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么魚?我向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愿。后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唁!
塘鱧魚亦稱土步魚。《隨園食單》:“杭州以土步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fā)一笑。”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這種魚在我們那里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我們家鄉(xiāng)通常的吃法是汆湯,加醋、胡椒?;㈩^鯊氽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鲇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guī)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fā)出“昂嗤昂嗤”的聲音。這聲音是怎么發(fā)出來的,我一直沒弄明白。這種魚是由這種聲音得名的。它的學(xué)名是什么,只有去問魚類學(xué)專家了。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這種魚也很賤,連鄉(xiāng)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個親戚在農(nóng)村插隊,見到昂嗤魚,買了一些,農(nóng)民都笑他:“買這種魚干什么!”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昂嗤魚通常也是汆湯?;㈩^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魚店不知從哪里運來一些昂嗤魚,無人問津。顧客都不識這是啥魚。有一位賣魚的老師傅倒知道:“這是昂嗤。”我看到,高興極了,買了十來條。回家一做,滿不是那么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頭鯊也是活殺)。長途轉(zhuǎn)運,又在冷庫里冰了一些日子,肉質(zhì)變硬,鮮味全失,一點意思都沒有!
硨螯,我的家鄉(xiāng)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我在大連見到花蛤,我以為就是硨螯,其實不是。形狀很相似,人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動,硨螯極柔軟細嫩。硨螯好像是淡水里產(chǎn)的,但味道卻似海鮮。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咸肉同煮。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fēng)味絕佳。烏青菜如是經(jīng)霜而現(xiàn)拔的,尤美。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硨螯殼稍呈三角形,質(zhì)堅,白如細瓷,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家里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一堆硨螯殼里去挑選,挑到好的,洗凈了留起來玩。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會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里吹,嗚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fēng)吹窗紙。
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xiāng)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日。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簽挑著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拉喀拉地響。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這種小弓不作別的用處,就叫做螺螄弓,我在小說《戴車匠》里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一個墳頭。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運河堤。按工程規(guī)定,有一段堤面應(yīng)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前來驗收的委員坐在汽車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著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
我的家鄉(xiāng)富水產(chǎn)。魚中之名貴的是鳊魚、白魚(尤重翹嘴白)、花魚(即鱖魚),謂之“鳊、白”。蝦有青蝦、白蝦。蟹極肥。以無特點,故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