（麗泉行），廣東行商盧觀恒（廣利行）與安徽行商劉東生（東生行）掌握更多的屯溪茶出口份額。

從表2 可知，潘有度辭去總商之后，怡和行、廣利行、麗泉行、東生行四家成為將屯溪茶出口到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主要行商。據(jù)《編年史》記載1811年，因得罪英國東印度公司，東生行的貿(mào)易份額被大幅削減，劉東生為此放棄了當年的所有份額，故在當年的屯溪茶貿(mào)易中，他并未給英國東印度公司提供屯溪茶，這使得其他行商在當年所銷的屯溪茶較數(shù)據(jù)還多。1812 年占據(jù)行商總商地位的廣利行盧觀恒去世，其子盧文錦繼承，與盧文錦相比，委員會更信任另一位老行商伍秉鑒，由此導致廣利行屯溪茶的份額下降。伍秉鑒的怡和行承擔了最多的屯溪茶貿(mào)易份額。1815年在各方壓力下，潘有度被迫再次成為行商，建立同孚行，重新參與屯溪茶出口貿(mào)易，憑借強大的實力很快重新成為茶葉出口的主力行商之一。1822年，麗泉行因負債40萬兩白銀破產(chǎn)，退出屯溪茶外銷。1823 年，東裕行、天寶行、萬源行因為信用不足不予簽訂當年的屯溪茶貿(mào)易協(xié)議。此后數(shù)年，小行商們陸續(xù)倒閉。據(jù)《粵海關志》記載：“道光九年，各洋行陸續(xù)閉歇，僅存怡和等七行，不敷經(jīng)理?！盵7]504而破產(chǎn)行商的屯溪茶份額，也被之后新加入的興泰、中和、順泰、仁和、同順等行商所承接。1834年之后，英國東印度對華貿(mào)易特權被取消，但茶葉貿(mào)易卻仍然依靠著行商繼續(xù)，直到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在19世紀初屯溪茶的貿(mào)易中，英國東印度公司購買茶葉主要份額都集中在實力較強的大行商手中，其中廣利行、怡和行、同孚行、東生行占據(jù)了主要的貿(mào)易份額，四家占據(jù)的貿(mào)易份額占據(jù)總份額的一半以上，1823年更是達到了76%。他們成為了這一時期推動屯溪茶出口到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主要行商。

由表3 可知，屯溪茶獨立出現(xiàn)在東印度公司的貿(mào)易記錄之后，整個的貿(mào)易趨勢是在起伏中增長的。由于英國茶葉稅收減少刺激了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茶需求不斷增長，在結束貿(mào)易特權前的幾年，英國東印度公司每年從中國進口的茶葉都占其總貨值的90%以上。[10]因而屯溪茶的出口也隨之水漲船高。然而英國茶葉的消費仍主要集中于以工夫茶為代表的福建茶，屯溪茶所占比重依舊不高。

表2 1811～1833年部分年份英國東印度公司各行商計劃出口屯溪茶份額比較（單位：箱）

表3 1811～1833年屯溪茶出口英國東印度公司計劃外銷量的變化（單位：箱）

三、徽州屯溪茶與福建茶出口英國東印度公司外銷量的比較

在“一口通商”時期英國東印度公司購買華茶的記錄中，屯溪茶作為徽州地區(qū)主要的外銷茶逐步發(fā)展，進入19 世紀曾一度成為排行第二的外銷茶，但總體上相比于產(chǎn)自福建的紅茶，其比例仍舊遜色。早在1778 年的貿(mào)易需求中，武夷茶的需求為12000 擔，而松蘿茶和屯溪茶合計僅8000 擔。當時福建茶的茶葉分類尚沒有19世紀那樣精細，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工夫茶成為福建茶中出口英國最多的茶種。1806年和1807年的貿(mào)易季度中，英國東印度公司購買工夫茶分別為19214749 磅和12576682磅，而松蘿茶、屯溪茶合計僅為4421497 磅和3674178磅，分別占比23%和29.2%。

表4 1811～1832年部分年份各主要類別茶葉對英國東印度公司出口量（單位：箱）

表4列舉了幾種在“一口通商”時期對英國出口量比較大的茶葉，其他茶葉因為等級和價格較高，在出口量上并不能與屯溪茶相比。從表4 可見，從19 世紀初到19 世紀30 年代，雖然屯溪茶貿(mào)易量大體呈遞增趨勢，但相比福建工夫茶比例仍然不高，其貿(mào)易量僅占工夫茶27%到43.3%。而到了19世紀30 年代再次被武夷茶超過。造成這一情況的根本原因是自18世紀以來，英國對茶葉的需求由綠茶逐漸轉變?yōu)榧t茶。這首先與歐洲人對茶葉的喜好不無關系。在《利瑪竇中國札記》中記載，利瑪竇認為中國綠茶的味道不好，略帶苦澀。相比之下，紅茶擁有濃烈的口感，多次沖泡而味道不散。[11]很明顯紅茶對歐洲人更有吸引力。

