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世界
那句“喜歡”,就當是年少無知,大夢一場。
夢里曾有過他,已是畢生之幸。
楔子
酒紅色的夕陽余暉鋪灑開來,江家院中的藤椅上,十七歲的江與與正在睡著,夢里的男孩眼眸溫柔,言笑晏晏。
隱隱約約,她好像真的見到了那個少年,不禁囈語:“ 你回來了?!?/p>
眼前的人聞聲一愣,確認她還在睡著,將一個柔軟的物什塞進她懷里,好讓她抱著舒服些。
待到天光漸暗,女孩揉著眼醒來,發(fā)現(xiàn)懷里多了一個小熊抱枕時,才發(fā)覺剛才并不是一場夢。
駱停真的回來了,他拿回了全國青少年圍棋大賽金熊獎,捧回了一只小熊玩偶給她。
一
江與與認識駱停,始于十二歲。
那年春短,桃花還沒落干凈,雷雨天就來了。江家院中,一老一少兩個人——江父和江與與正對著一盤棋局,小姑娘烏溜溜的眼睛不停轉(zhuǎn)著,腦中思緒宛如一團亂麻,更何況鼻尖嗅到了飯菜香氣,頓時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對面的江父將一切看在眼里,嚴肅地審視著女兒的表現(xiàn)。
“與與,專心點?!?/p>
這是她從小到大,江父對她說過的最多的話。江父曾是聞名全國的圍棋高手,她又是江家唯一的女兒,自然承載了長輩的希望,但再怎么培養(yǎng),她也還是個孩子,難免沉不住氣。
“爸——”她的聲音拉長,嘟著嘴企圖“萌混過關(guān)”。
下一秒,江父嚴肅的眼神無聲地駁回了她的撒嬌。
遠處有雷雨欲來,玉蘭樹后站著一個少年,懷里抱著一只瘦瘦的橘貓,正安靜地將一切看在眼里。
那是江與與第一次見到駱停。貓是瘦的,人也是瘦的,身子躲在寬大的衣衫里,唯有眼神帶著光亮,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棋局,仿佛在思考什么。
“你會嗎?”江與與問。
“喵——”沒等少年回答,懷中的貓脫了手,正好攪亂了棋局。
江與與暗暗松了口氣。這下好,她終于可以進屋吃飯了。
抬眼看,她正對上少年歉意的眼。趁著大人不注意,她笑著偷偷往他的掌心塞了一顆糖。
那天晚上,待到她吃飽喝足再回來,少年還沒離開,正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脊背挺直。
“喂,你叫什么?
“你要是喜歡下棋,我可以收你為徒啊?!彼桓毙〈笕俗雠?。
江與與的前十二年是在“吃飯、睡覺、下圍棋”中度過的,她非常不介意有一個好看又機靈的徒弟。
少年沒有應(yīng)聲,待走近一看,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恢復(fù)了剛才被打亂的棋局,下一秒,他單手落下一子,恰好破了她的難題。
少年抬起頭來:“我叫駱停,剛搬來隔壁,謝謝你的糖?!?/p>
“哈哈哈,不客氣?!苯c與想收回剛才收徒的話。
但偏偏他聽到了,因為三秒后,他道:“好啊,師父?!?/p>
這個師拜得很干脆,大概是駱停剛跟著媽媽搬來陌生的城市,恰好遇到了性子熱鬧的江與與,小姑娘黑葡萄似的眼睛轉(zhuǎn)著,對誰都沒有防備,讓人想親近。
叫了一聲師父,江與與覺得自己面上有光,肩上也多了一份責(zé)任。從此,她帶著駱停下河摸魚,上山采花,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形影不離。
那時候電視上正熱播《楊家將》,里面的孟良和焦贊感情深厚,都說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女孩咬著冰棍,笑著對給她扇風(fēng)的駱停道:“駱停,你看,這說的多像我們啊。”
“我們就是,江不離駱,駱不離江。”
盛夏天氣里,少年沒答話,耳后卻漫上一大片紅。
二
四年匆匆過去,江與與和駱停一起吃了好多頓飯,看了好多部電視劇,下了好多次的棋。十六歲那年,兩個人都收到了韞景高中的入學(xué)通知。
駱停似白楊般拔高,好看的眉眼如湖水清冽,以文化課第一名的成績高高居于榜單之首,而江與與雖然成績一般,但有著“天才圍棋少女”的光環(huán),剛剛拿下了全市比賽的冠軍。
江父看到了成效,同時開啟了魔鬼訓(xùn)練,周末常將她鎖在房間里,破解一盤盤的棋局,以此磨煉心性,增長技藝。但她一個人待不住,就趁人不備打開后窗,和早早候在那里的駱停打了個照面。
她吃著他拿來的桂花糕,笑得燦爛:“還好有你,不然我不是累死,就是餓死?!?/p>
他拍拍她的背,順勢跳進房間,幫她看看搞不定的棋局。
清風(fēng)吹來,女孩坐在窗邊吃點心,看陽光在認真琢磨棋局的少年身上跳躍著,好像散發(fā)出無數(shù)的亮光來。
“這一局是‘治孤’,少年絮絮地講著戰(zhàn)術(shù),“先改變棋子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
少年一盤盤地思考,一盤盤地講解,但江與與只聽了只言片語,因為她的注意力剛從桂花糕上移開,又念叨起街角新開了一家奶茶店。
這四年來說是“收徒”,但江與與心里清楚,他的水平其實遠在她之上。
“我剛才講的,都聽清楚了嗎?”
