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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葉春葳蕤

        2020-09-10 07:22:44宋歡筠
        花火彩版A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沈家蘭溪長城

        宋歡筠

        只是如果說沈蔓箐是他心尖的朱砂痣,那么他這一生,便再也沒了白月光。

        楔子

        上海早春,三月。

        長城喘著粗氣,屁顛屁顛地一路跑進(jìn)傅公館:“二少爺,你讓我找的懷表,有下落了!”

        長城話音未落,人還沒站穩(wěn),就被傅朝辭一把拉住。

        長城從懷里顫巍巍地取出一塊表面坑坑洼洼的鑲金雕花懷表,這塊表舊了,玻璃表盤滿是碎裂的痕跡。他從典當(dāng)行里買回來的時候,老板還不理解地問他為什么要花大價錢尋這塊不能走針的破表。

        這不是一塊表,這是我家二少奶奶。

        長城走的時候,典當(dāng)行老板還以為他瘋了說胡話。

        只是他自己曉得他沒瘋,他說的是真話。白玉蘭花初綻的時候,長城站在如意典當(dāng)行的外面,握著那塊表,仿佛還能清晰地看見沈蔓箐的模樣。

        傅朝辭接過長城遞來的懷表,只覺得恍惚回到了一年前。

        他打開表蓋,金色懷表帶著裂紋的上表盤里貼著一個姑娘的照片。

        姑娘的笑容定格在黑白照片上,她戴著滿頭珍珠發(fā)飾,一身朱紅的云錦旗袍。旗袍顏色太過艷麗,倒顯得原本清秀的面龐有幾分俗意。

        傅朝辭的指尖觸及那張冰涼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她仍舊是在笑著的,那雙目光瀲滟的杏眸仍舊小鹿一般看人。

        只是這張熟悉的臉龐,再也沒了任何溫度。

        “蔓箐?!彼偷蛦舅拿帧?/p>

        傅公館外只有滿樹葉子被風(fēng)吹起的沙沙聲回應(yīng)他。

        一、

        傅朝辭沒見過沈蔓箐時原以為她會是一個素雅溫婉的女子,他讀“沈蔓箐”這三個字,宛若是江南瓷瓶上的青花,蘇杭的絲綢緞帛。

        只是見了面他才知道,溫婉的其實是他。

        上海富春路的沈家洋行對面,他第一次見沈蔓箐。她穿著一件朱紅的云錦旗袍,發(fā)間佩戴了兩只珍珠發(fā)夾,耳朵上還戴著瑩藍(lán)的寶石耳珰。沈蔓箐十七八歲的光景,臉上稚氣未脫,本不是嫵媚的那款,卻打扮得花里胡哨,艷麗里透著一股俗氣。

        當(dāng)時的上海,人人都道沈家洋行老板沈世昌最寵愛的女兒沈蔓箐物質(zhì)虛榮,俗不可耐。

        傅朝辭見她第一面時就想,他斷然不會喜歡這樣一個女孩。

        傅朝辭手里拿著長城給的沈蔓箐的照片,猶豫了許久。

        身邊的長城眼看著沈蔓箐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視線里,連忙小聲催促身邊的二少爺。

        “二少爺,您目若朗星,面如冠玉,那可是翩翩公子。來之前您不是說為了傅家、為了老爺子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嗎?”

        說時遲那時快,傅朝辭被長城一把推出去的時候,早已被長城收買的路人裝作和沈蔓箐擦身而過,悄無聲息地把沈蔓箐的懷表撞掉在地上。

        “快撿啊?!遍L城無聲地對著自家二少爺做著口型。

        傅朝辭無奈地從地上撿起懷表,硬著頭皮三兩步追上前方的沈蔓箐:“小姐,你掉東西了?!?/p>

        沈蔓箐轉(zhuǎn)過頭的時候,傅朝辭背著陽光站在那里,伸手遞給她一塊表。

        他穿著一身素雅的長袍,眉目溫柔,執(zhí)著一柄繪著山水畫的折扇。

        耳邊傳來上海富春路的小販叫賣聲,眼前是真真切切站了一位溫潤如玉的公子。

        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男人,愣了一下才從他手里接過懷表,開口對他說:“有勞?!?/p>

        傅朝辭下意識朝她淺然一笑,眼角的笑意蕩漾得宛若一池春水。

        是謫仙下了凡,是話本里的人物活了過來嗎?

