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丹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何喬遠(1558—1631),字稚孝,號匪莪,明代著名學者,福建泉州府晉江人。其父何炯曾編撰《清源文獻》十二卷(《四庫全書總目》著錄),乃有識之士。何喬遠少年穎異,十九歲時與兄喬遷同登鄉(xiāng)榜,二十八歲中進士,進入仕途;授刑部主事,遷禮部儀制郎中;光宗時期,召為光祿少卿,后又進光祿卿,以戶部右侍郎致仕。何喬遠從政十年,因正直敢言得罪權貴,被迫家居三十多年,以授徒著書為業(yè),晚年屏居泉州城外鏡山,曾在鏡山之下建立“休山書院”,學者稱為鏡山先生。何喬遠一生歷經(jīng)萬歷至崇禎四朝,閱歷豐富,著述宏贍。有《閩書》(一百五十四卷)、《明文征》(七十四卷)、《名山藏》(一百零九卷)等著作。何喬遠的著作,國內目前能查詢到的,除上述三種外,還有故宮博物院藏的《何氏萬歷集》、南京圖書館藏的清抄本《何氏鏡山集》和福建圖書館藏《冠悔堂叢書》中的《釋騷》抄本(殘卷)[1]1。
何喬遠平生所撰奏疏、詩文、書信、序跋、墓志銘等被收入其門人所編的《鏡山集》中, 然《鏡山集》《四庫全書》未收,《四庫禁毀書目》也不見著錄?!八膸臁毕盗惺珍浟撕螁踢h的《名山藏》《閩書》《明文征》等,皆未收《鏡山集》,更無《釋騷·離騷解》了[2]。2002年福建文史館于日本訪書時得知日本內閣文庫藏有明崇禎刻本《鏡山先生全集》(全集150多萬字),由是購回。此集中保存了何喬遠友人黃居中作于崇禎十四年(1641)的《鏡山全集序》,可知《鏡山集》在何喬遠生前已經(jīng)刊行。何喬遠去世后約十年,其后人、門生在《鏡山集》的基礎上,重新整理、編排后付梓,時間大概在崇禎十四年間[1]。
《釋騷·離騷解》是何喬遠對《離騷》的釋解。福建省圖書館藏《冠悔堂叢書》中有何喬遠《釋騷》抄本,是為殘卷(1)黃靈庚教授編輯《楚辭文獻匯刊》時,筆者曾查詢過何喬遠的《釋騷》,得知福建省圖藏有《釋騷》抄本,但保藏單位不愿提供此抄本,遂使黃先生編《匯刊》時未能收錄。。日本內閣文庫本《鏡山先生全集》保存了何喬遠《釋騷·離騷解》(一卷),可窺全帙。今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陳節(jié)、張家壯點校的《鏡山全集》收錄了《釋騷·離騷解》(2)陳節(jié)、張家壯點校的《鏡山全集》即以日本內閣文庫本為底本整理,以下稱今本。(以下稱《釋騷》),可供閱讀。
將《鏡山全集》所收《釋騷》與中華書局版《楚辭補注》之《離騷》對校,發(fā)現(xiàn)何喬遠《釋騷》有版本異文,共計如下21處。
1.“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察”,《章句》注曰:一作“揆”。《釋騷》即作“揆”(3)《章句》指洪興祖之《楚辭補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以下引《章句》皆用此本。《釋騷》用《鏡山全集》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版,2015年。以下引《釋騷》皆用此本。另,黃靈庚《楚辭集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文字??鄙踉敚瑸槊夥睆?,不一一引述。。
2.“冀枝葉之峻茂兮”,“峻”,《章句》注曰:《文選》“峻”作“葰”(4)今中華書局影印李善注《文選》作“峻”。。《釋騷》作“葰”,未知何據(jù)。
3.“寧溘死以流亡兮”,“以”,《章句》注曰:一作“而”?!夺岒}》作“而”。
