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煒（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古文字學家容庚。

容庚先生，廣東東莞人，是享譽海內(nèi)外的大學者，在古文字學、古器物學、文獻學、碑帖書畫鑒藏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容先生早年讀吳大澂《說文古籀補》，感到書中有不少缺失，于是立志編寫一部更為完善的古文字字編。1922年，容先生帶著《金文編》初稿北游京師，為羅振玉、王國維所激賞。經(jīng)羅氏推薦，容先生進入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當研究生，后獲聘為燕京大學國文系襄教授、教授，兼任北平古物陳列所古物鑒定委員會委員、《燕京學報》編輯委員會主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約研究員。1946年，容先生回到廣州，就任嶺南大學國文系教授兼系主任。1952年，嶺南大學并入中山大學，容先生又主中山大學教席三十年。他不僅留下了《金文編》《商周彝器通考》《叢帖目》《頌齋述林》等經(jīng)典學術(shù)著作，為學術(shù)界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還向國家捐獻了大批珍貴文物，用自己的行動和精神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后輩學人。他的貢獻和影響是十分巨大的。

容先生出生于1894年，正值中日甲午戰(zhàn)爭。他的父親容作恭寫了一首詩，題為《甲午八月初六子長庚生》，表達自己對兒子的希望：

時局正需才，生兒亦快哉。高軒一再過，都為試啼來。

容先生是家族中的“肇”字輩，原名肇庚，“庚”是取長庚之意。《詩·小雅·大東》說：“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史記索隱》引韓詩說：“太白晨出東方為啟明，昏見西方為長庚?！碧拙褪墙鹦恰Ｇ宄繒r，金星是東方最亮的星，稱為啟明；黃昏時，金星是西方最亮的星，稱為長庚。容先生后來改名為庚，改名時間當在1919年9月至1920年4月之間。改名之后，容先生在一些特殊場合還偶爾使用舊名。例如1921年，容先生和他的三弟容肇祖合寫了《東莞印人傳》，署名“容肁庚、祖”。這樣署名是為了與“容肇祖”配合，并非那時還沒有“容庚”之名。

容先生字希白，“?！笔峭⒂^的意思?！墩f文解字》沒有“?！弊侄小氨枴弊?，說：“睎，望也?！比菹壬乃木肃嚑栄旁诩何撮c七夕為容先生所刻的對印就直接用了“睎”字。鄧氏還曾為容先生寫扇面，節(jié)臨西周毛公鼎銘文，落款“睎白外生正之”。這清楚地表達出了“希”的意思。那么，“白”又是什么意思呢？　根據(jù)前輩學者回憶，容先生的朋友都叫他“希bó”。有的人直接就寫“希伯”。1926年，當時的內(nèi)務(wù)部批準在北平古物陳列所下設(shè)立鑒定委員會，鑒定清室留下的二十余萬件古物寶器，周肇祥代表古物陳列所函聘容先生為鑒定委員，稱“希伯先生”?！鞍住笔恰安钡墓抛?，把“白”讀作“伯”從理論上說是沒有問題的。但“希白”真的就應(yīng)該讀作“希伯”嗎？

從印章、自傳、家譜等看來，容先生本人從未自稱“希伯”。鄧爾雅是和容先生關(guān)系密切的長輩，為容先生寫字、刻印甚多，還有不少書信往來。鄧氏用字好新變，他給容先生兄弟寫信、刻印，時而稱“外生”時而稱“外甥”，“肇”字時而作“肇”時而作“肁”，“祖”字時而作“且”時而作“祖”，“?！弊謺r而作“?！睍r而作“睎”，但“希白”的“白”卻從不作“伯”。最合理的解釋是，這個“白”不能寫成“伯”。過去，人的名和字在意義上常常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清代學者王引之還寫過《春秋名字解詁》作專門討論。把“希白”的“白”理解為太白而與長庚相配是很合適的?！缎绿茣酚涊d，李白就是因“母夢長庚星”而得名。

