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唐詩人(暨南大學博士后):今天探討的文本是鄭煥釗的《“詩教”傳統(tǒng)的歷史中介——梁啟超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啟蒙話語的發(fā)生》。這本書所探討的問題,比較契合當下文化熱點。過去的一年(2019年),注定會是文化界的一個重要年份。100年前的1919年,有五四運動這樣的歷史事件;70年前的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2019年要回顧和紀念的,可以說是過去一個世紀里最重要的事件和問題。五四運動是我國歷史上最耀眼的一次民主革命運動,它通過社會運動的方式,宣揚民主、科學思想,得到了社會各界的響應,可以說對現(xiàn)代中國的社會進步和思想變革起到極大的推動作用。
五四運動后來被稱為中國的第一次“啟蒙運動”,我們也都習慣性地把這個“啟蒙”跟歐洲的“啟蒙運動”對照,甚至對等。但是,這“啟蒙”真的是不是歐洲文化思想意義上的“啟蒙”?這個問題,可能不是專業(yè)研究者,就不會去思考。鄭煥釗這部梁啟超研究著作,就很清晰地回答了這一問題,讓我們看到“啟蒙”所包含的復雜性。起碼,“啟蒙”這個概念本身就有著中西方傳統(tǒng)的內涵差異。西方“啟蒙”重視的自我反思性,與中國傳統(tǒng)“啟蒙”概念的“教化”內涵,它們在中國近現(xiàn)代的思想家、文學家身上得到綜合。于是,我們今天紀念五四啟蒙運動,理解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的“啟蒙”話語,可以從歷史開端處的“啟蒙”內涵出發(fā),檢視我們經(jīng)常使用的“啟蒙”話語到底有多少西方性、又有多少中國傳統(tǒng)成分,同時也反思我們所謂“第三次啟蒙”,在何種意義上方有可能。
一、《“詩教”傳統(tǒng)的歷史中介》:方法與問題
鄭煥釗(暨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這本書,涉及啟蒙這個話題對整個20世紀中國的思想、文學和文化的影響的重要性。圍繞啟蒙的問題,在20世紀的討論中,很多人一廂情愿地認為它受西方的影響很深,但如果立足于真實的歷史和思想狀況,關于啟蒙的思想資源問題,西方的影響程度、晚清和五四以來受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影響狀況等,直到今天仍值得我們去探討。因此,我試圖以此為切口,去探尋“啟蒙”在20世紀的文學文化論題中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及其傳播。我的研究想要去理清一個事實,而非簡單做判斷。在這本書中,我認為20世紀中國的文學思想保留著詩教傳統(tǒng)的濃重印記,它在推動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比如“宗經(jīng)”式思維長期影響著我們對西方理論的接受,不是批判性的,而是含有一種宣傳的姿態(tài)。
20世紀中國文學啟蒙話語本身,從本質上是在民族存亡危機之中,有識的知識分子對大眾所進行的新思想新觀念的說教、傳播和啟蒙,因而其關鍵問題有兩個:其一是知識分子以何種方式更好地啟蒙大眾的問題,這就突出了啟蒙的媒介性,即通俗的語言、大眾的文體和民間的形式等;其二是知識分子為了能夠啟蒙大眾,它自我的提升。這顯示了中國現(xiàn)代啟蒙的現(xiàn)實迫切性,但也帶來功利性的后果,導致西方啟蒙論題中,圍繞著主體性自我反思的問題在我們的現(xiàn)代啟蒙中沒有獲得很好的檢討和解決,這是當下中國理論和思想中存在的很多問題的根源。
20世紀中國的思想啟蒙發(fā)生了兩次,一次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另一次是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解放思想所帶來的新啟蒙。當下有學者認為我們在今天需要進行第三次啟蒙。如果這種啟蒙要進展順利的話,我覺得,重新回過頭去梳理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啟蒙究竟是怎么走的、其獲得的經(jīng)驗、其內在存在的問題和誤區(qū),可能是我們今天面對所謂的第三次啟蒙,或者是反思20世紀中國思想、文化和文學需要特別注意的一個問題。