        十七歲的沈蔓箐第一次遇見傅朝辭,她以為是命運賜她的緣分,卻沒有想到自己早已像一只小蟲落入蜘蛛結(jié)好的網(wǎng)。

        或許是她上輩子欠了他的債,沈蔓箐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甘情愿地陷進(jìn)了他為她布置好的那個溫柔旋渦。

        “先生叫什么名字?”

        十七歲的沈蔓箐一把牽住了他的袖子,像是怕他跑了一般,睜著小鹿般水汪汪、圓溜溜的眼睛問他。

        雖然裝扮俗不可耐,但她一雙杏眸圓睜,小鹿一般靈動。她臉頰的紅胭脂沒抹勻,此刻看起來倒像少女因為害羞而臉頰泛紅。

        傅朝辭看著這雙眼睛,舌頭突然打結(jié)似的不利索起來。

        “傅,傅朝辭。”

        傅朝辭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她。

        二、

        沈蔓箐愛上傅朝辭,她始終覺得是一見鐘情。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沈蔓箐在客廳讀著這句詩,腦中卻囫圇畫出了傅朝辭的模樣來,她從來沒在上海見過這么美的男子,美得像畫上的神仙一般。

        “沈蔓箐約你去舞會了?”

        看見傅朝辭手里的舞會請柬之后,傅公館大少爺傅明朗一口茶水差點沒咽下去。

        傅明朗當(dāng)初給二弟傅朝辭布置接近沈蔓箐這個任務(wù),不過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好繼續(xù)打理家業(yè),不蹚傅家和沈家之間這趟渾水。哪想到自小斯文至極的二弟真就給沈蔓箐約到手了。

        或者說,沈蔓箐真就看上他,把他約到手了。

        “二弟?!备得骼士扌Σ坏玫嘏闹党o的肩膀,卻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樣,眼睛里的光芒可見的黯淡下來:“大哥覺得,你還是盡早放棄吧,沈世昌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傅朝辭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把鍍金花紋的請柬攥在手心。早春上海的風(fēng)仍舊帶著幾分凜冽寒氣,但他攥得太緊,手心竟出了一層薄汗。

        他何嘗不知道沈家洋行沈世昌是什么身份,有怎樣的手段,但是為了傅家,他什么都可以做。

        他想賭一次,賭沈蔓箐真會喜歡他。

        傅朝辭至今還記得舞會那天,沈蔓箐穿了一條鮮紅的百褶裙在舞池等他。他趕到的時候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見到她時,她雙手托著腮幫正在發(fā)呆,皓白如鮮筍的胳膊,被舞池里迷離變幻的光染上淡淡的斑斕光暈。

        看見他時,她笑得甜過往常。

        “你來啦?”她羞怯地抬頭問他,然后一把挽上他的胳膊。

        傅朝辭其實是不適應(yīng)異性這樣親昵的舉動的,但是他的手在空氣中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并沒有推開她。

        她等了很久,他遲到了,但她沒有說。

        從那一刻起,傅朝辭就已經(jīng)知道,這場賭局,他占盡上風(fēng)。只是他這一生從未騙過誰的感情,沈蔓箐抬頭時,他總不敢看她小鹿一般的眼睛。

        那雙眼睛很澄澈,他每次只無心去望一眼,就幾乎要扯掉他臉上那層虛偽的面具。

        民國時期的女孩子大多溫婉,但她不同,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里,她仗著沈世昌無條件的溺愛,輕輕松松就可以挽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胳膊。

