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雯

摘要：從醫(yī)學的角度看，瘟疫是一種由病毒復(fù)制、繁衍、變異引起的疾病，但在文學世界里，瘟疫就不僅僅是一種生理上的疾病了，古今中外有很多與瘟疫相關(guān)的小說，這些小說不僅反映出當時人們對瘟疫的認識水平，還給瘟疫賦予了豐富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和隱喻意義。瘟疫期間的生活是非常態(tài)的，很多常態(tài)生活下看不到的東西及人心里的一切，都會被逼出來，因此，瘟疫常常也被用于小說的故事背景和情節(jié)的催化劑。小說中的瘟疫書寫，補充了歷史，讓歷史更加鮮活可感，創(chuàng)傷記憶由此得以留存，災(zāi)難由此得以銘記。

關(guān)鍵詞：小說 瘟疫 隱喻 歷史

自人類誕生起，瘟疫就一直伴隨人類左右，因為作為地球上最古老的居民，瘟疫病毒一直潛藏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雖然隨著時代的進步和科技的發(fā)展，人類變得越來越強大，可是瘟疫卻始終像個蟄伏在暗處的陰險魔鬼，一有機會就出來騷擾一下人類。這個魔鬼很狡猾，因為他會幻化成各種面目，比如黑死病、鼠疫、霍亂、埃博拉、天花、麻風、非典……突然悄無聲息地降臨在人們平靜的生活中，打得人們措手不及。

看不見摸不著的瘟疫病毒將身處其中的人們拋出了日常生活軌道，城市被封鎖，房屋被隔離，街道空空如也，有人染病，有人死亡，有人逃離，有人妻離子散。在這個極具荒誕感和緊張感的非常處境中，隱藏在人性深處的種種，都像退潮后的石頭一樣浮現(xiàn)了出來。所以，瘟疫一直以來都是小說家們鐘愛的題材。

一、作為隱喻的瘟疫

從醫(yī)學的角度看，瘟疫是一種由病毒復(fù)制、繁衍、變異引起的疾病，但在文學世界里，瘟疫就不僅僅是一種生理上的疾病了，古今中外有很多與瘟疫相關(guān)的小說，這些小說反映出當時人們對瘟疫的認識水平，還給瘟疫賦予了豐富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和隱喻意義。

瘟疫的發(fā)生具有不可預(yù)知性，它總是突然降臨，殺傷力強大，被它擊中的人們不但有些會凄慘死去，還會被迫充當瘟疫的幫兇，把病毒傳染給其他人，進一步將瘟疫的殺傷范圍擴大。在遠古時代，在近代醫(yī)學出現(xiàn)以前，人們對這些傳染病恐懼至極卻無可奈何，所以，他們往往把瘟疫視為上帝和神靈對集體或個人過失的懲罰。在《伊利亞特》里，天神降瘟疫于希臘聯(lián)軍，是因為希臘聯(lián)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搶走了太陽神阿波羅神祭司的女兒，還拒絕了對方歸還女兒的請求?！抖淼移炙雇酢分校粓鑫烈呓o忒拜城帶來了毀滅性的災(zāi)難，原因就是有人犯下殺害老國王的罪惡。笛福的《瘟疫年紀事》寫于啟蒙主義、理性主義盛行的18世紀，可里面對瘟疫的描述依然具有神秘色彩，把一顆突然出現(xiàn)在城市上空的彗星看作“上帝判罰的前兆和警告”。在敘述者看來，上帝通過瘟疫對倫敦施加判罰，旨在增強倫敦人對他應(yīng)有的虔敬之心，維護他的絕對權(quán)威。面對瘟疫這種來自神靈的懲罰，人們自感無力對抗，因此，他們祈禱，他們禱告，希望神靈能放過他們。《瘟疫年紀事》里，虔誠的倫敦居民將獲取救贖的希望寄托于上帝，祈求上帝的保護?！端泻罚ㄊ┦迩嘀┲?，香港底層華人燒香拜佛，對轉(zhuǎn)世的活譚公頂禮膜拜，這都是因為他們將瘟疫看作上天懲罰的緣故。