4.“豈余心之可懲”,“豈”,《章句》注曰:一作“非”?!夺岒}》作“非”。
4.“夫何焭獨而不予聽”,“焭”,《釋騷》作“惸”。
5.“縱欲而不忍”,《章句》注:一本“欲”下有“殺”字。《釋騷》加“殺”字。
6.“日康娛而自忘兮”,“而”,《章句》注:一作“以”?!夺岒}》作“以”。
7.“后辛之菹醢兮”,“菹”,《章句》注:一作“葅”?!夺岒}》作“葅”。
8.“殷宗用而不長”,“而”,《章句》注:一作“之”。《釋騷》作“之”。
9.“舉賢而授能兮”,“舉賢”,《章句》注:一云“舉賢才”?!夺岒}》作“舉賢才”。
10.“阽余身而危死兮”,《章句》注:一本“死”下有“節(jié)”字?!夺岒}》加一“節(jié)”字。
11.“固前修以菹醢”,“菹”,《章句》注:一作“葅”?!夺岒}》作“葅”。
12.“曾欷歔余郁邑兮”,“邑”,《章句》注:一作“悒”。《釋騷》作“悒”。
13.“路曼曼其修遠兮”,“曼曼”,《章句》注:《釋文》“曼”作“漫”?!夺岒}》作“漫漫”。
14.“結幽蘭而延佇”,“而”,《章句》注:一作“以”?!夺岒}》作“以”。
15.“溘吾游此春宮兮”,“溘”,《章句》注:淹也,一作“壒”?!夺岒}》作“壒”?!皦埂?,塵埃也。
16.“保厥美以驕傲兮”,“傲”,《章句》注:一作“敖”?!夺岒}》作“敖”。
17.“恖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章句》注:恖,古文思,亦作“思”;“唯”,一作“惟”。《釋騷》“恖”即作“思”,“唯”作“惟”。
18.“謂幽蘭其不可佩”,“其”,《章句》注:一作“兮”,一作“之”?!夺岒}》作“兮”。
20.“時繽紛其變易兮”,“其”,《章句》注:一作“以”。《釋騷》作“以”。
21.“固時俗之流從兮”,“流從”,《章句》注:一作“從流”?!夺岒}》作“從流”。
今本《鏡山全集》《釋騷》后面附《考異》:
“日月忽”,古文作“忽”,又一本作“曶”。“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二句,王逸不解,洪氏疑為后人所增??雌湮膭?,以六句為一段,亦可。且以“路”葉“故”,應前起后,自不必拘?!凹街θ~之葰茂兮”,“葰”原本作“峻”?!懊氵h游而無狐疑兮”,一本無“狐”字?!盃柡螒押豕视睢?,一本“宇”作“宅”?!爸^幽蘭兮不可佩”,“兮”朱本作“其”。
以上所列異文,有兩點可加以明之:
一是上列異文僅是與中華書局本《楚辭補注》對照,中華書局本用汲古閣刊本排印。如果《鏡山全集》在何喬遠去世后十年刊印,即在1641年左右。而《楚辭補注》毛晉(1599—1659)汲古閣刊本的時間可能與《鏡山全集》同時甚至略后。說明何喬遠崇禎刻本與汲古閣刊本有些許差異,這應是所據(jù)的版本不同。
二是《考異》是否為何喬遠所作還是門人所作,尚未可知。末句說“朱本”,或指朱熹孫子朱鑒刊本《楚辭集注》(5)宋理宗端平乙未(1235)朱熹孫子朱鑒刊行《楚辭集注》,是朱熹《楚辭集注》今存最早最完備的刊本,現(xiàn)藏北京圖書館,195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出版,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據(jù)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加以標點出版。(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楚辭集注》出版說明。)后文所引《楚辭集注》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注明。?!冻o集注》(后文簡稱《集注》)“謂幽蘭兮不可佩”,“兮”即作“其”[3]20。證明何喬遠作《釋騷》,已經(jīng)注意到版本的差異。