        舞池里是悠揚的樂曲,她穿著鮮紅的裙子,在哪里都格外顯眼。

        傅朝辭低頭配合她亂七八糟的舞步,小心翼翼,試圖不要踩傷她。

        她不像交際花,她倒有點四不像。

        明明很清秀的一張臉,穿素色會是可人的,但是她偏偏戴了滿頭的珍珠寶石,鮮紅的百褶裙不適合她,倒讓人覺得是東施效顰的艷俗了。

        她不會跳舞,總是踩他的腳,引得旁邊的小姐少爺連連發(fā)笑。

        那是羅曼蒂克的旋律也遮掩不住的嘲笑聲,笑一個試圖進(jìn)入上海上流社會,卻無論怎么努力也和貴族氣質(zhì)格格不入的粗拙女孩。

        “不過是鄉(xiāng)下來的村姑,沈家姑娘終究和上海那些貴氣的少爺小姐不同?!?/p>

        這句話在沈蔓箐腦海里出現(xiàn)的時候,宛若是一首急促的小提琴曲,發(fā)出了極其凄厲的聲音。

        “不用著急?!?/p>

        沈蔓箐氣惱地低下頭時,耳畔是傅朝辭清澈如水的聲音。

        抬頭時沈蔓箐剛好撞上一雙眸子,那是傅朝辭的眸子,像上海沒有雜質(zhì)的夜一般,純粹的墨色一點點沉淀下來,清澈溫柔。

        在一片羅曼蒂克的旋律里,他嗓音清透。而她胸腔里怦怦的心跳和鼻尖的呼吸,卻急促起來。

        從那一刻起,沈蔓箐像一只魚,掉進(jìn)他為她織就的羅網(wǎng)里。

        “你只要跟緊我就好?!备党o的聲音很溫柔,他用手護(hù)在沈蔓箐的肩膀后面。

        他本沒必要說這句話,他本不必把手護(hù)在她的肩膀后面。但是他聽見耳邊那些藏匿在黑夜里嘲笑她的竊竊私語,下意識想要護(hù)住這個看起來腦子不太靈光,打扮艷俗又有些不倫不類的姑娘。

        只是可憐她而已,傅朝辭想。

        他是斷然不會喜歡這個姑娘的。她并不是他喜歡的溫婉的類型,他只是想利用她換取沈世昌的情報而已。

        那時候,傅朝辭每次都這樣對自己說。

        三、

        逛花鳥市場的時候,傅朝辭突然想起來沈蔓箐極喜歡小魚。

        最近他和沈蔓箐的接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了解她的喜好。她像極了是真的愛上他,總是喜歡黏著他,讓他陪她去逛她喜歡的花鳥市場。

        她喜歡買小魚,一種叫朱砂魚的觀賞品種,魚身上的花紋精美而鮮艷。

        她喜歡買花,買花就要買最嬌艷欲滴的那種,大紅的、明黃的,總之都是極其艷麗的顏色。她尤其喜歡玫瑰,每次都買一大把,身上總是沾著玫瑰的濃香。

        沈蔓箐和傅朝辭,其實很不一樣。

        傅朝辭不喜歡玫瑰的濃香,太過刺鼻。他喜歡那些極淡的花香,喜歡那種清新淡雅的味道久久縈繞鼻尖的感覺。

        但有一點是,他也喜歡沈蔓箐愛養(yǎng)的那種小朱砂魚,它游弋在剔透的小玻璃缸里,靈動得像舒展的杭州絲綢。

        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他停在一家賣小錦鯉的商戶前,出神地望著玻璃缸里游動的小魚。

        最后他買下了一條小朱砂魚,這條品相極好,又活潑。傅朝辭用魚兜舀它的時候,它在剔透的玻璃小魚缸里來來回回地游弋著,似乎在打量著新家,絲毫不肯停歇。

        這只小魚,很像她。

        傅朝辭拿著小魚想去找沈蔓箐的時候,在富春路對面遇見了那個失魂落魄的小姑娘。

        沈蔓箐仍舊是一身朱紅的旗袍,眼瞳里像是星光熄滅一般,一點平日里那種鮮明的生動也沒有。

        她不去看傅朝辭手里捧著的小魚,只呆呆地牽著他的衣袖:“朝辭,陪我喝酒好嗎?”