瘟疫不由分說地打破了人們的平靜生活，嚴重威脅到人們的健康和幸福，對于疫區(qū)的人們來說，這無疑是一場外敵發(fā)起的戰(zhàn)爭。所以在小說中，瘟疫常常作為戰(zhàn)爭、極權(quán)專制的象征。加繆《鼠疫》中的這場降臨在法國小城奧蘭的瘟疫，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當時占領(lǐng)法國南部的法西斯政權(quán)，因為那場瘟疫的發(fā)生和演變處處都與法國在德國法西斯占領(lǐng)期間的種種現(xiàn)象相呼應(yīng)。加繆也說：“《鼠疫》最顯而易見的內(nèi)容就是歐洲對納粹主義的抵抗斗爭?！盵1] 奧蘭這個小城，沒有特別的風景，沒有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難叫人留下深刻印象。這點跟奧蘭的人們一樣，平凡，單調(diào)。鼠疫剛發(fā)生的時候并未引起人們太大的警覺，直到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大量死去，人也開始接二連三地暴斃，人們才意識到鼠疫的猙獰可怕，開始恐懼起來。政府宣布封鎖奧蘭，將奧蘭和外界隔離開來，不許進城，也不許出城，很多親人、愛人，就此天各一方，人們不許隨意外出走動，就像被關(guān)在了一座孤島。突然降臨的厄運讓人們害怕、慌張，也逼出了人們平日顯現(xiàn)不出來的，潛藏在深處的人性。有人想逃出疫區(qū)，有人想借機發(fā)財，有人抓緊時間進行末日的狂歡，有人把希望寄托在神靈上，祈禱自己能逃過一劫，也有人堅定地和這個吞噬人們生命和幸福的惡魔作斗爭。選擇何種方式面對這場瘟疫，最能說明他是個怎樣的人。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人的本質(zhì)就在于他的選擇。事實證明，面對這個狂暴的瘟神，反抗才是最正確的選擇。以里厄為代表的醫(yī)護人員，雖深知鼠疫的恐怖，也知道醫(yī)療的局限，很多時候只能眼睜睜看著病人在眼前痛苦死去，可他們每天依然一絲不茍地做著自己的工作，上門檢查，測體溫，把病人送去隔離。在里厄看來，面對鼠疫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它作斗爭，這種斗爭沒有解放全人類的那種宏大和神圣感，只是一種做好本職工作的腳踏實地。每個人都能在鼠疫中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作為醫(yī)生，里厄和卡斯特爾所做的是檢查診斷，救治病患，研究疫苗；作為衛(wèi)生防疫隊成員，塔魯所做的是消毒，防疫；作為小職員，格朗所做的是幫忙統(tǒng)計鼠疫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如果什么都做不了，聽從政府安排居家隔離，防止鼠疫繼續(xù)蔓延也是一種和鼠疫作斗爭的方式。里厄明白，面對鼠疫，可能會遭遇到無止境的失敗，就算勝利也是暫時的，因為病菌不可能從地球消失，它們只是潛藏起來，不知什么時候又會開始下一輪的攻擊，可這并不是停止斗爭的理由，盡最大努力，阻止更多的人因鼠疫死去，這就是斗爭的意義。《鼠疫》讓我們看到，面對任何氣勢洶洶的外敵，把希望寄托于神靈是沒用的，只考慮個人的幸福和利益，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在大難面前，個人的利益和集體的利益緊密相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以里厄認為沒有必要把對鼠疫的斗爭神圣化，也不認可把英雄主義置于個人幸福之前，面對外敵入侵，不逃避，以腳踏實地的方式堅持抵抗，這是《鼠疫》留給法西斯占領(lǐng)區(qū)人民的啟示。