龍揚志(暨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里,梁啟超毫無疑問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個案,雖然國內外有關他的研究成果已經(jīng)汗牛充棟,并且還在源源不斷地生產。梁啟超、梁漱冥等一批活躍于轉折時代的人,在中國思想史、文化史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梁啟超確實是一位天才式的人物,有廣博的學術視野,又非常勤奮,在很多領域都是首開風氣的重要人物,要做他的研究非常不容易。夏曉虹一輩子將梁啟超作為研究對象,包括重新整理、編輯出版《飲冰室文集》,這位用心專一的學者曾把文章分為“傳世之文”“覺世之文”?!坝X世之文”宗旨在于啟蒙、喚醒群眾,“傳世之文”則把進入文化經(jīng)典作為自己的追求標準,不論辭章還是思想方面。梁啟超身上體現(xiàn)了一種與世界交互、開啟新的文化局面的企圖心,正是這種追求奠定了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
全書分章不多,大致的研究背景,過度時代的啟蒙發(fā)生,關于文學革命、小說界革命、詩界革命,從美學啟蒙的角度切入,這樣的安排沒有問題。從審美角度切入啟蒙很有意思,審美話語背后聯(lián)接著觀念,觀念的變革才可能導致社會方方面面的系列變革。但如果只是從審美角度切入,作為文學研究的一種定位,不可能全方位地深入研究,必須從梁啟超對文學界、文化界帶來的重要啟迪切入,才能找到他在轉折時代發(fā)揮重要功能的準確認知。鄭煥釗建立的學術參照視野非常廣闊,對中國20世紀80年代以來關于梁啟超的重新定位,包括他在中國學術史造成的知識轉換,早期可能主要是印象式的評價,后來逐漸引入學術視域,體現(xiàn)出不同層面的評價,形成了全面的參照系,而這種參照系決定了討論問題的對象,如何進行學術的對話,這一點把握得比較好。由觀念出發(fā),重新去認知梁啟超在時代中的作用。個案研究切入雖然不夠寬,但是切得比較深,同樣表達了這樣一種美學話語在啟蒙時代扮演的必要作用,再從文學慢慢擴展到文化,然后進入社會思想的層面,體現(xiàn)出作者逐步深入的思路。
李石(暨南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博士生):這本著作的學術脈絡和背景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藝學界的中國古代文論現(xiàn)代轉換、文化詩學等學術熱點有一種呼應關系。論著中對梁啟超的個案研究,通過扎實的文獻資料的挖掘和分析,揭示出梁啟超的文學思想既是中國古典詩教傳統(tǒng)現(xiàn)代轉換的中介,同時,這種現(xiàn)代性轉化又是對西方啟蒙傳統(tǒng)的一種誤讀,從而呈現(xiàn)出古代文論現(xiàn)代轉化這一宏大理論命題(同時也是歷史進程)背后的復雜面向。這是這本著作的基本學術背景。他對梁啟超文學思想的考察及其對啟蒙問題的思考,是立足于文藝學學科中國古代文論現(xiàn)代轉換的問題視域來展開的。
著作確實對前人引述比較多,這個跟著作的發(fā)生學方法有關。比如著作強調,“發(fā)生學研究觀念的發(fā)生,強調知識結構的生成過程,其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的過渡,并不以事件和時間進行實證,而以觀念進行推理,從而解決起源研究,將起源絕對化和無法解決知識結構生成機制的問題”。因此,這本專著也就更多以發(fā)生學的方法,注重梁啟超文學啟蒙思想的生成,以及不同學者圍繞梁啟超啟蒙話語產生的爭論,通過挖掘相關文獻材料,回到歷史現(xiàn)場和歷史語境,從邏輯層面對梁啟超啟蒙話語的生發(fā)過程進行揭示。當然,這種注重闡釋思想、話語、邏輯生發(fā)過程的研究方法,其缺點也是明顯的,比如著作對梁啟超的報章文體的論述比較多,但是從社會學的、實證的層面揭示那個時代的媒介狀況、媒介生態(tài),這方面其實存在不足。從過去學術界關于20世紀中國文學的報章研究中,我還想到,這本書對梁啟超的報章文體的論述和研究思路,同樣受到這方面影響。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國內學界對晚清至五四時期的報章、雜志、社團等相關文獻史料的挖掘、考證、梳理等“學術熱”,確實既有對那個時代的精英知識分子傳統(tǒng)精神的回望和守護,但是同樣也隱藏著對當時(當下)更為復雜的現(xiàn)實社會文化生態(tài)和大眾媒介的潛意識拒絕和回避。從這個角度,也可以理解鄭煥釗學術方向的轉變,比如他從對梁啟超啟蒙思想的研究,轉到海外漢學,到現(xiàn)在以一種“學者粉絲”的立場和視野介入到網(wǎng)絡文藝、文化產業(yè)的研究中。如何通過對新興業(yè)態(tài)與文化思潮的考察,重新認知和聚焦我們這個時代,重新界定精英與大眾的界限,并思考新的媒介狀況下的啟蒙問題與困境,這里面就包含著某種學術立場和知識策略的突破。