        四、

        白瓷瓶的玉露瓊送上來的時候,沈蔓箐伸手就給自己倒了一盞,抿著嘴小小灌進(jìn)喉嚨里一口,又連連咳嗽了兩下。

        “辣。”沈蔓箐眨巴著眼睛,只覺得喉嚨辣得宛如火燒,嗆得她幾近流淚。

        “不會喝酒?”傅朝辭見她這副模樣,皺著眉頭去奪她手里握著的酒瓶。但是那白瓷酒瓶仿佛是粘在她的手上,他怎么也奪不下來。

        “你讓我喝吧,也許喝多了,心就不會疼了?!鄙蚵鋯艿醚劬锩芍摿恋臏I水,卻還是一杯連著一杯地倒。

        她不是在喝酒,她只是在灌自己酒。

        一杯接著一杯的酒灌進(jìn)喉嚨,她一邊辣得流淚,一邊整杯整杯地咽。

        傅朝辭終究是看不下去,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手里的銀酒杯奪了下來。

        沈蔓箐已經(jīng)喝得微醺,臉頰醉酒的紅暈像是沒涂勻的胭脂。她望著傅朝辭,咯咯地笑。

        笑著笑著,眼睛里溢出淺淺的清淚來。

        “朝辭,你可收到我沈家的喜帖了?父親的喜酒,你可一定要來喝。

        “我今天偷偷去瞧了我那個沒過門的后娘,你猜怎么?”

        沈蔓箐貼近傅朝辭的耳郭,輕輕吐出一口酒氣,然后咯咯地笑起來。

        “她的模樣,有三分像我娘?!?/p>

        笑著笑著,她眼角流下淺淺的淚來。

        沈蔓箐的娘親死得早,娘在蘭溪老家等了沈世昌那么久,獨自一人把自己拉扯大,到頭來竟都是沈世昌的騙局。

        沈世昌早就娶親了,早年生意失利欠債,他為還清錢款入贅到原配妻子家,但他并不愛他的夫人。一次偶然的蘭溪之行,他遇見了沈蔓箐的娘,蘭溪如水的月華下,他第一次見她,便對她情根深種。沈世昌隱瞞了自己已經(jīng)娶妻的事實,欺騙了蔓箐的娘。但這段私情最終被夫人發(fā)現(xiàn),妻子對沈世昌百般刁難,不肯讓他再去見她們母女。沈世昌只好寫信給蔓箐的娘,謊稱去了日本留學(xué),不能回來相見。

        這謊言薄得像一層窗戶紙,輕易就被上海歸來的同鄉(xiāng)人拆穿。蔓箐的娘得知沈世昌原來已經(jīng)娶妻,不堪忍受同鄉(xiāng)人流言蜚語帶來的侮辱,最終病死在蘭溪,沈世昌甚至都沒回來見她最后一眼。

        直到原配夫人死后,他才敢接沈蔓箐到上海。

        沈蔓箐想起舞會上那些刺耳的嘲笑聲。

        他們說,她只不過是蘭溪鄉(xiāng)下的一個村姑,卻真把自己當(dāng)小姐看了。

        流言是真的,沈蔓箐捏著酒杯又哭又笑。是啊,她從始至終,都只不過是一個蘭溪鄉(xiāng)下的小村姑,沈世昌不入流的私生女。

        她戴著滿頭的珍珠寶石,以為這樣就能融入上海的上流社會,卻發(fā)現(xiàn)她終究一敗涂地。

        沈蔓箐伸手去奪傅朝辭的酒杯,卻撲了個空,身子像折翼的白鴿一般下墜。

        傅朝辭向右傾身,右手用力一攬,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亟铀霊驯В骸吧蚵洌阕砹??!?/p>