在很多優(yōu)越感十足的歐洲人眼中，歐洲是中心和我者，而東方世界則是邊緣和他者，瘟疫似乎總是跟病菌、骯臟、惡劣的生存條件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在他們看來，瘟疫都來自貧窮落后的東方。在薄伽丘的《十日談》中，敘述者在開頭就指出，在佛羅倫薩大肆蔓延的黑死病是從東方傳過來的。到了18世紀，歐洲進入啟蒙時期，經(jīng)濟、科技、醫(yī)療高速發(fā)展，歐洲人的自信心更是高漲，認為沒有什么是不可戰(zhàn)勝的，瑪麗·雪萊的小說《末世一人》就展現(xiàn)了英國人對于本國先進文明的高度自信，對于啟蒙時期的英國人而言，東方文明和自然一樣，都是野蠻的代表，是被征服的對象。來自東方的瘟疫給了這些自信心爆棚的英國人狠狠一擊，作為他者的自然和東方文明也得到了解放，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在這里，瘟疫是東方、他者的象征，是東方對西方的一個提醒?！端泻分械氖笠呤菑闹槿堑霓r(nóng)村傳到香港的，當時的香港受殖民式統(tǒng)治，不過英國人并沒想要好好發(fā)展它，只是想利用其便利優(yōu)越的地理優(yōu)勢為自己謀利，所以當鼠疫剛剛在底層華人社區(qū)蔓延時，英國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驚慌，因為，他們認為他們和這些生活在底層的華人是兩個世界，小說從英國人史密斯的視角描述了瘟疫籠罩下的華人社區(qū)：光屁股的小孩在污水里打滾，垃圾遍地，華人食客們像饕餮一樣擠在兩邊的凳子上狼吞虎咽……很明顯，在英國人的眼中這些不開化的底層華人和牲畜沒有區(qū)別。只有當鼠疫蔓延到了英國人身上，尤其是主管防疫工作的狄金遜染鼠疫死去之后，英國當局才開始恐慌，制定系列防疫措施，購買華人居住的幾個重要疫區(qū)以便付之一炬。這場瘟疫在小說中的英國人眼中也是跟東方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生長于骯臟污穢的環(huán)境，生存條件惡劣，卻生命力強勁，破壞力巨大，但這些英國人最后發(fā)現(xiàn)，不管在東方還是在西方，瘟疫都一視同“仁”地橫行無忌，迫使他們不得不反思一直信奉的歐洲中心主義。

瘟疫具有其他疾病不具備的一個重要特性——傳染。尤其是到了交通便利發(fā)達、人口密集的現(xiàn)代社會，瘟疫的傳播和蔓延都比以前更加迅速，所以瘟疫還有著另外一個名字——流行病。張抗抗小說《流行病》就展示了一場流行病（甲肝）給人們心理及人與人的關(guān)系帶來的沖擊。小說中的“我”和同事“C”本是來“F”城出差的，不料此時甲肝暴發(fā)，“我”和“C”的反應(yīng)截然不同，在“我”眼中，“F”城經(jīng)濟發(fā)達，在很多方面都引導(dǎo)時代潮流，市面上流行的服裝，流行的歌曲，都是由“F”城率先流行起來的，在“我”看來，流行意味著時尚，意味著現(xiàn)代化，所以“我”不但不害怕，還隱隱有點興奮。而“C”卻如臨大敵，她每天洗無數(shù)遍手，只敢待在賓館里吃自己用電熱杯煮的東西，只想快點逃離這座彌漫著甲肝病毒的城市。甲肝的暴發(fā)極大地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在“F”城的一個餛飩攤前，一位蠟黃的甲肝病人只是想買碗餛飩，卻嚇跑了周邊所有的人，攤主也責怪他破壞了自己的生意，在他們的眼中，甲肝病人儼然成了一個怪物；“我”和“C”的遭遇也沒好到哪里去，當我們乘飛機從“F”城返回，迎接我們的卻是人們的猜疑、恐懼和逃避，包括在一些親朋好友的眼中，“我”和“C”也成了一個危險的異類，好像沾到我們，就沾到了“F”城的病毒。這場暴發(fā)于發(fā)達城市的瘟疫也充分反映了現(xiàn)代化帶來的弊端，看來作家也意識到，雖然現(xiàn)代化、城市化帶來了物質(zhì)的繁盛、生活的便利，可是也帶來了一些城市病，如交通擁擠、環(huán)境污染、拜金主義泛濫，人與人的關(guān)系冷漠疏離等，從小說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鮮明的反諷語調(diào)，這場瘟疫不但是生理上的疾病，還是抽象意義上的“城市病”的象征。