《鏡山全集》載有“里中后學蘇琰”所撰的《離騷解序》,其中說:“故千古貞人志士,無不詠《騷》惜《騷》;千古通人博人,無不玩《騷》解《騷》,皆有會也?;尬?朱熹)之說行于世者久,其分節(jié)之詳祖王逸,而其旁引繁稱兼欲以資多識近溫陵(李贄)。何稚孝先生又從而為之,徑約其指歸,平易其援引,總其分節(jié)之段絡,拈惝恍彌漫之說于忠厚惻怛之途。蓋雖無殊乎晦翁之旨,而使讀者不阻于艱深復蔓,是則稚孝之為《騷》,亦其一生初志之所寓也?!盵4]34此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何喬遠作《釋騷》的初衷與其體例編排之用意。從《釋騷》內容看,此篇應是何喬遠授徒講解《離騷》時的講稿(底本)。何喬遠自己在《仲紹讀我解〈離騷〉有作,和之》詩中說:“吾昔讀《離騷》,其文如羊羵?!盵4]440羊羵,即羵羊,傳說中的土中怪羊,雌雄難辨。此比喻說明初讀《離騷》的人,都不容易理解其內容,因此他要作《離騷解》。因為是對《離騷》一篇的解釋,所以篇幅并不長。何喬遠把《離騷》全篇分為十四個段落,每一段落后面加以闡釋(以福建人民出版社《鏡山全集》為據(jù))??梢栽O想,大概是作為先生的何喬遠讀《離騷》原文一段,講解一段。所以從體例上看,何喬遠也是采取注評結合的方式。講解的內容,包括以下兩個部分。
何喬遠釋解《離騷》,乃一邊闡釋內容,一邊解釋詞語。他自己在《仲紹讀我解〈離騷〉有作,和之》詩中說:“理不求串合,義但取多聞。”[4]440因此,在解釋詞語時,何喬遠頗有一些與傳統(tǒng)陳說相異者。以下特拈出何注與傳統(tǒng)舊注有所不同之處,以作解說。
1.“扈江離與辟芷兮”,何注:“扈,如扈從之扈,擁也?!蓖跻荨墩戮洹罚骸办瑁灰?。楚人名被為扈?!敝祆洹都ⅰ罚骸办瑁灰?。”按:此句歷代注家皆不厭其煩地討論“江離”為何物,于“扈”字多無歧義。何注“扈”為“擁”,有“圍裹”之意,于文意未差。
又,此句中“辟”,王逸注:“辟,幽也。芷幽而香?!焙巫ⅲ骸氨伲抖Y記》:‘素帶終辟。’注:‘辟’,讀如‘裨冕’之‘裨’,謂以繒采飾其側?!卑矗汉巫⒂谩抖Y記·玉藻》典?!抖Y記·玉藻》“而素帶終辟”,鄭《注》:“辟,讀如裨冕之裨。裨,謂以繒采飾其側?!薄秲x禮·覲禮》有“侯氏裨冕”,鄭玄注:“裨冕者,衣裨衣而冠冕也。裨之為言埤也?!臂?,有增益之意,為動詞。王夫之訓辟為辟績,作動詞,游國恩以為非。游國恩認為:“《離騷》文例,凡句中用一動詞者,則用‘與’為連詞;用兩動詞者,則用‘以’為連詞?!盵5]30反過來說,此句用“與”字,則只有一個動詞“扈”。所以“辟”不應是動詞。應如游國恩所說:“此處扈江離與辟芷,正屬前一類例句,故知辟為形容詞而非動詞,辟芷之構詞法與幽蘭同?!盵5]30因此何注并不合文意。
2.“昔三后之純粹兮”,何注:“三后,高陽也,楚之先王及吾父伯庸也?!蓖跻荨墩戮洹贰⒅祆洹都ⅰ方哉J為:“三后”指禹、湯、文王。按:何注“高陽”,則徑指顓頊,認為“三后”指屈原之祖先,非指禹、湯、文王。對“三后”,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辨之甚詳,謂“屈賦言三后指楚熊渠始封三王,后世所稱三戶也。”[6]
3.“荃不察余之中情兮”,何注:“荃,謂懷王齌疾也。”王逸、朱熹皆注“荃”為:“香草,以喻君也?!卑矗汉巫ⅰ败酢贬尀閯釉~,齌疾,即疾怒?;蛟S何注是將“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齌怒”二句一起釋解了。