        “我沒有醉?!鄙蚵湫χB連搖頭。

        她耍賴般窩在他的懷抱,她的體溫很暖,像是寒夜里用來暖手的小火爐。

        “我恨他。”沈蔓箐在傅朝辭的懷里低聲說,聲音輕得像三月的柳絮。

        “雖然他每年四月初九都一個人跑去蘭溪臨水祠祭奠我娘,但我就是恨他,恨他言而無信,恨他娶那個模樣三分像我娘的續(xù)弦?!?/p>

        沈蔓箐掙扎著坐起在椅子上,癡癡地笑著看傅朝辭,酒喝得微醺,她竟把傅朝辭看成了她死去的娘。她獻(xiàn)寶似的把頭上別著的珍珠發(fā)夾和琉璃釵子取下來,然后攤開在他手心里。

        “娘,你放心,再也沒有人欺負(fù)我們了。沈世昌給我的珠寶,都很值錢,這輩子我們都可以去過很好的生活了?!?/p>

        傅朝辭再低頭看她,她卻仿佛是睡著了一般,臉頰也燒得紅撲撲的。

        他伸手去探她的額間,她溫?zé)岬暮粑鏋⒘怂荒?。傅朝辭明明沒有飲酒,卻如同醉了一般,耳郭浮起紅暈,仿佛是燒得滾燙。

        五、

        “四月初九,蘭溪臨水祠,可行動。”

        傅朝辭把這句話低聲傳給門外的長城?;仡^望時,沈蔓箐還沉睡在酒樓包廂里的繡花椅上。

        傅朝辭望著睡眼惺忪的沈蔓箐,終究是不忍心。他叫了車夫,還陪著親自把她送回了沈家公館。

        翌日傅朝辭在沈家公館的巷子口等她,那個小姑娘像一團(tuán)簇紅的小火苗撲到他的懷中。她揚起臉笑,像一只愛撒嬌的小貓。

        傅朝辭照例是一身素雅的雪浪紋長袍,身上似乎永遠(yuǎn)有一股極淡的花香,不刺鼻,意外的沁人心脾。

        沈蔓箐就問他:“朝辭,你身上是什么香?!?/p>

        極淡的一縷,細(xì)細(xì)品來,倒比她身上灑的法國香水好聞。

        今歲上海的三月比往年暖和,枝頭早有白玉蘭含苞待放。傅公館院子里種了好幾株,久而久之,傅朝辭蹭了一肩的玉蘭香。那香味極淡,縈繞鼻尖,卻經(jīng)久不散。

        傅朝辭對她淺淺一笑,徑直走到巷口一個買玉蘭花串的阿婆那里。

        “阿婆,一串玉蘭?!?/p>

        墨綠色的布上零零散散擺著香氣撲鼻的白色玉蘭,正是上海早玉蘭花開的季節(jié),一簇一簇,開得喜人。

        阿婆的攤子上還擺放著玉蘭花束和玉蘭手串,傅朝辭付了錢,從阿婆的攤子上挑出一串淡白晶瑩的玉蘭手串。

        “阿婆,要這個?!?/p>

        銀發(fā)阿婆“欸”了一聲,笑意盈盈把那串淡白晶瑩的玉蘭手串遞到沈蔓箐手里。

        “小姑娘,儂先生對儂好,小姑娘好福氣噻。”

        接了手串,沈蔓箐卻紅了臉:“阿婆,他不是我先生的。”

