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鶯飛草長,鄉(xiāng)間,油菜、豌豆收割。我喜歡收割的季節(jié),從小就喜歡,那時候很小,還不知道什么是豐收的喜悅,只是在幼小的心里藏著一個期盼,一個孩童時代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那就是收割之后就會有“嘗新”。嘗新對于孩子們來說就是有新鮮食物可以品嘗。瓜果蔬菜成熟了要嘗新,新收割的稻米要嘗新,新收割的麥子磨成面蒸的第一籠饃要嘗新,新收割的菜籽榨出的新菜油,炸油條、炸油饃要嘗新。這種情結(jié)一直伴我至今,并由此而鐘愛收割的季節(jié)。
記憶中隆重且有儀式感的嘗新一年中有兩次。
清明前夕品新茶是一次。每到清明時節(jié),爺爺生意場上的老友們會把茶坊里明前第一鍋炒茶送到家中,讓爺爺品鑒,爺爺拿出幾個精致的細瓷白碗,反復(fù)用水洗凈,放入新茶,用硬柴火和祖?zhèn)鞯拇筱~壺?zé)翝L開的龍洞水,將碗里的新茶沖得上下翻滾。那經(jīng)過揉制烘干的茶葉,如舞者的身姿,在溫水里慢慢舒展開來,漸漸展示出如少女般清麗的容顏,湯色漸漸暈染,現(xiàn)出豆綠之色。品茶前先聞其香,而后淺呷一小口緩緩滑過喉嚨,細細品味,整個品茶過程中長者們稟氣凝神,一堂屋的人都在等待爺爺?shù)蔫b賞結(jié)果。這種場合小孩子只能在邊上靜靜觀看,那碗里的乾坤直到長大后才嘗其滋味,溫軟綿長,香氣馥郁。我愛茶,大概與之有關(guān)。
農(nóng)歷七月半吃新米飯是一次。每年的七月半過后,稻谷成熟,收割收藏。打出新米的那天,是一年中沒有冠名的節(jié)日,大人們歡快地忙著殺雞,燒臘肉,燉蹄子。菜上桌,新米飯要出鍋了,一茬孩子們圍著土灶臺,瞪直了小眼珠,急切地等著奶奶新米飯出鍋,奶奶灶前灶后忙碌著。蒸米飯是個細致活,火大,會煳,火小,蒸不透??粗⒆觽兣d奮的小臉,奶奶笑道,乖孫子,莫急,奶奶今兒的米下的足,一會兒讓你們敞開肚子吃。灶里的硬火漸漸湮滅,鍋里飄出鍋巴的焦香味道。奶奶揭開鍋蓋,升騰的熱氣翻涌而出,拂過奶奶的白發(fā),瞬間滿屋飄香,那香刻在了我記憶里,一輩子不會忘。
嘗新的米是最好的頭道米,奶奶用篩子簸箕去雜,新米顆粒飽滿,晶瑩剔透,蒸出的米飯格外香甜。香噴噴的飯菜上桌,而奶奶總是把第一碗新米飯捧給端坐在上席的爺爺。爺爺端著飯碗并不急于品嘗,總是兩眼微閉,深吸一口氣,良久,臉上露出滿意的笑,點點頭說,今年的稻米好,香。話音剛落,等著開席的孩子們,已迫不及待地將筷子伸向菜碗。奶奶在一旁慈愛的看著吃得香甜的孩子們,臉上笑成一朵花,爺爺則掃一眼偶爾伸得太長不雅的筷子,那筷子便心虛地縮回碗里,奶奶連忙夾一塊肉遞過去。爺爺這頓飯總是淺嘗既止,早早離席,爺爺離席后桌上一下子又活躍起來,喧囂聲、歡笑聲頓時裝滿堂屋。多年后我們才知道,爺爺是為了讓拘束著的娃兒們,放開了盡情盡興的享受美味。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地學(xué)著用心去品嘗,品嘗艱難歲月里那簡單的幸福與滿足,品嘗缺衣少食的童年時代那獨有溫馨美好的時光,品嘗父母長輩們濃濃的愛,品嘗土地對辛勤勞作者厚重的饋賞。
這些年我們經(jīng)常在周末及節(jié)假日帶著相機去鄉(xiāng)間拍攝一些勞動場景,有春天的播種,有田間的整理,有村民的施肥除草,一幅幅勞動的場景定格在相機中,而我則喜歡秋收的場面。我常常留戀于收割后的稻田,田間間或堆放著一垛垛整齊的草垛,像一頂頂碩大的草帽,散落在空曠的田野上,在秋天溫暖陽光的映照下,散發(fā)著熱乎乎透熟的谷香,腳下泥土,那是孕育過后大地母親的腹,無比溫軟動人。偶爾發(fā)現(xiàn)從收割后稻茬里鉆出新的綠芽,在秋日里隨微風(fēng)怯生生顫動著,叫人心生愛憐。徜徉在這稻香和著泥土芳香的土地上,還有沐浴在暖陽愛撫下的新綠,在腳下輕拂,常常讓人流連忘返。