二、作為情節(jié)催化劑和背景的瘟疫

與地震、洪災(zāi)、車禍等災(zāi)難相比，瘟疫具有持續(xù)時間長、殺傷范圍廣、難以控制等特點，地震、洪災(zāi)、車禍雖然來勢兇猛，可是生是死，傷亡人數(shù)，很快就有定論，卷入其中的人們雖然不幸，可也算早早得知自己的命運。而瘟疫在一開始往往是悄無聲息的，就像一個陰險的魔鬼，把猙獰的面孔暫時隱藏起來，趁人不備把病毒的種子撒下去，任由病毒依附在人體，蠶食人們的健康和生命。更可怕的是，被病毒襲擊的受害者也被迫成為病毒的傳播者，很難有人能置身事外，因為病毒看不見摸不著，誰都有可能遭遇不幸。瘟疫期間的生活顯然是非常態(tài)的，“人類情感和精神的風暴是濃縮的”，[2] 在這樣的時刻，很多常態(tài)生活下看不到的東西及人心里的一切，都會被逼出來，就像退潮后的河底的石頭。因此，瘟疫常常被用于小說的故事背景和情節(jié)的催化劑。

《“非典”時期的愛情》 （石鐘山著），《愛你兩周半》（徐坤著），都是以2003年發(fā)生在中國的“非典”為背景的，“非典”期間，政府采取了嚴格的防疫措施，其中對人們生活影響最大的就是封城與隔離。隔離政策之下，繁忙的城市變得安靜，一戶戶人家變成了一座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時間感逐漸模糊，給了人靜下心來重新審視自己生活和情感的機會?！丁胺堑洹睍r期的愛情》中，馬竹和文燕的婚姻遭遇了七年之癢，磨滅感情的不是出軌，不是家暴，而是單調(diào)乏味的婚姻生活。對于馬竹來說，婚姻生活無聊透頂，夫妻間的激情早已消褪，剩下的是無窮無盡地上班、帶孩子、逛商場，沒有一絲一毫的新鮮感，這種生活越來越讓馬竹難以忍受。但是待到兩人商量好，正欲去辦理離婚的時候，“非典”來襲，隔離政策下達，兩人不得不繼續(xù)同居一室。由于夫妻倆事先已商量好，兒子先跟爸爸過，等媽媽找好房子后再搬過去，離婚前這段時間的孩子也先由爸爸主要負責照看，所以馬竹的日子不但不閑，還忙得一團糟，馬竹沒想到，照顧孩子起居、料理家務(wù)這些瑣事原來是如此耗時費力，在照顧孩子的過程中，他深刻理解到妻子的不易，體會到平平淡淡才是真，明白支撐婚姻走下去的，是相互理解、相互扶持。夫妻倆的婚姻，因這次隔離得到挽救。

與《“非典”時期的愛情》中的這對夫妻相似，《愛你兩周半》中的顧躍進和于姍姍也因非典被隔離在了一間狹小的單元房，但是他們并不是夫妻，而是情人。顧躍進是個成功的房地產(chǎn)商人，和妻子早已貌合神離，和女主持人于姍姍倒是情濃意切。但平時，除了調(diào)情和上床，兩人從來不會長時間的相處，因為顧躍進沒有在外過夜的習慣，這種短暫的交往，也便于兩人隱藏真實的自己，這就給兩人的關(guān)系蒙上了一層虛幻的浪漫色彩。可突如其來的封樓舉措，打破了兩人的交往模式，偶爾見面的兩人被迫隔離在一個小房子里日夜廝守，真實的一面再也隱藏不住了，顧躍進的呼嚕聲吵得于姍姍煩躁不已，于姍姍看清這個平日衣冠楚楚的男士褪去成功人士的光環(huán)，不過是一個油膩無趣的中年男人，顧躍進對這樣的生活更是厭煩不已，他不喜歡太了解自己的女人，他希望在所有女人面前，他的形象都是完美無缺的，他討厭他的缺點被別人發(fā)現(xiàn)，因為他不想面對自己正在老去的事實。對于這對情人來說，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單元房并不是浪漫的伊甸園，而是令人窒息的牢籠，在這個牢籠里，兩人都暴露了真實的自己，也看清了真實的對方，當蒙在兩人關(guān)系上的浪漫色彩消失得無影無蹤后，兩人的關(guān)系也走到了盡頭。所以當宣布隔離解除，重獲自由的時候，兩人立馬分開，并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胺堑洹痹谶@部小說中，成了男女感情的試金石。