4.“曰黃昏以為期兮”,何注:“黃昏,相期繇闇而將趨于明也?!卑矗骸包S昏”二句多以為乃后人竄入,故不加解釋。黃靈庚《疏證》以唐初歐陽詢書帖《離騷》亦有此二句,認為隋唐之世已竄亂之矣。由是,可知何喬遠時所用之本有此二句。真?zhèn)闻c否,何未加以辨證,只對“黃昏”加以解釋。“繇”,通“由”?!伴湣?,昏時,指黃昏。《禮記·祭義》:“周人祭日,以朝及闇?!弊ⅲ骸伴?,昏時也?!焙巫ⅰ跋嗥隰黹湺鴮②呌诿鳌?,說明等待時間之長久。
5.“羌內恕己以量人兮”,何注:“量,如較量之量?!薄墩戮洹罚骸傲?,度也?!敝祆洹都ⅰ吠墩戮洹?。按:較量之量,即互相爭斗和算計?!案髋d心而嫉妒”,就屈原所處的環(huán)境來說,何注似更愜當。
6.“長顑頷亦何傷”,“顑頷”,何注:“人瘦削則頷領長,舊以為饑色面黃,恐未必然?!焙巫⑺^“舊以為”,指《章句》與朱熹《集注》,后二者皆釋“顑頷”為“不飽貌”,“饑而不飽”“食不飽而面黃”。按:王、朱是從自然面貌上解釋,何注后面有“蓋其憂君憤俗之意非一日矣”之語,可知何注重在精神的憂思。
又,何注“胡繩”:“舊解‘香草’,鄙意謂即古人之帶索而歌爾?!卑矗跻荨墩戮洹纷ⅲ骸昂K,香草?!薄堆a注》釋為“索”。何注之前乃至之后,釋“胡繩”為“繩索”者多有,然如何注曰“帶索而歌”,“而歌”二字,則未知何據(jù),何氏亦未加以深解。
7.“啟《九辯》與《九歌》兮”,何注:“《九辯》《九歌》出自《山海經(jīng)》,其文曰:‘夏后開,開后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開焉始得歌《九招》?!吨駮吩弧暮箝_,舞《九招》’是也?!卑矗骸毒呸q》《九歌》,舊注多指禹樂。何注引《山海經(jīng)》,用洪興祖《補注》?!吨駮?,古本《竹書紀年》《夏后氏》有“九年,舞九韶”,《路史后紀》十三注引“啟登后九年舞九韶”?!洞蠡奈鹘?jīng)》注引“夏后開舞九招也”。招,音同韶[7]。所以何氏此注更為詳盡。
8.“覽民德焉錯輔”,何注:“錯,如‘錯枉’之錯,舍置之也。輔,輔相之也。所謂‘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也?!薄墩戮洹罚骸板e,置也。輔,佐也?!卑矗汉巫⑷纭板e枉”之錯,這是從語源上加以補充?!墩撜Z·為政》有“舉直錯諸枉”,“錯”同“措”,指將正直之人放置于邪曲人之上。
9.“戶服艾以盈要兮”,何注:“盈要,盈滿;要,帶也?!卑矗阂?。王逸《章句》此二句謂:“言楚國戶服白蒿,滿其腰帶,以為芬芳,反謂幽蘭臭惡,為不可佩也。”何注依王逸而來。盈要,即滿腰。“滿其要帶”,似不必多此一解,反而費辭,亦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
10.“蘇糞壤以充幃兮”,何注:“蘇,如‘樵蘇’之‘蘇’,取也?!卑矗和跻葑ⅲ骸疤K,取也?!薄堆a注》:“《史記》:‘樵蘇后爨?!K,取草也?!币馑家衙鳌!伴蕴K”,本指打柴割草,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后爨,師不宿飽?!迸狍S《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樵,取薪也;蘇,取草也?!盵8]還是用其“取”義。何注沿用《補注》之用《史記》典,卻未加說明,反而不明白。
依照《鏡山全集》本,何喬遠分十四段講解《離騷》,下面將何釋各段的主要內容加以列述。
1.《離騷》開頭“帝高陽”至“紉秋蘭以為佩”,何喬遠釋曰:“原父生原,名而字之矣。而又以‘修能’‘內美’祝之,如父冠子而醮(施行禮儀)之者。然名之以正,則欲其心無一不于正,而紛然內美也。字之以靈均,欲其慧無所不通于物,而加之修能也?!贝硕沃v解,重在解釋屈原之名,突出“正”字。王逸曰:“正,平也?!倍螁踢h認為“正”,即“其心無一不于正”,這也就是“內美”。所謂“靈均”,在于內心之“慧”;能“慧”,則可“無所不通于物”,而且再加之“修能”,這就是屈原之所以特出的原因??梢钥闯?,一開講,何喬遠即突出屈原與生俱來的品德與后天的修養(yǎng),突出道德教育。