開花的農(nóng)作物,如果說好看,當(dāng)屬油菜花,恣意張揚的色彩,耀眼的實在夸張,恨不能吸盡所有的眼球,我喜歡油菜花,不是她濃艷奪目,而是她從不孤芳自賞。今年因為疫情居家隔離緣故,錯過了花期,春風(fēng)吹過,布谷聲聲,轉(zhuǎn)眼又到了油菜成熟的時節(jié),希望疫情過后能趕上拍一組油菜籽的收割場景。
年初遭遇春雪,不知油菜籽可有損傷?四月底疫情好轉(zhuǎn),鎮(zhèn)村全面解封。周末,我們驅(qū)車到寺坪崗子村和羅家坪村看油菜收割。站在田埂上,初夏的風(fēng)帶著微微的暖意,時時送來布谷鳥的叫聲,它似乎在告訴我們,春已歸去,熱烈火辣的夏天轉(zhuǎn)眼既來。眼前看到的情景是,幾乎所有油菜都是倒伏在地,像石磙碾壓一般。田間一位村民說,今年的油菜收割難,邊割還要摘里面的雜草。問起收成,他說,今年的菜籽收成沒得往年的一半,看來早春的那場讓城里人驚喜的雪卻傷了鄉(xiāng)間農(nóng)民的心。天陰、涼爽,是收割的好天氣,田里收割菜籽的大多都是一些上了年齡的人,最年輕的也是五十開外的農(nóng)婦。村里的年輕人讀了大學(xué)的,到外面的公司謀了職,沒上大學(xué)的也去了外地打工掙錢,老家的地就由年邁的長者種著,六十往上的人,成了耕種土地的主力。一位老農(nóng)說,再過幾年,這地怕是沒有人種了喲,無奈且惋惜。
六十多歲的黃家琪是羅家灣村二組的村民,見人說話一臉的笑容,滿臉和氣。縱觀羅家灣乃至南河兩岸都沒有看到一塊像樣的油菜,唯獨黃家琪這塊地,油菜長勢“一枝獨秀”,格外喜人,與其交談,才知道他在管理油菜幼苗上沒少花功夫。老兩口起早摸黑,又是間苗,又是追肥,全部人工除草,扯了一道又一道,經(jīng)過老兩口精心培育,油菜桿子長得粗壯有力,竟抗過春上那場大雪。他說,種莊稼,人哄地,地哄人,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我聽了這樣的話,心里很敬佩這樣有見識又肯下力的農(nóng)民。
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陣陣清風(fēng)徐來,伴著泥土的芬芳,我的思緒也隨風(fēng)飄揚。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村民發(fā)明了在田間處理收割的菜籽,他們在田中央鋪一張大大的防雨布,將收割的菜籽鋪放在上面,晾曬七八個日頭后,用連枷反復(fù)的拍打。只見他們的手揮著連枷,連貫而流暢的在空中輕揚、翻舞,著地有力。汗水浸透了衣裳,滿臉笑意,辛苦的勞作中呈現(xiàn)出生活的滿足,這也許就是農(nóng)村自由自在、豁達恣意的人生。
季節(jié)不等人,村民趁天氣好,搶著收割,搶著毀茬,又要搶著整田,搶著栽水稻秧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總是有干不完的莊稼活兒,一年四節(jié)都在搶抓農(nóng)時。耕種土地的人,從來不敢偷懶,也不會偷懶,他們只能竭力付出,用勤勞的汗水換來期盼中的好日子。
收罷菜籽緊接著就是放水整田,半自動化的旋耕機替代了牛耕地,現(xiàn)代化的機械減輕了農(nóng)人不少負擔(dān)。看村民耕種收割,更加體會到務(wù)農(nóng)的艱辛,從老人殷切的眼神里,讀懂了他們的期盼,期盼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國泰民安。
回程中,夕陽映紅了天際,大地一片輝煌。打開車窗,任曠野的風(fēng)吹亂我的長發(fā),吹散所有的陰霾,我們迎著霞光,一路歡暢,順風(fēng)而歸。
云萬敏,公務(wù)員,業(yè)余寫散文和評論,現(xiàn)居湖北??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