思緒被他打斷,她轉(zhuǎn)個笑臉出來:“下周的圍棋表演賽,你來當我的對手吧?!?/p>
因為出了江與與這個全市冠軍,教育局把韞景高中作為全面發(fā)展的典型,打算做一個展示學(xué)生風(fēng)采的紀錄片。老師們特地把她放在了第一個,讓她選個搭檔準備一場表揚賽。
“你看,雖然是表演賽,但會有市報的記者來,總不能找個太菜的對手吧?”她說,“該是你出場,襯托為師光芒的時候了?!?/p>
看女孩笑得無邪,他爽快地回了個“好”字。
那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對決。攝影和記者就位,兩個人安靜落座,思緒投注在棋盤上,斗智斗勇,難舍難分。
到了最為關(guān)鍵處,不知怎的,江與與曾聽過的成百上千次的戰(zhàn)術(shù)都化為了空白。她的冷汗涔涔落下,眼看著少年正思索著,手執(zhí)一子將將落下,馬上就會殺得她措手不及。
但下一秒,少年回手,將棋子放于最為顯著的破綻處,為她留了一線生機。她抬眼和他對上,少年唇角彎彎,略揚了揚眉,她長舒一口氣,一招制勝。
四周響起齊齊的掌聲,她心想,駱停果然說話算話。
“你為什么故意放水???”待只剩兩個人時,她問他。
“說好要襯托你的光芒呀?!?/p>
他說的當然是真心話。而且他也怕,如果這一次她表現(xiàn)得不夠好,就會被嚴厲的江父責(zé)罵。
他不想讓她受委屈,不想她不開心。
然而,紀錄片一經(jīng)發(fā)布,給駱停帶來的是學(xué)校貼吧里蓋了幾百層樓高的美貌吹捧,給江與與帶來的則是來自江父的一頓訓(xùn)斥。
放水放得如此明顯,內(nèi)行人一看便知高下。江父怎么也不愿相信,江與與學(xué)棋多年竟然技不如人,一時氣急,命她罰站。
夜幕漸沉,江與與對著墻壁罰站,不時向著駱家眺望。
駱停果然沒讓她失望,很快就趁著夜色來了。他給她揉著站酸了的腿,她喝著他新買的奶茶,將珍珠咬得咯吱直響,看起來沒有任何煩惱。
她的歪理一大堆:“誰說下棋就不能輸啊,就算輸了,我也輸?shù)梅猓數(shù)每鞓?。?/p>
下一秒,少年輕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話若是被江父聽見了,她今晚就不用睡了。
夜幕里,少年的眼睛似好看的琉璃,明晃晃地寫著關(guān)心,夏花的香氣在呼吸之間,纏纏繞繞地涌動,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輸了也沒關(guān)系,這樣你才能被看見呀。
這句話,她默默放在心里,沒有說出口。
三
江與與的膽子很大,很快就付諸行動了。
就在她十七歲的生日當天,她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許愿時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夠?qū)γ娴娜寺犚姟?/p>
“書房里有一副白玉棋,我已經(jīng)喜歡很久了?!?/p>
那是江父精心收藏的棋,輕易不示人。但此刻,她嘟著嘴,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問駱停可不可以去幫她“拿”來,說保證看一眼就會還回去。
駱停還是說“好”,她的要求,他向來答應(yīng)。
輕輕地,女孩牽起嘴角,看少年遠去的背影。今天早上,她剛剛見過那副白玉棋,不是被裝在精巧的盒子里,而是擺成了一局難題,放在桌上最顯眼的位置。她猜,駱停見到,一定會下意識地尋找破解之道,而她算準了父親回來的時間,正好會和他遇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江與與忐忑地等著,久到她按捺不住,想要沖進書房時,房門一下子被拉開。面前的駱停不辨悲喜,倒是江父眼角眉梢透著喜色,仿佛發(fā)現(xiàn)了珍寶。
“與與,上次你說表演賽的對手就是駱停,我還沒在意,這次算是見識了,確實不錯?!?/p>
江父本不想錯過一塊璞玉,道:“以后我教與與下棋,小停也一起來吧?!?/p>
未等他回答,江與與脆生生道:“好!”
