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氣勢磅礴,內涵豐富,意蘊深遠,有詩情畫意描寫戰(zhàn)場的《西江月·井岡山》;有挑戰(zhàn)者之歌的《七律·長征》;有宏偉建設的暢想曲《水調歌頭·游泳》;有亦哭亦訴的悼念詩《七律·吊羅榮桓同志》;還有寓意深刻的《念奴嬌·鳥兒問答》等,在這些詩詞作品中,毛澤東用凝練的詩句、豐富的想象、哲理的睿智等構建了其詩詞的時空藝術,傳遞了詩人徜徉于其中的情感與情思、體驗與體悟。
一、時間機制的接受與綿延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在歷史的長河中,時間如流水一般飛逝,作者可以通過藝術手段將時間停滯在作品之中,讓讀者在閱讀作品時,跟隨作者的創(chuàng)作需求、心理變化、想象擴展等,體驗時間在敘述與接受、寬度與強度、數(shù)量與質量等方面的不同體現(xiàn)。
(一)寫作時間與閱讀時間
在時間軸的組合之中,文學作品中的寫作時間是指作者創(chuàng)作的實際時間,與故事時間是不一致的,通常前者是會晚于后者的,這樣一來,當你在閱讀作品時,就可以體會到作品中具有某種紀實性與歷史感。例如,《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就有所體現(xiàn),蔣桂戰(zhàn)爭是指1929年4月蔣介石與桂系軍閥之間的戰(zhàn)爭,這一場戰(zhàn)爭給紅軍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紅四軍便由江西進入福建西部,于同年9月到達上杭,這首詞就創(chuàng)作于紅軍占領上杭之后,革命根據(jù)地正如火如荼地展開土地革命。誠如詞中上片提到的“風云突變”,指的就是蔣桂戰(zhàn)爭的爆發(fā),也可以說是詞的故事時間所在,軍閥開戰(zhàn),給民眾帶來了災難與困擾,“灑向人間都是怨”。而下闋突轉,“紅旗躍過汀江”,直下上杭,“分田分地真忙”,這也就暗含了詞的寫作時間,即到達根據(jù)地以后創(chuàng)作的。正是寫作時間與故事時間的時間差,讀者可以體會到詞中的歷史史實與畫面轉切時的突轉。上闋軍閥戰(zhàn)爭,怨聲載道,最終不過是“一枕黃粱”,下片收拾金甌,土地革命,分田分地,民眾的踴躍與熱情躍然紙上。史實的敘述、場面的過渡、情感的反差很好地呈現(xiàn)在這一記錄的時間差里。同樣以戰(zhàn)爭紀實為背景的還有《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這首詞同樣創(chuàng)作于故事時間之后,它記錄了龍岡這一主要戰(zhàn)場,“霧滿龍岡千嶂暗”既是實景,也是戰(zhàn)場氣氛的回放;同時還預示了革命形勢,“風煙滾滾來天半”,可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不周山下紅旗亂”又體現(xiàn)了革命隊伍士氣之盛與必勝的決心,讓讀者在這紅軍奮勇殲滅敵人的壯烈場面與神話世界的虛實相間與化用故事中更好地體會到詩歌中的磅礴氣勢和雄奇氣魄。換句話說,即使寫作時間是“偽時間”,但經(jīng)過詩人的主觀提純加工之后,重新創(chuàng)造了創(chuàng)作文本的時間系統(tǒng),從而實現(xiàn)“詩的真實”。
如果說寫作時間與故事時間在時間軸上是作者敘述的體現(xiàn),那么閱讀時間便與讀者相關。閱讀時間指的是讀者具體接受某部作品的時間,這個時間不同于前面所述的寫作時間、故事時間,它不是一成不變的。一方面,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雷特,古今解讀也不一致,因而在欣賞文學作品時會產生不同的閱讀體驗;另一方面,即使是同一讀者,隨著個人知識儲備的增加或者心境的變化,讀者對作品的審美接受與闡釋也會有所不同,或深入,或變化。例如,《憶秦娥·婁山關》詞中動靜結合,情境交融,上闋寫紅軍拂曉時向婁山關進軍的情景,下闋作者起筆突轉戰(zhàn)斗結束后的感情抒發(fā),“雄關漫道真如鐵”,表現(xiàn)了紅軍戰(zhàn)斗勝利之后豪邁之情的抒發(fā),詩人站在婁山關上,只見“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一次的勝利并未改變革命受挫的形勢,作者想到革命前途未卜,短暫的喜悅之情又轉入了沉郁之中,詞中以作者的低沉心境觀物,使得詞境具有一種立體的氛圍。而詞中被引用最多的當屬“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這一句,詞中本義指跨越了像鐵板一樣難以攻克的婁山關,而紅軍攻破了這一難關,暗含了蔑視敵人與困難的革命英雄氣概與情懷。每次閱讀都會給人一份振奮人心的心動,每一次引用于不同場合,有表現(xiàn)精神風貌的,有表現(xiàn)意志堅定的,也有表現(xiàn)信念如鐵的,不同層面、不同讀者、不同時間就會有不同的解讀。