《“非典”時期的愛情》和《愛你兩周半》寫的都是非典時期的男女之情，可無論是《“非典”時期的愛情》，還是《愛你兩周半》，都和愛情似乎沒什么關(guān)系，換句話說，兩個作家是以愛情之名解構(gòu)了愛情，讓人想到盛行于20世紀90年代的新寫實主義。與它們相比，同樣以瘟疫為故事背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加西亞·馬爾克斯著）和《屋頂上的輕騎兵》（讓·吉奧諾著）才更加契合人們對浪漫愛情的想象和定義。這些作家的做法也不難理解，因為“當瘟疫來臨時，人與人基本處于隔絕狀態(tài)，人們恐懼、孤獨，而彼此隔絕又放大了孤獨感，在這種情境中，愛情很容易產(chǎn)生，原本平淡的愛情也因之而燦爛，因此，瘟疫便成了最適合愛情主題設(shè)置的情境之一”。[3]《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阿里薩瘋狂地愛上了十三歲的費爾米娜，但費爾米娜最終沒接受阿里薩的愛，她嫁給了醫(yī)生烏爾比諾。癡情的阿里薩決定珍守著對她的愛情，雖然他表面上游戲人生，和無數(shù)姑娘上床。幾十年后，烏爾比諾去世，阿里薩與費爾米娜這時都已垂垂老矣，可埋藏于心中的愛情依然沒有褪色?；魜y降臨，兩人在船上掛上一面宣布隔離的旗，這樣他們兩人就可以與世俗世界隔離，永遠在船上漂流下去了，霍亂在這里成了促成兩人愛火重燃的契機。《屋頂上的輕騎兵》中，輕騎兵安杰洛本是個愛國的意大利貴族，因在一場政治格斗中失手殺了人，被迫逃亡到法國普羅旺斯，沒想到那里正瘟疫橫行，飽受瘟疫折磨的當?shù)鼐用駭骋曀械哪吧耍步苈灞徽_為投毒者，不得不逃到屋頂上棲身。在此期間，他巧遇正在尋夫的貴婦波利娜，決定幫助她，兩人結(jié)伴而行，歷經(jīng)各種冒險，產(chǎn)生了愛情，雖然到最后，兩人并沒有走到一起，但這種引而不發(fā)的克制，正是愛情的另一種模樣。瘟疫在這兩部小說里，不但是故事的背景和情節(jié)的催化劑，還成了審美觀照的對象。

在小說中，瘟疫還可以是人物成長的一個重要契機。毛姆《面紗》中的女主人公凱蒂，本是個虛榮輕佻、只知吃喝玩樂的女子，雖然沉默木訥的醫(yī)生丈夫一心一意愛著她，可她自己對這段婚姻并不滿意。在她眼中，丈夫沉悶無趣，不解風情，遠不如風流會玩的查理有魅力。凱蒂和查理的婚外情被丈夫發(fā)現(xiàn)后，凱蒂不但毫無內(nèi)疚，還準備和丈夫離婚嫁給查理，提議遭到查理拒絕后，出于生存保障的考慮，凱蒂不得不繼續(xù)維持和丈夫的婚姻，并答應(yīng)隨丈夫一起去瘟疫肆虐的湄潭府的要求。這個貧窮、骯臟、破敗、瘟疫橫行的中國南方農(nóng)村給凱蒂帶來了震驚的體驗，她看到了在舞會、晚宴之外的另一種生活，修道院里不顧個人安危救助霍亂病人的修女們更是給了她強烈的精神沖擊，讓她明白了人生的意義不是享樂，而是奉獻。如果說，來到湄潭府之前，她的胸中只有一個小小的客廳，那么現(xiàn)在，她胸中的客廳已成為一座城池。因此，她自愿加入到看護霍亂病人的行列。之前那個空虛、貪戀浮華的凱蒂在投身于救助病人之后，變得積極勇敢、獨立堅強。湄潭府的這場瘟疫于她而言，就是一次靈魂的洗禮。小說結(jié)尾時，她說的一段話充分說明了她思想上的成長：“我以前是個愚蠢、邪惡、可憎的人。我已經(jīng)得到了嚴厲的懲罰。我決不會讓我的女兒重蹈覆轍。我希望她是個無畏、坦率的人，是個自制的人，不會依賴別人。我希望她像一個自由的人那樣生活，找一份好的活計養(yǎng)活自己，而不是像我?！?/p>