待到江父離開,她一把攬住他的肩膀,“以后我們就是師姐弟了!”
“江與與,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她倒是實話實說:“其實,我根本就不是天才少女啊,只是占了家學(xué)的優(yōu)勢,但你不同,你有天分又肯鉆研,全市比賽如果有你,冠軍還不一定花落誰家呢。
“你看,你需要一個指導(dǎo)老師,老爸需要一個有天分的學(xué)生,這是雙贏。別怕,以后有我罩著你?!?/p>
女孩眼中仿佛有星光閃爍,他看見她眼里的自己,是最為肯定堅韌的神色。
半晌,他點點頭:“是該我罩著你?!?/p>
此后,很多個周末,他們一起跟著江父上課,一起被困在房間里解題。江與與時常講一些笑話調(diào)節(jié)氣氛,偶爾他們一起喝著奶茶,望著窗外的夕陽聊天。
“你看,以前都是你解救我,這回我把你一起拉下水了。”
駱停笑了笑,絲毫沒有被拉下水的沮喪。彩霞漫天,異彩紛呈,女孩的臉龐紅紅的,有最天真的笑,他覺得,只要和她在一起,怎么樣都好。
有時候,江父會讓他們看一些高手比賽的紀錄片。那些曾經(jīng)到達巔峰的人,享受過多少鮮花和掌聲,半生花費在各式比賽上,最終寂寂隱退或者被新人超越。
這好像是一條一眼能夠望得到頭的人生。
而他們,剛剛站在最初的起點。
四
江與與到底沒有選擇走那條被安排好的路。
臨近高考,全市圍棋比賽的鐘聲再次敲響,她和駱停雙雙入圍了決賽。冠軍必然會被收入囊中,江父很是高興,說讓他們齊頭并進,將來一起報考聯(lián)合大學(xué),那里有最為專業(yè)的老師,可以指導(dǎo)他們繼續(xù)深造,在圍棋的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那次比賽,江與與敗給了駱停,公平公正,心服口服。比賽前,她讓他一定不要讓著自己,然后,他站在了最高的領(lǐng)獎臺上,成為了全市青少年組的第一。
比賽過后,江父更加看到了他的天分,也將更多的心血花在他身上。
只是,未曾料到的風(fēng)波出現(xiàn),江父看到江與與的報考志愿上寫著“A大心理學(xué)系”后,頓時雷霆暴怒,直接拿出了鞭子。
偷偷修改志愿,放棄了被寄予的希望,這大概是她十七年來做過的最大膽的事。
凌空一聲鞭響,并沒有想象中的疼痛襲來,少年的身影快速閃過,將她護在身后,硬生生扛下所有。
“志愿是我替與與改的,”少年咬著牙,脊背挺直,“她不愿再下棋,不如就讓她過想過的生活吧,以后的路,我來替她走?!?/p>
女孩的眼淚一下子砸下來,被牢牢地按在他的懷里,那懷抱溫暖,仿佛能擋住世間所有風(fēng)雨。
半晌,江父一聲長嘆,甩袖離開。
改志愿并非一時興起。有多少個日子,她在小小的一間屋子里,望著窗外漸變的云,想著這世界那么大,她才不要一直守著棋盤過。
而和她朝夕相處的駱停,自然明白她心里的想法,所以在看到她私下偷偷藏的心理學(xué)書后,在報考志愿表上替她寫上了她真正想去的大學(xué)。
