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整整坐了一夜——在冰涼的地板上。冰涼的地板,不但有利于克殺心中的狂躁,也有利于讓人面對冷酷的現(xiàn)實,理智地思考。
那個女孩對她說,他愛我,很愛很愛;我也愛他,像他愛我一樣,不是那種……你就放過他,放過我們,讓我們在一起吧!聲音清純而沙甜,就如她清純的雙眸、青春的臉,就如才出水的青荷,一派清新,似乎還沒被世俗的名利和物欲浸染。
昨晚吃過晚飯,她正一把鼻子一把淚地陶醉在韓劇《心情好的日子》里,女孩卻突然敲門造訪,并對她說出了這樣的話。她整個大腦被韓劇充斥,自然有些短路,有些不知所以。
她和丈夫結(jié)婚十年,并沒感覺有什么不和諧,起碼一直都很默契,沒鬧過別扭,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劇情。再說,丈夫口碑一直都很好,看上去也不像那種花哨男人。后來,她頭腦稍微清醒,不由脫口問道:“你說的他是誰?”
“賢亮?!迸⑤p聲說。
她卻感覺頭頂響起一聲炸雷。賢亮就是她的丈夫。一時間,她就像被掏空了一般,空虛又茫然。只有一個聲音似有若無地反復(fù)出現(xiàn)在她意識里:原來還真有這事!
女孩見她愣在那里半天都沒有反應(yīng),又小聲說:“大姐,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人?!?/p>
她仿佛聽到了十年前自己的說話聲。
十年前,她的爸媽因賢亮是農(nóng)村孩子,又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曾反對他們在一起。
那時,爸媽問她,他出生在農(nóng)村,要工作沒工作,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
她曾吼爸媽,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他的人!
看來,這女孩還真動了真情。
她抬頭打量女孩,女孩看上去就像是還在大學(xué)校園的學(xué)生,最多也就剛步入社會。這個時期的女孩幼稚而天真,還不知天高地厚,最容易頭腦發(fā)熱,做出自以為是的沖動事。
她想著便掙扎著問:“你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人?你這么真心愛他,怎么能斷定他也這么真心愛你呢?”
“我們已經(jīng)有了孩子,已經(jīng)無法分開?!迸⒄f著便垂下頭去。
這句話就像給了她當(dāng)頭一棒,打得她半天都緩不過勁來。
賢亮三代單傳,從結(jié)婚那天開始,公婆便催著他倆趕緊要孩子。賢亮顯然也非常熱愛孩子,記得還是談戀愛的時候,他一看見人家小孩子便挪不動腳,總要逗弄半天才走開。臨走,還總是一邊不舍地回頭看一邊對她說,咱結(jié)婚后也生他一打子。也正因為如此,結(jié)婚后,她見自己肚子一直沒鼓起來,才放下工作,放下夢想,放下一切,千方百計地想辦法,千方百計地想讓肚子鼓起來??墒赀^去,她也沒能給賢亮一個滿意的交代。
不過,她還是有些不死心,還是有些疑惑?,F(xiàn)在這社會啥事不會發(fā)生?要是這女孩是騙子是訛
詐呢?
“你敢確定,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賢亮的?”她想了想又問。
“除了他,我并沒交往過其他的異性。”
她一下便被女孩真誠而羞澀的神態(tài)所擊敗。如若不是,女孩找到家里對她說出這種話,又能詐取到什么?
后來,她曾再次打量女孩。女孩看上去溫順、靦腆,絕不像那種借故敲詐勒索的壞女孩??蓧呐?、好女孩又沒寫在臉上,她怎么知道呢?當(dāng)時,她曾想,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等賢亮回來核實了才能下結(jié)論。
然而,她等了整整一夜,賢亮并沒回來。平時,他不回來怕她惦記,都會打電話,這一夜連電話都沒打。難道……其實打電話一問什么都知道了。然而,她的自尊、她的做人原則都不允許她那樣做。
其實,賢亮一夜未歸已不是一回兩回了。自打兩年前提升為公司主管,他就開始頻繁地加班,頻繁地告訴她公司有事回不去了。有時,她也會打趣地問他:“總加班總加班,別是外面有了女人吧!”