三、作為主要描摹對象的瘟疫

瘟疫暴發(fā)是一個重大的社會公共事件，作為醫(yī)學家，關(guān)注的是瘟疫發(fā)生的原因、傳播的方式和途徑、攜帶病毒的宿主、疫苗的研制；而作為小說家，關(guān)注的更多的是瘟疫陰影籠罩下的普通人的命運、情感及感受。因為文學永遠是和個人密切相關(guān)的。

《白雪烏鴉》（遲子建著）中的這場鼠疫，發(fā)生在1910年的哈爾濱，遲子建為了寫好這部小說，查閱了能搜集到的所有歷史資料，并按照當時的地理布局，繪制了一幅地圖。“那個時期的商品廣告、馬車價格、米市行情、自然災(zāi)害、街市布局、民風民俗，”為作者“搭建起小說的舞臺?！盵4] 如此嚴謹?shù)膶懽鲬B(tài)度，使得《白雪烏鴉》很好還原了這個瘟疫暴發(fā)地的風土人情，這是個平凡的，卻又熱氣騰騰，充滿市井氣的小地方，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也同樣平凡。雖然遲子建了解了大量與鼠疫相關(guān)的史實，可她的寫作重心，依然是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因此在這部小說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小人物的故事，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勞作、生活，個人有個人的煩惱和幸福，突然降臨的鼠疫也會讓他們恐懼，可他們依然認真過著自己的日子。這與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相契合的：“動蕩中的平和之氣，那正是我這部寫災(zāi)難的小說，所需要的氣息?！盵5] 以個體的普通人的遭遇反映瘟疫給人的生活、行為、心態(tài)帶來的影響，這是很多作家書寫瘟疫的一種方式，之前提到的《流行病》《非典時期的愛情》《愛你兩周半》也是如此。

相比之下，以瘟疫作為主要描摹對象的小說的數(shù)量偏少，比較為人熟知的有《瘟疫年紀事》《鼠疫》《霍亂之亂》《花冠病毒》。在這些小說中，我們不但能看到瘟疫對普通人的影響，還能看到被傳染上瘟疫的病人的情況，醫(yī)護人員對病人的救治，政府對疫區(qū)的管理，人們在面對瘟疫時的不同心理等。這些作品，更加全面地反映了瘟疫期間的醫(yī)療、社會、經(jīng)濟、政治狀況。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四部作品的作家都不只一個身份，他們或是哲學家，或做過醫(yī)生、記者的工作，這或許正是他們能將瘟疫作為主要描摹對象的原因，他們具備的其他行業(yè)的知識，也使得他們的瘟疫書寫別具一格?！段烈吣昙o事》的作者笛福，做過多年的記者，在寫《瘟疫年紀事》前，他對這場1665 年發(fā)生在倫敦的大瘟疫的各方面狀況做了深入的調(diào)查研究，在具體寫作中，他以一個鞍具商的視角貫穿整部小說，敘述了這個鞍具商在瘟疫期間的所見所聞。小說囊括了政治、經(jīng)濟、宗教和醫(yī)療等各個層面，還引用了不少與這場瘟疫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記錄了瘟疫侵襲倫敦時倫敦當局對人口的調(diào)節(jié)、干預(yù)與管理，雖然讀起來略顯枯燥，但這種敘事方式對于刻畫瘟疫時的社會整體狀況十分有效，因此這部作品被稱作“比紀實報導(dǎo)還真實”的小說?！妒笠摺返淖髡呒涌娛且粋€哲學家，在這部小說中，他也對這場瘟疫及疫區(qū)的情況做了全景式的描述，但與笛福不同的是，他以醫(yī)生里厄為敘述者，在小說里塑造了里厄、格朗、朗貝爾、塔魯、帕納盧幾個來自各行各業(yè)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妒笠摺返恼Z言具有很強的思辨性，充斥著大量的心理描寫和人物的對白，這些心理描寫和對白不但使人物更加立體豐滿，還巧妙承載了作家的哲學思想。