2.“汩余若終不及兮”至“來吾導夫先路”,何釋曰:“原承吾父命名之意,其敢不勉乎!吾慮吾之汩沒而年歲之不吾與?!薄拔嵊旅瓦M修之切,且欲逐騏驥而先之矣?!贝硕沃v解,點出屈原為楚國而努力的焦慮心情。屈原要努力“自修”,只怕歲月蹉跎、人將老去,所以要發(fā)奮努力,像千里馬那樣為君王“道夫先路”。
3.“昔三后之純粹”至“傷靈修之數(shù)化”,何釋曰:“吾鑒堯、舜、桀、紂興亡之跡,以此修身,即欲以此自靖自獻于吾君,而黨人導之幽昧險隘之路,吾一身殃災不足恤,而深慮吾君之敗績于皇輿也?!焙螁踢h的解釋,指出屈原要以歷史為鑒,令君王省悟,無奈黨人幽昧,恐無濟于事,揭示了屈原心中深深的憂慮。
4.“余既滋蘭之九畹”至“愿依彭咸之遺則”,何釋曰:“吾將持眾芳而效之?!薄拔嵘砦^,吾亦無傷,而眾芳蕪穢,則群賢屏跡,群邪得志,世道一大傷也。” “屈原死于頃、襄之世,而作此篇,當懷王之時,蓋其憂君憤俗之意非一日矣?!边@一段較長,《離騷》的原文是屈原抒發(fā)自己為國培養(yǎng)人才的志向,可痛惜的是“眾芳蕪穢”,人才變質。但是,屈原仍不改其志,要依照彭咸的遺則去做。何喬遠的解釋,闡發(fā)屈原雖身處逆境,哀群小得志,卻仍然自修不息的意志。此外,何喬遠認為《離騷》之作,當在懷王之時,其“憂君憤俗”之憤懣郁積在胸,終于噴發(fā)而出。何喬遠的理解,亦不無道理。
5.“長太息”至“雖九死其猶未悔”,何釋曰:“民生多艱,如《詩》‘鮮民之生’,皆自謂也。”“而吾謇諤之言,朝夕被人誶替,其所替我者,又非謂我競進貪婪,不過謂我違眾自異,纕蕙攬茝而已。然余心偏由此昌歜羊棗之嗜,雖九死亦奚悔乎。”此段較短,屈原原文重在抒發(fā)自己“哀民生之多艱”的憂慮和自己矢志不屈的頑強精神。何喬遠則進一步申述屈原的意志,指出朝誶夕替的原因在于屈原不愿與惡勢力同流合污,因此而九死不悔?!安龤b”,是菖蒲根所腌的菜。據(jù)傳周文王嗜昌歜?!把驐棥?,亦稱“羊矢棗”,一種棗子,相傳曾點嗜羊棗。昌歜羊棗,用以指代人所偏好之物。何喬遠用此比喻屈原所好與眾不同,也就是不肯隨俗而同流。
6.“怨靈修之浩蕩兮”至“固前圣之所厚”,何釋曰:“吾自怨自艾,吾以靈修為善而自好。其恍洋漭瀁,無所底止,而實不涉世解事,不能察夫人之心。夫人心非我心也,如蛾眉本貞女,而以淫加之。一時氣習,徒有工巧、周容,改規(guī)矩背繩墨而不恤。吾坐此窮困,而不能為此狀貌?!边@里的解釋,何喬遠以屈原的口氣,坦露屈原自己的心跡:懷王不察民(人)心,才會有貞女被加之以淫的現(xiàn)象,才會有群小工巧、周容的丑態(tài),才會有改規(guī)矩背繩墨的邪氣。即便如此,自己仍愿窮困,而不可與群小茍合。何喬遠對屈原的理解是深刻的。
7.“悔相道之不察兮”至“非余心之可懲”,何釋曰:“吾以死自盟,求無愧前圣,而吾亦尋悔之矣?!薄笆啦晃抑峁弥弥?,吾自求吾心之不愧而已?!薄吧w忠耿之人,性習不移。如韓愈初貶陽山,入朝之后又貶潮州;蘇軾初貶黃州,入朝之后又安置惠州。皆所謂佩繁飾而芳彌章者也?!鼻硕蔚囊馑际抢硐氩荒軐崿F(xiàn),仍不放棄自修,不放棄自己的理想。所以詩中有“雖體解吾猶未變”的話。何喬遠深知屈原內心的痛苦,既不愿獨善其身,也不怕遭受愆尤,理解屈原要“無愧于前圣”而“以死自盟”,是必然的選擇。正如韓愈、蘇軾,屢遭打擊而不放棄,皆是以屈原為榜樣。