他總是說:“好好的,胡亂想啥呢?”說了這話,改天回來就會帶一些她喜歡的東西回來,自然是為了討好她、安撫她。
她則不止一次地對他說,就算你在外面找了女人,我也不會生氣。因為她一直都沒能為他生個孩子,心里有虧欠??墒钱?dāng)這事真的來臨,當(dāng)一個活生生的女孩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卻如此的茫然,如此的不知所措。她感覺太突然了。
雖然十年了,她還沒為他生出個孩子,可她一直都在努力的路上,她全力以赴,她從來都不曾放棄。況且最近這幾年,隨著科技的發(fā)達(dá),讓女人懷孕的途徑也越來越多了。
天放亮了,外面有了人走動的聲音,珺也從沉思里回過神來。
賢亮該回來攤牌了吧?她想。
嘩啦——門外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那聲音傳進(jìn)珺耳里,明明像一把刀子在剜她的心,她卻坐在那里紋絲不動。接著傳來賢亮走進(jìn)家門的聲音,她就像沒聽見,就像長在了地上一動未動。
“你怎么坐在地上?不會又練什么功的吧?”珺聽見賢亮這樣問她,盡管這一夜她太陽穴一直突突地跳,想了一車話要問他,可煎熬了一夜的她就如麻木了一般,她聽到問話連眼珠都不曾動一下。
而事實上,有段時間她為了懷上身孕,也確實像這樣坐在地上練過功,那是一個自稱大師的中年婦女傳授的秘方。那時,她為了懷上個孩子,曾走火入魔般地整天和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大媽,和一些瘋瘋癲癲的迷信人士混在一起,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
“我去給你做飯去,說說你都想吃什么?”珺聽見賢亮又問她,就像日子一如既往,就像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她眼睛的余光看到,他一邊說一邊就朝廚房走去。
“你女朋友懷孕了,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訴我一聲呢?”眼看賢亮就要走進(jìn)廚房門,珺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只是,大概是因為心里的那份自尊,她說話時有意控制了自己的情緒,表現(xiàn)得非常冷靜,非常平淡,就像若無其事一般。
賢亮聽了卻低垂下頭。他顯然默認(rèn)了,或者昨晚他根本就在女孩那里過的夜。
珺看在眼里,心里便生出無限酸楚,卻偏偏做出一副平靜無事的樣子。她說:“就算天亮,你也不應(yīng)該回來。你應(yīng)該去照顧她,懷孕的女人最需要關(guān)心照顧,你應(yīng)該待在她身邊才對?!彼坪跏菫榱藘冬F(xiàn)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也似乎為了體現(xiàn)自己的明理和大度。
“是我不好?!辟t亮說著走過來摟住她,那壓在她心底的怨氣卻猛然竄上頭頂。
“別碰我!”她一聲喊叫,就把他甩在了一邊。
“是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辟t亮說著又來摟她,剛伸過手來,就被她更激烈地推開了。
她再也不愿意讓他碰她。“別跟我說這些,照顧你的女人和孩子去!”她一邊推,一邊喊著,心中憤怒狂躁的情緒也逐步攀升、炸裂開來。當(dāng)賢亮第三次摟抱過來,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你走——你給我走——!”她一邊喊,一邊用力把他向外推,推著推著忍不住上去就給了他一巴掌。
那時,珺已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盡管賢亮竭盡全力一直想摟抱住她、給她一些安慰,可珺已經(jīng)成了一頭憤怒的獅子。她一次次把賢亮從身邊推開,直到把他推出門外,自己卻跌倒在門邊撕心裂肺地慟哭起來。
一陣放縱的大哭之后,珺反倒冷靜下來。
仔細(xì)想想,這十年她活得太不容易了,為了能給賢亮家傳宗接代,也為了能維系住這個家庭,她不僅轉(zhuǎn)過山,拜過佛,練過神功,求過神婆,還跑遍全國,吃過無以計數(shù)的偏方和苦藥。多少年了,因為生不出孩子,她總是一再地浸泡在讓她嘔吐的苦水里;多少年了,因為生不出孩子,她總是人前賠笑臉,人后抹眼淚;多少年了,她都不曾放松過自己,饒過自己。為了能讓肚子鼓起來,她曾不惜一切代價,得到的卻是如此下場。如今,賢亮和這個女孩不僅有了情感,也有了孩子,她卻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為什么?為什么?她一再地問自己。
從表面看,似乎一切都因為她不會生孩子??扇绻@十年,她沒有丟失夢想,沒有丟失自我,事業(yè)比他干得更大,錢比他掙得更多,那么即便她不會生孩子,他會像現(xiàn)在這樣,被甩在門外,明明知道她肝膽俱碎,還是就這樣毫無反抗地離她而去嗎?他不會。她不會生孩子,他可以想別的辦法生。也許,即便他在外面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也暫時不敢讓她知道。說到底,維系兩人情感的不僅僅是孩子,個人的強大和魅力才是更主要的。而在這十年里,他不斷地進(jìn)步,不斷地強大,她卻因為生孩子的事,把自己糟蹋得沒有了自我,沒有了尊嚴(yán),沒有了人生的夢想。
想到這兒,珺猛然就想起女孩說過的兩個字:放過。
想到這兩個字,珺就像等了十年再也不愿多等一刻,她立即就撥通了賢亮的電話。
她打算放過,不是賢亮和那個女孩,而是放過自己。
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友好地結(jié)束這段婚姻,然后去醫(yī)院打掉那忍了無數(shù)次難以忍受的痛,吃了無數(shù)難以忍受的苦才懷上的,卻根本無法確定能不能健康成活,能不能順利生下來的孩子。
然后,她也好考慮如何面對新的生活和接下來的人生。
接下來,她一定會好好善待自己,再也不把精力浪費在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上。
作者簡介:晴月(1964-),原名董鳳,女,河南周口人,主要寫長、中、短篇和小小說。已出版長篇小說《淚流成河》《相伴》等四部。中短篇小說被《海外文摘》《鴨綠江》《當(dāng)代小說》《奔流》《百花園》《小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專刊等幾十家報刊發(fā)表或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