李德南(廣州市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文學博士):《“詩教”傳統(tǒng)的歷史中介》是一本很值得關注的學術著作。它所討論的人物梁啟超及其思想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學術原點,本身就非常重要。鄭煥釗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切入,討論梁啟超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啟蒙話語的關系,是非常有學術洞察力的。通過研究,鄭煥釗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啟蒙話語并不完全來自西方的影響,同時也包含著中國文化本身的“詩教”傳統(tǒng)的賡續(xù)和轉化,這一立論也充分注意到問題本身的復雜性。
《“詩教”傳統(tǒng)的歷史中介》屬于思想史研究的范疇;還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幾年,鄭煥釗投入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去研究大眾文學和大眾文化,試圖在新的文化語境中進一步去討論啟蒙所遇到的問題、意義和必要性。這兩項工作,應該聯(lián)系起來看。從思想史研究到文化研究,這不只是方法上的多樣化,也意味著研究視野的進一步拓寬。由此,他的學術研究也更有縱深感,更有當代性。啟蒙作為一種話語方式,當然是非常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啟蒙還是人類的主體性得以生成的必經(jīng)步驟。作為一種思想話語的啟蒙可能會過時,但是何謂啟蒙、如何實現(xiàn)啟蒙,永遠都是一個問題。鄭煥釗對網(wǎng)絡文學、網(wǎng)絡文化的研究,對抖音等新的視聽文明的關注,也內涵如何在當下的語境中實現(xiàn)啟蒙這樣的問題。
今天,我們實際上正在經(jīng)歷著一個文明歷程的全球轉向,按照尼爾·波茲曼的說法,這是從印刷文明轉向視聽文明,也是從闡釋時代轉向娛樂時代。在他看來,18和19世紀是包括紙質書在內的印刷品盛行的年代,那時候,印刷品幾乎是人們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公眾事務也是通過印刷品來組織的。思想的表達、法律的制定、商品的銷售、宗教的宣揚、情感的表達等,都通過印刷品來實現(xiàn)。閱讀印刷文字的過程,則能促進理性思維。尼爾·波茲曼把印刷文明占主導的那個時期稱之為“闡釋年代”,而到了19世紀末,隨著以電視為元媒介的視聽文明的崛起,“娛樂時代”開始出現(xiàn)。公眾沉醉于種種娛樂消遣,不再喜歡閱讀,也不再像以往那樣理性地思考。電視正把已有的文化轉換成娛樂業(yè)的廣闊舞臺,公共生活、精神生活也開始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浮。不管是政治,還是宗教、教育,都成了一種娛樂業(yè)。在這樣的語境中,文化批評實際上就變得非常重要了。
二、詩教傳統(tǒng)與20世紀中國文學啟蒙
張麗鳳(廣東財經(jīng)大學講師):在中國20世紀文學中,“啟蒙”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因此,對“啟蒙”這個話題并不陌生,之前也寫過兩篇與啟蒙相關的文章,對“啟蒙”的概念尤其是它的內涵演變關注得較少,更多的時候是按照自己慣常的理解直接運用,沒有特別有意識地從中西文學理論的源頭上剝離出它復雜的內涵。鄭煥釗這本書讓我很震驚,他梳理得非常細致且相當有見地,不僅指出西方啟蒙的要義在于理性,同時指出了中國傳統(tǒng)啟蒙的演變,更梳理了20世紀文學中啟蒙的應用。其強烈的理論意識對我重新認識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啟蒙話題有很大的幫助,尤其是對我們反思中國20世紀文學中的啟蒙話題提供了理論的參考。他的梳理與剖析,對較為流行的“斷裂說”“失語說”等觀點可以有特別理性的認知,因為20世紀我們的“啟蒙”一直延續(xù)著梁啟超當年的啟蒙邏輯進行著。