8.“女媭之嬋媛兮”至“夫何惸獨而不予聽”,何釋曰:“女嬃未必屈原姊,即室謫家人亦可耳?!迸畫?,王逸《章句》曰:“女嬃,屈原姊也?!焙笕硕噢q其非。游國恩先生謂:“女嬃為楚人婦女之通稱。”[5]188何喬遠釋“即室謫家人亦可耳”,似比較通達,但也是臆測之詞罷了(參看后文評析)。但認為“自婞直亡身至惸獨,不聽女嬃之語也”,或許受了朱熹看法的影響:“女嬃以屈原剛直太過,恐亦將如鯀之遇禍也。”[3]11
9.“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至“好蔽美而嫉妒”一段,何釋曰:“吾聞女嬃之言,將取衷前圣而嘆前日所為者,皆師心自用而至于此。自古圣人莫過虞舜,而蒼梧之野,舜跡在焉。吾就而陳詞,庶開予心哉?!薄拔岣谊愔菟凑?,自恃吾得中正之道也。”此段何喬遠劃分得較長。屈原此段寫因為女嬃的勸戒,去就重華而陳詞,又朝發(fā)軔于蒼梧、飲馬于咸池,上叩帝閽等。何喬遠知道,屈原要傾吐衷腸,只有找前圣。前圣是什么人?在屈原心中,莫過于虞舜。其實屈原的探索之路,正是舜跡之所在。
10.“朝吾將濟于白水兮”至“余焉能忍與此終古”,何釋曰:“古之昏主讒夫昌,而皆由于女謁盛。妲己亡商,褒姒亡周。顯明之君則有永巷之妃,雞鳴之女。太姒佐文,邑姜佐武。楚懷外欺張儀、內悅鄭袖,屈原不得于君,而尚望于其君夫人。托言于高丘,要求兩美之一合?!薄皢韬簦蒂t蔽善,楚之諸臣既皆如此,吾欲求之宓妃、有娀、虞氏二姚,則中閨遠矣。訴之虞帝,則哲王不我悟對矣。吾情無所發(fā)舒,此千古沉痛也?!鼻硕螌懫淝笏魇〉倪^程與痛苦。在何喬遠看來,其原因在于“昏主讒夫昌”,“女謁盛”。女謁,指通過宮中嬖寵的女子干求請托。《韓非子·詭使》曰:“近習、女謁并行,百官主爵遷人,用事者過矣。”[9]所以何喬遠列舉了古代女謁害國的眾多例子,如妲己、褒姒、漢代永巷中的罪女、《詩經(jīng)》中的雞鳴之女等等,以至懷王惑于鄭袖的現(xiàn)實。此段何喬遠的釋評,初看似有女人禍水論之嫌,但是,何喬遠也舉出了太姒、邑姜等賢女子。其要害還是在于“哲王之不悟”、諸臣“嫉賢蔽善”,實乃“千古沉痛”。
11.“索藑茅以筳篿兮”至“謂申椒其不芳”,何釋曰:“吾求女不得,托揲蓍而占之。而靈氛告我兩美有必合之理。而信修相慕者,無人也。然九州亦大矣,豈直此宓妃、有娀、虞氏二姚之三女?但遠游不疑,彼求美者將不汝釋,何待濟白水、等閬風……求之無何有之鄉(xiāng)哉!賈誼所謂‘歷九州而相其君,何必懷此故都’者也!”屈原在去與留的選擇上猶豫不決,于是請靈氛占卜。靈氛勸其棄國而走。對此,何喬遠亦認為從靈氛之占而去國還是最好的選擇,并引了賈誼《吊屈原賦》的句子加以釋解。
12.“欲從靈氛之吉占兮”至“周流觀乎上下”,何闡釋巫咸之言曰:“如靈氛之言,可以求福矣。而吾心有疑,將從巫咸而求之。而巫咸告我以求福之道,但擇君而事之?!薄笆浪兹绱耍瑲Х酵吆?,比比而是。昔為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可嘆也。”巫咸勸屈原留下以求遇合,但環(huán)境的惡化使屈原看不到希望,于是要從靈氛之吉占而“周流觀乎上下”。何喬遠深知屈原的疑惑,揭示屈原所處環(huán)境是“毀方瓦合,比比而是”,恐怕只遺劉琨 “百煉鋼化作繞指柔”之嘆了。
13.“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至“蜷局顧而不行”,何釋曰:“從靈氛之言,則欲博求賢君而事之,不則變節(jié)以趨時。然變節(jié)趨時,吾所不可從。惟靈氛求君而事,庶幾獲福,或可從乎?!薄叭魪奈紫讨?,則使吾與離心之人相同,吾斷不能也。吾其遠逝而自疏于吾君矣?;事肪掑?,賢君難遇,吾將歷昆侖至西極?!贝硕魏螁踢h的釋解,指出屈原內心的矛盾,若從靈氛,庶幾獲福;若從巫咸,使自己變?yōu)椤半x心之人”,則斷不能。何氏的講解,還是抓住了要害:“吾雖被放逐,(豈)能一日忘吾君哉”,決不愿“變節(jié)以趨時”!