既然“白”是太白的意思，為什么大家都讀“希bó”呢？　按照今天普通話的標準，我們很自然會認為“希bó”就是“希伯”。其實，只要我們查一下民國時期的《國音常用字匯》《國音字典》等書，就會發(fā)現(xiàn)當時的國語“白”字有兩個讀音：一個注音“ㄅㄛˊ”，今天讀作“bó”，被稱為“讀音”，也就是一般所說的文讀音；一個注音“ㄅㄞ　ˊ”，今天讀作“bái”，被稱為“語音”，也就是一般所說的白讀音。國語是以北京音為基礎(chǔ)的，當時的北京話也有這兩個讀音。容先生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在學術(shù)界的朋友圈最早就是在北京建立起來的。而文人出于尊重和文雅的考慮，用文讀音稱呼他人是很自然的。因此大家稱“希bó”并不意味著就是“希伯”，“希白”也是這樣讀的。有的人雖然不是北京人，甚至也不說國語，但在他們的方言里，“白”和“伯”也是同音的。例如羅振玉，盡管自稱“上虞羅振玉”，但他生長于江蘇淮安，一直講淮安話，而在淮安話中“白”和“伯”就是同音的。就連容先生自己的母語東莞莞城話也是如此。吉林大學吳振武教授還提出一點：從前的人名字中的“白”有一些是用作“伯”的，不應(yīng)該讀“伯”的“白”也很容易被誤讀成“伯”，久而久之就會積非成是。同音和誤解的因素疊加在一起，也難怪有人直接把“希白”寫成“希伯”了。以前文人還喜歡利用諧音改動名字作文字游戲。在容先生家人捐贈給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的書法中，有羅振玉寫給容先生的一對甲骨文八言聯(lián)“高謝弓車千乘弗顧，游觀文史大義克明”，上款是“西白仁兄大雅之屬”。容先生在《頌齋書畫小記》中說：“此羅先生書贈余者，‘希白每書作‘西白?！绷_振玉之所以這樣改寫，一方面固然是因為“西白”與“希白”同音的緣故，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為“西白”在字面上又有西方太白的意思而正好可以與長庚相對應(yīng)?！俄烗S珍叢》收錄了十四封羅振玉寫給容先生的書信，稱“西白”的有十封，稱“希白”的只有四封。以此來看，羅振玉對這個文字游戲還是頗得意的。而容先生雖然自己只署“希白”，但對別人寫“希伯”“西白”大概也已經(jīng)習慣了。

除了“希白”以外，容先生還有一個字，叫朗西?！袄饰鳌笔敲髁廖鞣降囊馑?，和容先生的名“庚”正好相配。只是容先生在外多以“希白”為字，所以知道“朗西”這個字的人很少。

容先生別號頌齋，他的不少著作都用“頌齋”之名，如《頌齋吉金圖錄》《頌齋吉金續(xù)錄》《頌齋書畫錄》《頌齋述林》《頌齋書畫小記》等?！绊烗S”應(yīng)該怎么讀呢？現(xiàn)在多數(shù)人都把“頌”讀成“贊頌”的“頌”，對不對呢？　其實前人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頌”是容的本字、古字，意思是“頌”要讀為“容”。《說文解字》說：“頌，皃也?！庇终f：“皃，頌儀也?！薄鞍p”即“貌”字，“頌皃”就是“容貌”，“頌儀”就是“容儀”。因此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注音版說文解字》的音序檢字表里，“頌”字在“róng”下而不在“sòng”下。換句話說，雖然容先生改了別號，但只是寫法上的改變，讀法和意義卻是不變的。存世的一件容先生的手跡《顧鶴慶冊頁題記》寫于1934年，那時容先生已經(jīng)改了別號，但他還自鈐了一枚“容齋”印。容先生也多次講過，他以“頌齋”為號是因為西周金文中有“頌”無“容”，而“頌”就是“容貌”之“容”的本字。這些都可以證明，“頌齋”就是“容齋”。

把“頌”讀作“容”，現(xiàn)在的人不一定能接受，但在以前卻是學者熟知的。這里舉一個例子。清末的著名學者孫詒讓，他的字是仲容，也有人寫作“仲頌”。1916年12月14日，王國維給羅振玉寫信，說他買到了“孫仲容比部《契文舉例》手稿”。12月20日，羅振玉回信讓王國維將手稿“即日雙掛號郵示”，表示要“付之影印”。12月28日，王國維回復(fù)說“孫仲頌《契文舉例》當即寄上”，又說“我輩因頌老而重其書，又以其為此學開山，更特別重之，然使為書費錢至數(shù)百金則殊不必。公一觀此書當與維同感也”。王國維在前信中稱“孫仲容”，在后信中稱“孫仲頌”“頌老”，“頌”顯然就應(yīng)該讀為“容”，而不能讀為“贊頌”的“頌”。這和“頌齋”應(yīng)該讀為“容齋”是一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