        銀發(fā)阿婆臉上笑出彎彎的褶子,那笑里曖昧,似乎是認(rèn)定了傅朝辭和她有關(guān)系。

        沈蔓箐爭辯不得,只得紅著臉無奈地垂下眸子,手里擺弄著那串帶著清晨露珠的淡白玉蘭手串。

        “我?guī)湍愦??!?/p>

        看著沈蔓箐撥弄著手串迷糊半天,還以為她是系不好手串。傅朝辭低了身子,幫著她把手串戴在手腕上。

        傅朝辭的身子挨得近,靜默間,她聽見他淺淺的呼吸。

        巷口的日光灑落在他身上,沈蔓箐只覺得手腕上微微的癢。究竟是他的指尖還是不安分的玉蘭花瓣,她卻不太能分得清。

        只是胸口某處不安分的跳動聲愈來愈強烈,沈蔓箐看過無數(shù)小說話本,卻只在這一刻,真正明白何為心動。

        手腕上那串玉蘭芬芳馥郁,和他身上的淡香并無二致。

        “蔓箐?!备党o扣好了她手腕上的白玉蘭花串,見她低著頭,眸子清澈透亮。

        他第一次覺得,她也算是極清秀的。

        她的手腕白如鮮筍,她適合素雅,白色剛好能稱出她幾分溫柔可愛。

        “其實你穿淺色,一定會很漂亮的。”

        不知為何,傅朝辭鬼使神差地說出這句話。心里有個聲音要他不要多事,可是仿佛這句話是不經(jīng)思考就到了嘴邊。

        “蔓箐,不要在意他人,你就是你自己?!?/p>

        這個常年衣著鮮紅的小姑娘,舉止總和上海名媛顯得格格不入。她似乎是愛慕虛榮,喜歡最昂貴的首飾衣物,最顯眼的旗袍??伤男氖擒浀?、脆弱的,傅朝辭了解她越多,越覺得流言不可信。她看似愛慕虛榮,實則是缺了一那份安全感,若有人肯細(xì)心引導(dǎo),她會活得快樂許多。

        以前他在心里說過一百遍,他不會喜歡上這個愛慕虛榮,還有些笨拙,行為舉止又帶著離經(jīng)叛道的小姑娘。

        只是謊話說再多遍,他也蒙蔽不了那一顆向著她的真心。

        他看向她的時候,她那雙會說話的小鹿一般的眼睛誘使他摘下所有面具。她的柔軟可愛,卻使他終究是毫無保留地愛上了她。

        是從哪一天起,哪一刻起?他說不上來,他沒有理由。

        傅朝辭牽起她的手腕,聲音清澈。

        他說:“蔓箐,走吧?!?/p>

        六、

        沈蔓箐今日約傅朝辭,是想和他在照相館照一張相片。

        沈蔓箐總覺得,雖然傅朝辭待她極好,她心里卻總是不踏實。傅朝辭像是天際的一抹流云,那抹云又近又遠(yuǎn),若即若離。她總是患得患失,擔(dān)心某一天睜眼,他便消失在人海,如他當(dāng)初突然的出現(xiàn)一般。

        沈蔓箐總覺得,他會成為她抓不住的風(fēng)。這個想法來得奇怪,但她說服不了自己,她的直覺總是很準(zhǔn)。

        所以她總要留下點什么,留下什么都好,來證明他鮮活地存在著。沈蔓箐和傅朝辭去了上海一家頗有名氣的照相館,相館門口那些鮮明生動的照片讓她安心許多。

        沈蔓箐很少照相片,她是有點害怕的,從前的蘭溪和上海太不一樣了,上海的新奇玩意很多,她從未見過。

        “來來,兩位站得近一些?!?/p>

        沈蔓箐抿著朱唇,輕輕站在傅朝辭的身邊。今天傅朝辭是一套黑色的中山裝,她剛好是朱紅的云錦旗袍,兩個人穿得好像是要去結(jié)親。

        連照相館的師傅都差點誤會,說要傅朝辭攬著沈蔓箐的腰照一張。

        沈蔓箐的心臟怦怦直跳,她挨近了一點傅朝辭,手腕剛好蹭到傅朝辭那紡綢的衣料,是滑膩膩的料子,溫涼的觸感。

        黑色的照相機架得很高,上頭蓋著一塊純黑色的布,照相師傅人躲進(jìn)那個黑布里頭。

        沈蔓箐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琺瑯?biāo){的玻璃鏡頭,那個鏡頭圓咕隆咚的,像一只碩大的玻璃眼睛,要吞人的魂魄。