(二)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fā),人類的一切經(jīng)驗從屬于經(jīng)驗的個體,時間也是如此,這就形成了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的差異。這種對時間的開拓,無形中將時間的寬度與強度、數(shù)量與質量展現(xiàn)出來。譬如在《水調歌頭·游泳》中,詩人游泳不過幾小時,這也是詩中的物理時間,從時間刻度上來說,和平時吃飯、工作幾小時是一致的,但是詞中所蘊含的心理時間強度與物理時間不是等同化一的。詩人在與自然搏斗的幾個小時里,前后的心理節(jié)奏是不一致的,那么心理時間的韻律也會有所差別。上闋詩人橫渡長江,“極目楚天舒”,心情舒暢,節(jié)奏舒緩,下闋時間節(jié)奏加快,“起宏圖”,架一橋、通天塹,更立西江石壁,擬定社會主義建設的宏偉計劃,這時的作者心潮澎湃,思緒萬千。詩人心理變化對心理時間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短短幾小時詩人心中暢想了未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建設藍圖,這再一次印證了心理時間的綿延性。物理時間、心理時間的差異性與時間的延展性還體現(xiàn)在《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中,詩人在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國慶節(jié)時步韻奉和。詞中上闋回顧了百年魔怪翩躚的歷史,“長夜難明”,下闋化用李白詩句,喻指我國解放了,“萬方樂奏”,詩人興致極高??v觀全詞,上下兩闋格調色彩不一,暗含的時間也不對等,總體上由暗淡轉向明麗,由沉郁轉向高昂。百年歷史與新時代交替融入在短短42個字里,一首和詞反映了新舊時代的交替與變化,含蓄地表現(xiàn)了民族政策??梢?,詩人以現(xiàn)實為基礎,超越時間束縛,平衡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的之間的配置,伴隨詩人的心緒與想象將時間濃縮或者延展。
二、空間機制的跨越與投射
空間機制主要包括活動空間與情緒空間,活動空間根據(jù)詩人思維的發(fā)散與想象的構建,活動空間范圍可大可小,自由馳騁,跨越地域限制與束縛,它可以分割為暗含時代和社會背景的大空間與具體的活動場所與環(huán)境的小空間,通過文本所顯示的空間敘事從而反映出一種文化性、象征性。而情緒空間則是根據(jù)詩人的情緒波動、情感的變化,情境結合,這一空間可以說是詩人情感活動的投影,詩詞內容具體表現(xiàn)的投影,也可以是讀者情緒評價的投影。二者在詩詞中結合緊密,相互參照與滲透,將情、景、境更加緊密地糅合在一起。
毛澤東同志在長征取得勝利時創(chuàng)作了《七律·長征》《念奴嬌·昆侖》和《清平樂·六盤山》,這三首詩詞的大時代背景或者可以說是活動空間就是長征這一具有特殊歷史意義的革命性階段,但又格具特色,反映了不同地域的特點與情感依托與輸出。在《七律·長征》中,五嶺、烏蒙、金沙、大渡河、岷山五個具有典型性的地標在詩中轉換,五句五地,跨越多省,各有特點,“五嶺逶迤”“烏蒙磅礴”“云崖陡峭”、鐵索寒冷、岷山積雪,詩人根據(jù)地域特點凸顯出長征征途的遙遠與困苦,空間跨度大,最后“三軍過后盡開顏”又顯示出這些萬水千山的縱橫、敵人圍追堵截的艱險在紅軍眼中不過是平常之事,體現(xiàn)了紅軍不畏艱辛、戰(zhàn)勝困難的決心與毅力。詩中,詩人借助自然景物顯示紅軍征服困難的精神,用山川冰雪表現(xiàn)詩人的人格意象,又隱含著作者對紅軍三個方面軍通過長征達到勝利會師的期盼,有一種激動、雀躍的心境暗藏其中。如果說《七律·長征》在大空間背景下衍生了五地特色,融入了對革命勝利的企盼與興奮,那么《念奴嬌·昆侖》則表現(xiàn)出長征勝利時又一不同的情緒空間,寄托了詩人不同的情思與展望,賦予了別樣的期待與抱負。