14.“亂曰”至結束,何釋曰:“吾向感仆馬之悲懷,有舊鄉(xiāng)之思,奈國無人,莫我知何!吾雖為故都之懷,復何益哉!吾君之不足與有為,吾固知之。吾從彭咸也決矣!”最后一段,何氏揭示了屈原濃濃的故國之思、故都之懷。正如“亂曰”所寫“國無人莫我知”、君王又“莫足與為美政”,只能決心“從彭咸之所居”了。
對于歷代楚辭注釋,《四庫全書總目》曰:“注家由東漢至宋,遞相補苴,無大異辭。迨于近世,始多別解。割裂補綴,言人人殊。錯簡說經(jīng)之術,蔓延及于詞賦矣?!?《集部一·楚辭類序》)[10]認為東漢至宋的注家補苴罅漏,見解基本一致。清代以來,則別解層出,眾說紛紜。綜觀前面所介紹,何喬遠對《離騷》的解釋,基本上還是沿襲舊說。如關于《離騷》的創(chuàng)作年代,何氏認為:“屈原死于頃襄之世,而作此篇,當懷王之時,蓋其憂君憤俗之意非一日矣?!奔瓤隙ㄗ饔诔淹鯐r期,又認同司馬遷所說的“蓋自怨生也”,此“怨”即“憂君憤俗之意”。在“悔相道之不察兮”這一段中,屈原坦露自己矛盾、彷徨、苦悶與追求的思想斗爭,何氏的解釋亦能深諳屈原的心情,指出屈原欲“以死自盟,求無愧前圣”,卻又于心不甘。即使“世不我知,吾姑置之”,還是“吾自求吾心之不愧而已”。為了說明屈原是“忠耿之人,性習不移”,何氏特舉了韓愈和蘇軾被貶之事,說明即使遭受貶斥,屈原仍“雖體解猶未變”的決心。舉韓愈、蘇軾之例,也說明屈原的精神,后世代不乏人(參見前文淺析)。這對于生徒理解屈原之精神,是很有好處的。對于女嬃的勸告,何氏釋解認為,女嬃以為屈原就重華陳辭、朝發(fā)蒼梧、飲馬咸池、令帝閽開關,不過是屈原“師心自用”,即自以為是、固執(zhí)己見而已。但是,屈原仍然堅持“不悔吾初不量吾鑿”,堅持“陳之虞舜”,堅信“自恃吾得中正之道也”。何氏對屈原的原意,理解是正確的。
再如,靈氛占卜,勸屈原遠游,對此,何喬遠進一步解釋說,九州之大,何處無佚女?并引用賈誼《吊屈原賦》的句子,說明不必留念故都,到哪里都能輔佐君王。巫咸勸屈原留下,以求遇合。何喬遠的釋解,便指出了屈原在去留問題上的矛盾心理:“如靈氛之言,可以求?!保挠幸蓱]。聽了巫咸的勸告,對照楚國的現(xiàn)實,何氏闡釋說:“世俗如此,毀方瓦合,比比而是?!庇谑沁M一步借用劉琨“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詩句,揭示屈原此時矛盾、猶豫且無奈的心態(tài)。(參見前文淺析)最后下定決心,“不必懷故都”,要遠逝高飛:“若從巫咸之言,則使吾與離心之人相同,吾斷不能也。吾其遠逝而自疏于吾君矣?!焙问线@些闡釋,雖認同舊說,但對于《離騷》與屈原心理的揭示,應該說是更加通達且明晰的。
何氏的釋解,也有比前人更深刻者,如“朝吾將濟于白水兮”一段,本是屈原以求女喻思君與求明君。何氏以“永巷之妃,雞鳴之女”、太姒、邑姜、鄭袖等加以發(fā)揮,并歸結到“嫉賢蔽善,楚之諸臣既皆如此”的政治現(xiàn)實,深感“此千古沉痛也”。這里,何氏把屈原的“求女”坐實了,而且舉出了正反面的歷代婦女人物為例,雖然有的是屈原以后的人物,這是何氏為講解清楚而加上自己的理解舉的例子,但在總結歷史教訓方面,還是更深刻了。