被責(zé)罵、被懲罰又如何,他愿意成全她。
夏天的尾巴里,江與與順利被A大錄取,駱停也拿到了聯(lián)合大學(xué)的通知書。江父終于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將所有心血都投注在駱停一個人身上。
江父道:“這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不要后悔?!?/p>
那個時候,江與與剛滿十八歲,天不怕地不怕,她要去讀的大學(xué)是自己喜歡的,青梅竹馬的駱停剛好就在同一個城市,未來還有許多可能,沒什么可后悔的。
在大學(xué)里,江與與閑時就會去找駱停,但他似乎比從前還忙,整日不是在跟導(dǎo)師切磋,就是準備比賽,能陪她的時間很少。但江與與自己會解悶,想著辦法打發(fā)時間,把聯(lián)合大學(xué)周邊熟悉了個遍,捎帶著把駱停的同學(xué)也認識了個七七八八。
看見江與與和周瑾在一起,是在一次訓(xùn)練過后。駱停剛打開門,視線里是女孩靠在男生肩上的場景,男生小心翼翼地坐好,好叫她睡得安穩(wěn)些。
男生就是周瑾,和他同校的新聞系學(xué)生,女孩子當然就是江與與。她等了他好久不見人影,就和同樣等著給駱停寫專欄的周瑾聊天,聊著聊著竟然困得睡著了。
“江與與。”駱停皺起眉,拍拍她的肩。
他實在不喜歡這種畫面。他不喜歡別的男生離她那么近,更不喜歡周瑾看她的眼神。
很快,女孩轉(zhuǎn)醒,跳到他的面前:“見你一面還得排隊,我太難了?!?/p>
見到她嘟起嘴撒嬌的樣子,他的心就軟了一大半:“不難,帶你去吃好吃的?!?/p>
背后,周瑾也站起來,很是禮貌:“駱停同學(xué),校報想對你做一期專訪,請問有時間嗎?”
駱停眼神暗了暗,道:“時間我定好后發(fā)給你?!?/p>
“好的。”周瑾道。
周瑾作為新聞系的尖子生,文筆簡練深刻,常常采訪各色優(yōu)秀人士。因為圍棋是聯(lián)合大學(xué)的王牌專業(yè),駱停又被老師們評為“全國大學(xué)生圍棋比賽金熊獎”的大熱門,這樣的天才,向來冷淡專注,卻唯獨在女孩跟前,失了平常的神色。
周瑾看著女孩遠去的背影,不由得彎了彎唇。
五
江與與不知道駱停今天是怎么了。
本來說好開開心心去吃飯,可一路上任憑她嘰嘰喳喳,從火鍋說到烤肉,從日料說到川菜,他只默默地聽著,絲毫不為所動。
半晌,他才開口:“你和周瑾……認識很久了嗎?”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偏偏別扭地不看她,好在江與與反應(yīng)快,很快明白了他話中的深意,想要逗逗他:“沒多久,也就一個月吧。”
“周瑾他人挺好的。”
果然,話一落音,他神色又暗淡了幾分。然而,視線里的女孩撲哧笑出了聲,討好地眨眼看他,用手在他周圍劃拉了一圈,道:“你剛才被我下咒了。
“不準生氣咒!此咒一出,方圓百里不準生氣!”