《霍亂之亂》和《花冠病毒》的作家都是專業(yè)醫(yī)生出身，池莉醫(yī)專畢業(yè)后就分配至武鋼職工醫(yī)院衛(wèi)生處，成為一名流行病醫(yī)生；畢淑敏則任過多年軍醫(yī)，在2003年非典期間還以記者的身份親赴抗疫一線，與非典病毒近距離接觸。因此在這兩部小說里，我們能了解到大量醫(yī)學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和抗疫一線的情況?！痘魜y之亂》展現(xiàn)了醫(yī)院流行病室的日常工作場景，“我”和秦靜本都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大學生，但在醫(yī)院流行病室工作多年后，都變得有點心灰意冷，因為比起外科等熱門科室，流行病室在醫(yī)院是一個備受冷落的科室，處處顯得低人一等，連累流行病室的醫(yī)生也跟著受盡冷眼，只有流行病室主任，流行病學家聞達還在不屈不撓地進行著流行病的研究?；魜y的突然來襲，終于讓聞達有了用武之地，流行病室在醫(yī)院的地位一下子變得至高無上，聞達制定了一系列防疫抗疫措施，帶領(lǐng)流行病室深入疫區(qū)尋找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經(jīng)過艱難的努力，這場霍亂終于得以控制?！痘ü诓《尽返呐魅斯_緯芝和作家畢淑敏有很多相似之處，同樣具有心理學、醫(yī)學雙重背景，同樣在非典期間作為記者親赴抗疫一線。由于是長篇小說，《花冠病毒》比《霍亂之亂》更為全面詳細地展現(xiàn)了社會各界，包括政府、醫(yī)院、媒體、民間研究小組、抗疫指揮部在抗疫時期的工作狀態(tài)。

四、瘟疫書寫的意義

《鼠疫》的結(jié)尾有這樣一段話：“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會再度發(fā)動它的鼠群，驅(qū)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瘟疫是地球?qū)θ祟惙N種惡習的報復(fù)，但也許恰是不無善意的提醒與警示。它把人類從無所不能、“大自然的主宰者”的幻夢中驚醒，迫使人類反思自己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意識到在人類與其他動物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意識到在大自然面前，人類依然是渺小的，意識到人之為人的局限。此外，在應(yīng)對瘟疫的過程中，平日隱藏的社會頑疾和制度缺陷都暴露了出來，這剛好有利于人們對癥下藥，促進社會的進步和完善。因此記錄瘟疫，書寫瘟疫，是非常有價值的。

通過歷史記載，我們可以了解到每場瘟疫的死亡人數(shù)及瘟疫暴發(fā)時的醫(yī)療、社會情況，但歷史永遠是著眼于宏觀的，關(guān)注的是推動歷史、改變歷史的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歷史中的無數(shù)小人物，無數(shù)鮮活生動的細節(jié)，無數(shù)的情感經(jīng)驗和心理體驗，都被歷史像砂礫一樣過濾掉了。而小說的一個重要意義，就是保存這些被歷史過濾掉的砂礫。譬如在上述小說中，我們不僅看到了瘟疫期間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狀況，還看到了人們的生活是怎樣被瘟疫改變的，看到了人們在面對瘟疫時的不同感受及做出的不同選擇，看到了醫(yī)生的所思所想，看到了病人的情感體驗和生理體驗?！俺橄笫怯洃浀淖羁駸岬臄橙?。它殺死記憶。因為抽象鼓吹拉開距離并且常常贊許淡漠?！盵6] 而寫小說正是戰(zhàn)勝這個敵人的最佳方式。在小說家的筆下，瘟疫不再是一堆抽象的數(shù)據(jù)和冰冷的歷史資料，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個體的遭遇。魯迅曾批判國民的健忘，經(jīng)歷了那么多大災(zāi)大難，留下來可供后人反思憑吊的遺物卻是那么少。小說中的瘟疫書寫，補充了歷史，讓歷史更加鮮活可感，創(chuàng)傷記憶由此得以留存，災(zāi)難由此得以銘記。

（作者單位：五邑大學）

注釋：

[1] 柳鳴九：《從選擇到反抗——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史觀》，文匯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頁。

[2] 謝有順：《苦難的書寫如何才能不失重？——我看汶川大地震后的詩歌寫作熱潮》，《南方文壇》，2008年第5期。

[3] 范蕊，仵從巨：《西方小說中的瘟疫題材》，《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

[4] 遲子建：《鎖在深處的蜜》，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頁。

[5] 遲子建：《鎖在深處的蜜》，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64頁。

[6] 舒衡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存博物館的光照之外》，轉(zhuǎn)引自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