上闋中,昆侖“橫空出世”,巍峨壯美,地理數(shù)據(jù)上的高度讓人在視覺上難以看到盡頭,無形中給人帶來震撼,“閱盡人間春色”的昆侖以人世為參照,突出其歷史久遠與古老,以其為特殊窗口透視出自然創(chuàng)造的偉大,山勢蜿蜒,披冰蓋雪,若夏日消融,自然壯觀之景會給人類生存環(huán)境帶來負面影響,詩人憂國憂民的心情就在此凸顯出來。下闋中,詩人用美學的崇高再次展現(xiàn)昆侖的“高度”,他用雄奇的想象強力對接,“倚天抽寶劍”,用想象將昆侖進行處理,精心裁制后“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希望昆侖般巨大能量在經(jīng)過改造后為人類造福,這三句體現(xiàn)了詩人精深的理性內涵??梢?,詩人以昆侖為背景,采用夸張、擬人、比喻等手法,濃墨重彩地將昆侖山的巍巍壯姿和光影交錯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和《七律·長征》中的攻克困難精神不同的是,詞中所要表達的主題是反對帝國主義,作者用以昆侖為聚焦點,用瑰麗的作品融入思考、注入情懷,將現(xiàn)實而又超現(xiàn)實、真實而又理想的畫卷呈現(xiàn)出來,這樣,自然空間的昆侖與反帝國主義的主題空間就自然融合在一起。而《清平樂·六盤山》可以說是長征號角的再次吹響,紅軍突破重圍,登上長征最后一座高山——六盤山,此詞便是創(chuàng)作在這之后。詞的上闋以遠景開篇,詩人凝望南飛的大雁,“望斷”這一細微的動作蘊含著作者的思念和關懷革命的深情,用“屈指行程二萬”對長征做了回顧,下闋就近景對長征前景進行展望,用“紅旗”意象,這面火熱的戰(zhàn)旗象征著革命的勝利。詩人以遠近景交換鏡頭,將情感融入其中,尾聯(lián)“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詩人化用典故,生動形象地揭示了長征必勝的光明前景,直接表達了紅軍戰(zhàn)勝一切敵人的雄心壯志與必勝的信念,這句話即使到了今天仍然有著非常深遠的意義。
三、時空機制的有效融合
時間與空間密不可分,在毛澤東詩詞中也是如此,詩人通過想象將現(xiàn)在、過去與未來聯(lián)系起來,將現(xiàn)實與回憶融合,將時間與空間有機結合,比如《沁園春·雪》就是如此巧妙設計。這首詞創(chuàng)作于詩人初到陜北見到大雪時,雪在詞中并不是單純的自然界產物,而是反封建主義的一個側面。詞的上闋側重空間的轉換,涉及地域跨度廣闊,讀者跟隨詩人想象的腳步,看長城內外、黃河冰封、群山舞動、高原起伏,只等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多嬌,引起下闋。在下闋中,詩人更側重時間濃縮,詞中意象跨越古今,縱覽歷史英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都已成為過去式,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詩人以歷史上文攻武略比較突出的帝王為例,歷數(shù)千年,物理時間跨度大,在詩人的想象中壓縮于一體,給予了詩人豐富、綿延的心理時間。作者借助各具特色的地域空間與壯麗風景,寫英雄豪杰,融入情感,抒發(fā)無產階級的愛國主義豪情。上下闋的時空轉換形成了一種縱橫交錯的時空立體風格,讓現(xiàn)實中的景有了厚重的歷史感,讓歷史中的英雄人物在空間注入后又具有現(xiàn)實感與象征意義,從而形成了深邃廣闊的意境。
總的說來,毛澤東詩詞中的時間和空間是相互映襯、難以分割的,無論是時間機制的接受與綿延還是空間機制的跨越與投影,詩人運用馳騁的想象,結合具有象征性、寫意性與故事性的自然意象與人文意象,搭建了各具風格的時空機制,表現(xiàn)了詩人的革命信念、情懷、暢想,展現(xiàn)了詩詞中的藝術魅力,讓人回味無窮。
(邵陽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邵陽市社科聯(lián)課題“毛澤東詩詞中的意象敘事研究”(項目編號:19YBB4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楊迪(1988-),女,湖南邵東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