他被她逗笑,再也高冷不起來。女孩鉤了鉤他的手指,心想這個家伙也蠻好哄的。
至于,因為總?cè)W(xué)校找他而和常去采訪的周瑾認識,并拜托周瑾替她多多留意他的動向的事情,她想晚一點再告訴他。
駱停畢竟是未來的職業(yè)選手,這一條路很艱難,她希望,難過的時候都能陪在他身邊。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駱停拿遍了十幾個市級獎項,學(xué)校已將他作為國家級選手培養(yǎng)。駱停好不容易放了假,全被她占用了用于“保養(yǎng)身體”,一會給他熬健康粥,一會給他按摩放松,十足的全方位照顧的架勢。
她把面膜敷在他的臉上,念道:“天天看棋,看得黑眼圈都出來了。”
駱停很乖,任她擺弄,她走向廚房時不忘叮囑:“我去看看粥,你閉眼休息一會。”
窗外有煙火亮起,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這一年他們十九歲,相識了七年時光,但有時她會懷疑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是她看到了他的天分,將他帶入到圍棋的世界,可與此同時,也將萬千壓力交予他。
多少個徹夜不眠的日子,她早已進入沉沉夢鄉(xiāng),而他對著棋盤絞盡腦汁。他沒將這些告訴過她,他以為她不知道,而她也從來不敢問,這樣的生活他是否喜歡。
這一年的夏天,駱停參加了全國大學(xué)生金熊獎的比賽。為了不錯過消息,江與與一直守在手機旁邊,一邊在心里暗暗祈禱,一邊等著通知比賽結(jié)果的來電。
等著等著,女孩在藤椅上睡著了,醒來時懷里多了一只小熊,她才發(fā)現(xiàn),剛才并不是夢。
少年站在她面前,仿佛帶著全世界的光,恣意飛揚:“我做到了?!?/p>
下一秒,女孩飛奔進他的懷里。
駱停想,或許他趕了半天的車回來,只是為了當面分享喜訊,親眼看見她眼里的喜悅,看她飛奔過來,給他一個肖想多時的擁抱。
從此,駱停書房里的獎杯又多了一個,宣告他成為全國少年組圍棋排行榜第一。那天江父喝了不少,看向駱停的眼睛紅紅的,眼中的驕傲盡顯。
怎能不高興呢?駱停在比賽后名聲更盛,又因為顏值突出而出了圈,在網(wǎng)絡(luò)上的勢頭很猛,開始有粉絲為他的比賽應(yīng)援,追著他全國各地跑。
也因為關(guān)門弟子駱停的緣故,江父在圍棋界重新聲名大噪,應(yīng)社會各界的請求,江家的圍棋學(xué)院順勢開業(yè),引得很多人慕名前來。
學(xué)棋的孩子們都尚小,個個頑皮活潑,江與與走在他們中間,總會想起少時的她和駱停。她活潑愛玩,他寡言聰慧,那時候的他們經(jīng)常望著窗口,想著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如今,他們已經(jīng)走上了各自的路,一路攜手前進,沒有回頭。
此后的兩年,駱停忙于參加各種比賽,江與與為了學(xué)業(yè)忙碌。他們一起出現(xiàn)在圍棋學(xué)院的時候,總是會被鄰居們調(diào)侃。那些調(diào)侃很是統(tǒng)一,不過講著駱停這個接班人多么有出息,會將江父的棋藝發(fā)揚光大,也會和江與與攜手余生。
面對這樣的調(diào)侃,江與與會笑著打岔,而駱停只是微笑,從不否認。
“江不離駱,駱不離江”,二十一歲的江與與已經(jīng)不會拿孟良和焦贊這對兄弟來比喻她和駱停了,但因為心里藏著無盡的喜歡,還是希望這句話不僅僅是童言無忌。
六
兩年過去,駱停蟬聯(lián)了三屆金熊獎冠軍,已經(jīng)成為業(yè)界的神話。隨著巨大的成功一起到來的,是身體健康的每況愈下和少年越發(fā)緊皺的眉。
一次慶功宴,推杯換盞正是熱鬧,他突然覺得一陣眩暈,借口跑去外面透氣,江與與見情況不妙,急忙跟了上去。
晚風(fēng)里,他們并肩而坐,他不想讓她擔心,擺擺手說“沒事”。
女孩裝作生氣,但揚起的手還是輕輕落下,拍拍他的背:“笨蛋,累的話,可以告訴我的。
“我陪你?!?/p>
女孩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他可以靠著。也在那一刻,他真的放松了心緒,靠著她看遠處的星辰漫天,心里特別安穩(wěn)。
累了就歇一歇吧——這句話江與與斟酌了好久,最終沒有說出口。今時不同往日,駱停已經(jīng)是國內(nèi)頂尖的棋手,承載著江家和粉絲的希望,這一條路哪怕再艱辛,只要站到了最高處,就要堅持贏下去。