另外，在價格方面，屯溪茶在與福建外銷茶的競爭中也不占優(yōu)勢。1845年“利物浦東印度與中國協(xié)會”的一名會員寫給時任英國首相羅伯特·皮爾的一封信中提到了19 世紀上半葉各類型茶葉的平均售價[12]，從一定程度上反映著“一口通商”后期英國購入的幾種茶葉在英國市場上的價格變化，其中部分數(shù)據(jù)如下。

表5 英國各主要類型茶葉售價②

從表5 可以看出從1805～1835 年屯溪茶在英國的平均售價始終高于其他兩種大宗茶葉。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英國方面的關稅，《茶稅報告》記載了1832年英國對屯溪茶的關稅為每磅2先令2便士，與工夫茶相同，而武夷茶關稅僅為每磅1 先令6 便士。這使得在關稅面前，屯溪茶并不占優(yōu)勢。其次，東印度公司在廣州采購的價格也影響了不同茶葉的收購成本。1778年，在廣州市場上，屯溪茶每擔22兩，而武夷茶每擔僅13.5～14兩。1783年，“諾森白蘭號”船收購屯溪茶價格是每擔25兩，武夷茶僅為14.5兩。進入19世紀后，屯溪茶與武夷茶相比，收購價格始終高出2/3左右，與工夫茶的價格互有高低，大致持平。如1810年屯溪茶在廣東價格為26～27 兩每擔，工夫茶根據(jù)品級不同為26、27、29兩每擔。到1830年，屯溪茶26兩，而工夫茶僅為25 兩。關稅和采購價格共同導致了屯溪茶在歐洲的售價并沒有突出的競爭優(yōu)勢。再次是市場原因，由于屯溪茶的主要消費對象是英國平民階層，這與工夫茶、武夷茶的目標市場也存在很大的重合。相比之下，這些福建紅茶擁有可以多次沖泡而味道不散的特點，比屯溪茶更加經(jīng)濟。除此之外，歐洲大陸和美國對英國的茶葉走私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在1784年英國“減稅法令”頒布之前，歐洲大陸對英國的茶葉走私非常嚴重?！恫瓒悎蟾妗分赋?，走私者會選擇高稅率的茶種，這樣可以獲得更大的利益，同時由于“武夷茶和工夫茶是十分笨重的物品，走私者交易起來并不方便?！边@在一定程度上使武夷茶和工夫茶受走私影響較屯溪茶少，相比而言，屯溪茶的市場更加飽和，從而使東印度公司在華采購量降低。

四、小 結

屯溪茶自18世紀70年代起出現(xiàn)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貿(mào)易清單中，并在19世紀初發(fā)展為中國出口英國東印度公司第二大茶葉種類。因在屯溪鎮(zhèn)集散而得名，在外銷茶中名稱常與松蘿茶一起，成為外銷普通綠茶的代表。其外銷過程由行商主導，19世紀廣利行、怡和行、同孚行、東生行占據(jù)了主要的貿(mào)易份額，四家占據(jù)的貿(mào)易份額占據(jù)總份額的一半以上。同時屯溪茶在外銷茶中的銷量不斷增長，比重不斷擴大。但是由于紅茶、烏龍茶等發(fā)酵茶濃烈的口感，英國普通民眾更喜愛福建茶。另外由于關稅、采購價格與走私等的原因，英國東印度公司從廣州進口屯溪茶的成本不低，影響屯溪茶在英國市場的競爭力。在多方面因素共同影響下，東印度公司收購屯溪茶的數(shù)量在一定時期內低于以工夫茶、武夷茶為代表的福建茶。了解影響屯溪茶在英國市場競爭力的因素，可以為徽州茶更好地走向世界提供了參考和借鑒。

注釋：

①此為英國東印度公司于1823年計劃購買工夫茶的確定箱數(shù)，另有隨意不明確容量的箱數(shù)共計48000 箱。見于《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編年史（1635～1834 年）》，第四卷，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9頁。

②此表部分摘錄于Member of the Liverpool East India and China Association 同 Robert Peel 通 信A LETER TOTHE RIGHT HONORABLE SIB ROBERT PEEL,BART，選自FIRST LORD OF HER MAJESTYS TREASURY.ETC.ON THE TEA DUTIES，Liverpool: Wareing Webb， 1845年，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