        照相館師傅捏著小氣囊,旁邊燈一樣的東西“咔嚓”亮了一瞬,刺眼的白光照得她差點睜不開眼睛。

        但是她努力笑得燦爛,她想,她要留下一張最好的相片。

        幾天后沈蔓箐拿到了那張照片,黑白的照片上,她穿著紅旗袍,輕輕歪著頭,站得靠近傅朝辭。

        她過分喜愛這張照片,甚至把它放在枕頭下面,天天枕著,像在守護(hù)著什么寶藏。

        直到有一天,沈世昌逼著她親手剪掉那張相片。

        親手把相片上那兩個挨得極近的人,分割成兩個世界。

        七、

        傅朝辭很久沒有見到沈蔓箐了,上海的白玉蘭開了又?jǐn)?,沈蔓箐很少出門,也不再見她去花鳥市場和舞會。

        傅朝辭照例打理著公館的租車生意,直到有一天,傅家的白鴿停在他家二樓的窗戶邊。傅朝辭打開窗戶,那只白鴿攜帶著一封密信,羽翼下有傅家的特殊標(biāo)記。傅朝辭打開那卷白色的信箋,上面是大哥的字跡。

        “時機已到,除之?!?/p>

        傅朝辭抬頭,原來上海,早已不聲不響地進(jìn)入四月了。

        他望著窗外飄落的白玉蘭花瓣,有剎那的失神。也許從一開始,他和沈蔓箐之間,就注定會走到這一步。

        傅家和沈家之間的隔閡,還要從十二年前說起。十二年前,沈世昌靠私采金礦發(fā)家。用錢打點任上的官老爺,靠著妻子家門背景,生意越做越大。不料開采礦脈時的安全措施不到位,一次礦洞塌陷埋下去好幾個礦工,礦工親屬不接受沈世昌的金錢調(diào)解,有幾個甚至鬧到了新調(diào)任來的傅老爺子的公堂上。

        傅老爺子為官清廉,發(fā)現(xiàn)采礦工程里牽扯命案,就暗中調(diào)查,結(jié)果還未公示世間,他卻意外溺水身亡。

        當(dāng)年傅家在湖里打撈起老爺子的尸首,卻沒有發(fā)現(xiàn)跟老爺子一起出門的那個用人的下落。傅朝辭和大哥輾轉(zhuǎn)多年找到那個用人,他親口交代當(dāng)年沈世昌為逃避罪責(zé)銷毀證據(jù),不惜謀害了老爺子。用人僥幸逃脫,害怕沈世昌跟蹤報復(fù),才隱藏身份四處躲藏。

        ?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錯了?傅朝辭捏著那封信,像是失足掉進(jìn)了一個冰窟窿,寒意包裹住全身,直冷得他渾身發(fā)抖。

        或許從一開始,他和沈蔓箐,就不該相識。

        說來可笑,正是因為沈世昌為人謹(jǐn)慎,心細(xì)如發(fā)。傅朝辭派去跟蹤他的手下頻頻跟丟,絲毫沒有下手的機會,他才會想到要去接近沈蔓箐。

        還是沈蔓箐告訴他的,四月初九,蘭溪臨水祠,沈世昌會獨身前去拜祭。

        沈世昌極是溺愛這個私生女,傅朝辭在沈蔓箐喝醉的那天晚上就明白,溺愛是因為愧疚,沈世昌一輩子只愛過沈蔓箐的娘。

        這種愧疚,根植于骨髓,蠶食著沈世昌的骨血。沈世昌追名逐利一輩子,他不信道義,只對沈蔓箐的娘癡心一片。沈蔓箐的娘是他唯一的軟肋,他對不起她。

        四月初九那天,傅朝辭本來也去了蘭溪。

        他和沈蔓箐,終究是他負(fù)了她。

        傅朝辭記起第一次見面時,他雇人撞落沈蔓箐的懷表,只是因為,他要找機會接近她。

        但是他愛上了沈蔓箐,一個在傳言中是愛慕虛榮,被沈世昌慣得不成樣子的私生女。只是她接過懷表時,用那雙小鹿一般的眼睛看他,十七歲的小姑娘,眼睛澄澈得像是能照見他的影子,驅(qū)散了所有的魑魅魍魎。