“你會一直贏下去的,我相信?!?/p>
“我會的?!彼麪孔∷氖郑袷窃S下一個重要的承諾。
她不知道,駱停想贏的,早已不僅僅是棋局。
秋天來的時候,圍棋界出了一場大動蕩。二十年前與江家齊名的陳氏卷土重來,來下戰(zhàn)書的陳家小輩名叫陳之勝,剛剛從國外回來,指名要挑戰(zhàn)江家代表駱停。
二十年前,江父和陳之勝的父親師出同門,棋藝不分伯仲,但后來因師弟使詐,江父不敵對方,無力繼承師門,造成終身之憾。
這么多年,江父苦心栽培下一代,就是為了有天能光明正大地贏回來,贏回畢生尊嚴,平了這份不甘。
戰(zhàn)書自然被應(yīng)下,比賽的前幾天,江父曾將駱停單獨叫去談話。
談的什么,江與與不用猜也知道,應(yīng)該就是“背水一戰(zhàn),一定要贏”吧。
駱?;貋恚皇切α诵?,摸摸她的頭發(fā)。
他的聲音溫柔得像夏日云霞:“你放心,我會贏的?!?/p>
那個晚上,她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她夢見,十七歲的自己在家里,等著比賽結(jié)果等睡著了,少年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來,將小熊溫柔地放進她的懷里,她半夢半醒,咕噥了一句“你回來了”,少年點點頭,發(fā)現(xiàn)她只是在做夢,溫柔地替她披上衣服,在身邊一直守著。
遠去是大片大片的夕陽余暉,他的告白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她。
“江與與,我喜歡你。”
原來,早在十九歲時,寡言的少年就曾吐露過心事,但那時她卻無知無覺,只覺得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
她想,等這一次比賽塵埃落定,她一定要到他的面前,真真切切說一句“喜歡”。
這一次,要換她先開口才行。
七
駱停和陳之勝的對決,備受業(yè)界關(guān)注。
比賽當天,有最專業(yè)的評委解說,成千上萬的粉絲追隨,不幸的是江與與的飛機延誤,無法準時到達現(xiàn)場,只好隔著直播屏幕為他加油。
三局兩勝的棋局,前兩局是一比一,最后一場開啟,已進入到白熱化的狀態(tài)。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雙方都步步斟酌,小心謹慎,就連場外的粉絲也屏住呼吸,等待著最終結(jié)果。
終于,駱停技高一籌,再下一子便可搶占先機,穩(wěn)操勝券。然而,少年只是手執(zhí)一子,遲遲沒有落下,豆大的汗珠滾落,砸在手臂有火燒的灼熱感。這時,陳之勝突然抬頭,玩味地笑了笑。
下一秒,少年似乎泄了力,將一子落在了旁處,被對方找出破綻,此后節(jié)節(jié)敗退,裁判一聲嘆息,宣布陳之勝獲勝。
勝負已出,陳之勝得意地起身。然而,鏡頭照不到的地方,憤怒的粉絲已經(jīng)失了理智,將應(yīng)援條幅扯碎,宣泄般大喊著。
“駱停,廢物!”
“滾出圍棋界!”
然而,他似乎已經(jīng)有預(yù)料般,只是朝著觀眾席鞠了一躬,沉默著離開。
江父看完比賽,當場心力不濟暈了過去,而江與與打了無數(shù)通電話給他,得到的回復(fù)都是忙音。
隔天,駱停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一則聲明,表示輸?shù)舯荣愂亲约旱氖д`,愧對粉絲的期待,會就此退出棋壇,同時聲稱他和江家早在賽前就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江父只是他少時的師父,所以他的失敗與江家無關(guān)。
——“師門與我,已無關(guān)聯(lián)。”
看著聲明里的這句話,江與與覺得,好像這短短幾個字,就能將他和她的人生就此割裂。他們的路不是同一個方向,未來也從來不能一起期待。
代替駱停發(fā)布聲明的,是已經(jīng)成為編輯的周瑾。江與與聯(lián)系不到駱停,只好去拜托周瑾,周瑾沉默半晌,給了她一個地址。
那是一家酒吧。
駱停坐在燈紅酒綠的吧臺,正和一個穿著性感的女孩說話,被她抓住手臂時有微微的不悅。
“跟我走。”
“去哪里?”他掰開她的手,“我不是說了,跟江家再無關(guān)聯(lián)了嗎!”