釋“女嬃”,謂“未必屈原姊,即室謫家人亦可耳”。王逸《章句》釋“女嬃”為“屈原姊也”;洪興祖《補注》曰:“《說文》云:‘嬃,女字也。音須。賈侍中說,楚人謂女曰嬃?!焙笕硕嗾J為釋“女嬃”為屈原姊不知何據(jù)。但也有釋為家人或侍妾者。何氏所謂“室謫家人”,應是指家人或侍妾。游國恩《離騷纂義》指出:“女嬃為楚人婦女之通稱。”又說:“此處必以女嬃為言者,因屈子嘗托美人以自喻,故假設有人責勸之亦當托為女性,此亦猶上文嫉余蛾眉者之必為眾女者?!庇终f:“其人身份蓋女伴中之長者,故可以直言訓斥而又深有關切之情也?!盵5]189相比之下,還是游國恩的解釋更為愜當。
也有異于舊注者,如釋“三后”,謂“三后,高陽也”(見前詞語解釋部分)。有一些詞語的解釋,雖有異說,但何氏并未細考而加以申說。大概作為為生徒講解的底本,首先是要把文本內容講清楚。
古人注《楚辭》,常有“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壘塊”的現(xiàn)象。漢代以后,包括洪興祖、朱熹、吳仁杰、黃文煥、錢澄之、周拱辰、王夫之、林云銘等人,他們或是“借屈原以寓感”,或是“以《離騷》寓其幽憤”,都把注釋楚辭作為釋放自家胸中憤懣的一個工具[11]。但是在《釋騷》中,似沒有看到古人在注釋或研究《離騷》時所常見的“以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壘塊”的不平之氣。蘇琰《離騷解序》中說:“稚孝之于茲日,似非當食不食之候,尚在可更可仰之時,豈其禹跡茫茫,盡作汨羅浩渺,不得已而但以《騷》見者乎?彭咸之居,一楚大夫從之足矣?!盵4]34何喬遠本是耿直之人,被迫辭官居家,胸中壘塊難免。或許居家日久,不平之氣已經(jīng)平息,不再借《離騷》之酒杯罷了?;蛟S如蘇琰所說,有一楚大夫足矣,何喬遠不會像屈原那樣“從彭咸之所居”了。
總體來看,何喬遠對《離騷》的釋解,自己還是滿意的,所以他在《仲紹讀我解〈離騷〉有作,和之》詩中說:“雖未如郭象,遠勒漆園勛。猶勝注《爾雅》,但與蟲魚(6)蟲魚:韓愈《讀皇甫湜公安園池詩書其后》詩:“《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后比喻繁瑣考訂。群?!盵4]440認為雖不如郭象注《莊子》,但比郭璞注《爾雅》的繁瑣考訂還是略勝一籌的。這個自我評價還是恰如其分的吧。
附錄
《鏡山全集》錄有何喬遠《仲紹讀我解〈離騷〉有作,和之》詩一首,今錄如下,以供參考:
吾昔讀離騷,其文如羊羵。解者非一家,紫陽亦已勤。靈修比懷王,又以荃為君,又以美人譬,又以神女云。理不求串合,義但取多聞。所注諸眾芳,本草同紛紜。蹙節(jié)寡所諧,意專旁湘濆。叢委如積薪,重錘若千斤。春窗寂無人,持斧開髀筋。慈父伯庸意,楚國甚惡氛。上官猰貐列,鄭袖瀟湘裙。一一為比況,行伍歸三軍。吾友來讀之,喜如揭秋云。慰此千古悲,解其中心焚。予一取次讀,對酒亦歡欣。雖未如郭象,遠勒漆園勛。猶勝注《爾雅》,但與蟲魚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