        他們不能相愛,他們之間的緣分,不過緣于是他騙了她一場。

        只是蘭溪那天夜里,墨色的天沒有一絲雜質(zhì),純粹得像她的眼睛。

        傅朝辭終究是缺席了那場刺殺,他過于不忍心。他對著蘭溪的月亮看上了一個時辰,終究轉(zhuǎn)過頭對長城說:“告訴所有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對沈蔓箐下手?!?/p>

        他的語氣像極了蘭溪縈著白暈的月亮。

        傅朝辭當(dāng)晚買了回上海的車票,長長的綠皮車廂里,他夜不能寐,聽著綠皮火車的汽笛,望了一個晚上的月亮。

        沈世昌的訃告,發(fā)在《民報》上,沈家洋行也就此垮臺,再不復(fù)如前。

        八、

        只是傅朝辭沒有想到,他會算錯一步——她會死在蘭溪的那個夜里。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他派長城特意去保護(hù)的那個姑娘,死在他和沈家的這場較量里。長城從蘭溪回來的時候,像是丟了魂,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七尺男兒一見他就止不住地號啕。

        長城說:“二少爺,我沒用。”

        槍口對著沈世昌的時候,沈蔓箐撲上前,擋下了那顆子彈。長城趕到的時候,沈蔓箐面無血色,她從不穿淡色衣裳,只有那天為了祭拜母親穿了素白裙子。

        鮮血把白色染成濃烈的紅色,她低低地附在長城耳畔說著,氣若游絲。

        “長城,幫我?guī)Ь湓挘瑢δ慵叶贍斦f,我恨他,但我也愛他?!?/p>

        槍聲響起的時候,沈蔓箐就猜到會是他。

        傅家和沈家是宿敵,甚至一向?qū)檺凵蚵涞纳蚴啦l(fā)現(xiàn)那張她和傅朝辭的合照后,硬是逼著她撕毀。

        沈蔓箐知道,她和傅朝辭,不可能在一起。

        她也曾懷疑,傅朝辭接近她的目的并不純粹。只是人年少時總?cè)菀追稿e誤,她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毫不猶豫地愛上了他。

        四月初九的蘭溪臨水祠,只有他知道。這場愛情游戲里,沈蔓箐輸?shù)脧貜氐椎住?/p>

        只是她醉酒時曾經(jīng)對傅朝辭說過,她恨沈世昌。的確啊,她有很多理由,她的確恨沈世昌。她恨他拋棄母親,恨他娶那個模樣三分像母親的續(xù)弦。

        只是,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也愛沈世昌。這種愛,是女兒對父親的愛,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不可撕裂,不可分割。

        沈世昌對她那么好,只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摘給她。她只是私生女,卻被沈世昌保護(hù)成,在上海的亂世都能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小姑娘。

        槍聲響起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地護(hù)在父親前面。盡管他不是好人,甚至做了許多錯事,但她始終是他的女兒。

        愛而惶恐,卻難以記恨。她對傅朝辭,何嘗不是這樣。

        上海富春路的沈家洋行對面,他身著素色雪浪紋長袍對她淺淺一笑,像是謫仙下了凡。舞會上,那些凄厲的嘲笑聲里,他護(hù)緊她,柔聲對她說:“不要心急。”

        他說她適合穿淡色衣裳,他給的玉蘭花串,她一刻不離地戴在手腕上。

        只是來年三月,不能再看他笑著把玉蘭戴在自己手腕上了。

        傅公館,傅朝辭手心的懷表里,黑白相片上的少女笑得甜美,只是他伸出手,再也察覺不到她的任何溫度。

        又是上海的三月,白玉蘭落滿庭院,一地芬芳。

        傅朝辭低聲喚她:“蔓箐?!?/p>

        傅公館外只有白玉蘭的淡白花瓣打著旋飄落,仿佛是在低聲回應(yīng)他。

        只是如果說沈蔓箐是他心尖的朱砂痣,那么他這一生,便再也沒了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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