駱停玩味地啜了一口酒,故意放大聲音。
女孩不放棄,直直地看向他的眼底,試圖看出從前那個沉默害羞的少年的模樣來,“駱停,你不是喜歡我嗎?跟我在一起?!?/p>
跟她在一起,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他們一起扛。
然而,他卻像是聽到了笑話一般:“那都是年少的心思罷了。你們父女,一個騙我進局好逃離被安排的人生,一個拿我當棋子實現(xiàn)自身的夢想,還真是相像。
“這么多年,你問過我是不是真心喜歡下棋了嗎?你能體會到我的人生嗎?這樣的你,我早就不喜歡了?,F(xiàn)在多好,我可以過喜歡的生活,自由自在。”
她的眼淚猝不及防地砸下來,那個縈繞在心頭千百回的擔憂就這樣昭然若揭,萬千話語,她竟再也無法開口。
“沒有誰跟誰是永遠在一起的,以后,我們各走各的路?!?/p>
他這樣說著,卻倏然握緊了拳頭。面前的女孩淚水不停地滑落,逞強地一遍遍抹去,他忍著不去替她擦,終于過了一會,她受不住大步離開,他才松了最后一口氣。
那場導(dǎo)致他聲名狼藉的比賽,當然是他故意輸?shù)舻?。比賽之前,江父叮囑他一定要贏,并且許諾這次奪冠后,會讓他和江與與訂婚。他滿心歡喜地應(yīng)下,以為多年的盼望終見曙光,他想贏的從來不是一座座冰冷的獎杯,只是心底喜歡的姑娘。
然而,就在比賽的前夜,陳家突然找上門來,那個與他面容相仿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只道江父這么多年過去仍是蠢鈍,白白替他培養(yǎng)了兒子。陳之勝的父親,也是他二十多年從未見過面的生父說:“若是之勝贏了,江家還是我的手下敗家;若是你贏了,我就公開你的身份,認回這個兒子,我看姓江的會不會氣到吐血?!?/p>
他二十多年來不曾知曉生父,跟著母親相依為命,卻沒想到親生父親是一個這樣卑鄙的人。比賽時,陳之勝就看了他一眼,他就知道再也無法兩全,只好故意輸?shù)?,再撇清和江家的關(guān)系,保全江父的顏面和名聲。
當他落下那一步棋時就知道,這一生,他再也贏不回那個姑娘了。
八
江父在三年后離世。
心臟病發(fā),沒有搶救成功。那個時候,江與與才知道,江父求勝的執(zhí)念之切,不過是覺得自己時日不多,所以想在有生之年看見一場正義的勝利。
彌留之際,他拉著江與與的手,似乎已放下了執(zhí)念:“駱停其實是個好孩子,我不該一直逼他。他一定是有苦衷的,你去找他說清楚。他……他一直是喜歡你的?!?/p>
她含淚點頭。
江父的后事辦得很簡單,來吊唁的都是舊交,迎著蒙蒙的細雨,江與與一身黑色,對著來賓鞠躬,不知怎的,突然覺得遠處有一個身影很是熟悉。
默默地,她走了過去,卻沒有出聲,站在那個人身后,陪他一起對著墓碑致意,直到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想要快步離開。
她的話先他一步:“謝謝你能來?!?/p>
那個人只點了點頭,接著快步消失在細雨里。除了她,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來過。
但他們心里,心知肚明。
江父說的是對的。她也從來相信,自己喜歡的少年不會恩怨不分,也不會就此墮落。
只是,她沒有聽江父的話,一直沒有去找他。
這兩年,她一直從事各類運動員的心理調(diào)節(jié)工作,在全國各地奔波,很少再回到小城,也是后來才知道,江父留下來的棋舍被人兌下,重新開張,仍教圍棋。
她去看過一次,隔著遠遠的距離,看那個老師在勸導(dǎo)兩個一直爭棋的小孩子。
老師的語氣溫柔:“你們要記住,輸贏不是最重要的。輸也可以輸?shù)每鞓贰!?/p>
她不敢再聽下去,只催著陪她壯膽的周瑾快點離去。
殊不知,兩個并肩離開的身影正好落進駱停的視線,心底的沖動如海嘯撲來,卻終究沒有追上去。
“你這是何必呢。”周瑾說。
是啊,何必呢。既然放不下,為何還要逞強。就像那年的駱停,明明難過已是鋪天蓋地,卻仍是假裝無事,云淡風(fēng)輕地拜托他寫聲明。
明明在意彼此,卻偏偏固守真相,為求得兩兩相忘。
夕陽里,女孩彎起嘴角,像十七歲時最明媚的樣子。
沒有人知道,就在江父去世后,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患有遺傳性心臟病,從前經(jīng)常心力不濟而昏睡的原因,此刻都有了答案。
這種病癥代代遺傳,到她這里,尤為明顯。
所以,她怎么舍得呢,把愛的人拉進絕望。
倒不如,就讓他以為她怨過恨過他,然后任憑時間沖淡了一切,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
而那句“喜歡”,就當是年少無知,大夢一場。
夢里曾有過他,已是畢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