我自己一直比較關注啟蒙中的對話問題。如我們一直覺得魯迅是現(xiàn)代文學中的啟蒙者,但是他小說中的啟蒙者卻不能擔負起啟蒙的責任。不妨舉《祝?!泛汀峨x婚》兩個簡單的例子,魯迅小說中“讀書人”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形象系列,他小說中被啟蒙者非常尊重讀書人,并期望從他們那里得到一些救助,結果卻都是令人失望的。比如《祝?!防锩?,村里人都認為是有鬼的,所以祥林嫂就非常害怕?lián)淖约核篮髸艿綉土P,她覺得“我”見識多,所以特別向“我”求證世間有沒有鬼,顯然祥林嫂是期望我能給出不同于她周圍人認識的答案,但“我”的回答頗為猶豫,本著為她好的角度沒有提供異于村里人的知識;《離婚》中的愛姑要離婚了,在前往城里去之前她信心滿滿,一直覺得自己的遭遇在七大人那里可以得到昭雪,“七大人是知書達理,頂明白的”,“不像我們鄉(xiāng)下人。我是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可是七大人沒有支持她,連那“剛從北京洋學堂里回來的”尖下巴少爺也沒有說出任何異于鄉(xiāng)里邏輯的話來,最后要強的準備拼出一條命的愛姑也不得不說出“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
被啟蒙者在強大的啟蒙者話語體系中,沒有言說自我的能力,他們被呈現(xiàn)的形象都是極為片面的。如魯迅小說中的被啟蒙的對象,無論是在訴說社會痛苦還是個人生存境況,都非常有限。祥林嫂面對失子之痛,只會喃喃地說“我真傻”,而閏土在見到多年后的“我”,也只是囁嚅著喊出“少爺”??梢哉f,在第一次啟蒙的文學中,我們并不能較為全面地了解被啟蒙者,而面對要啟蒙的現(xiàn)實,啟蒙者也沒有自己特別堅定有效的啟蒙話語對現(xiàn)實發(fā)生作用。這一點從鄭煥釗剖解的啟蒙話語中似乎能得到答案,就是知識分子筆下的啟蒙不過是披了外來“啟蒙”的外衣,內涵依然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與思維,是自上而下的文化運動。
在閱讀鄭煥釗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反觀近代以來的思想啟蒙運動,其中的領導者大多是接受了西方教育的洗禮,比如胡適這樣的留美博士,他們的理論資源中一定有來自西方文化的東西,但為什么在新文化運動時,選擇的還是帶有本土色彩的改良之后的啟蒙話語?我想這可能與當時那種救亡圖存的時代背景有關。尤其到了20世紀30年代之后,面對的是一個內憂外患、戰(zhàn)亂頻發(fā)的大環(huán)境,這自然要求知識分子在處理現(xiàn)實問題上是帶有功利性的,同時古代文人那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影響了我們對理論話語的選擇。我覺得中國的“啟蒙”,一開始就是由一種外力推動的,而不是自己向內尋求的過程,所以這個啟蒙到了1949年就戛然而止了。到了20世紀80年代,所謂的第二次啟蒙,我們接受的理論資源如果只是單純復制五四時期的啟蒙因素,而缺少了外部環(huán)境的壓迫,那么,這樣的啟蒙可能就會難以為繼。因此,我們當下是否還需要啟蒙?如若沒有了憂患的外部環(huán)境的強大推動,啟蒙還有生存的土壤嗎?西方那種提升自我達到人性的完善的啟蒙又是否適合當代呢?還是說現(xiàn)在需要一種新的本土話語的啟蒙?在啟蒙已經(jīng)遭遇邊緣化的當代,重提啟蒙,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
三、當下文學啟蒙:困境與追問
馮娜(詩人):在閱讀這本書前,我猜想他的關鍵詞應該是“詩教”和“啟蒙”。提到“啟蒙”這個詞,我想大概要考慮四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我們是在何種情境、哪些條件下談論啟蒙?第二,由誰來啟蒙?第三,向誰啟蒙?第四,我們如何判斷啟蒙在其時的必要性和有效性?
當我閱讀這本書的時候,很明確作者是將眼光投向20世紀的中國,將梁啟超作為一個范式和研究對象,“揭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啟蒙話語內在的‘教化邏輯,并確認梁啟超文學啟蒙話語作為古典‘詩教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歷史中介的重要意義”。這本專著不僅完成了這樣的學術意圖,而且非常完整、有效地回答了我前面提到的四個問題。
這本書中也引用了夏曉虹教授《覺世與傳世》一書中的內容。我們所說的“啟蒙者”,也就是“覺世之人”,一個覺悟者;而“傳世”更多地就是“向誰啟蒙”,啟蒙思想如何流傳的問題,事實上這是一個傳播的問題。按今天媒介素養(yǎng)的話來說,啟蒙是一個由“信息高地”向“信息低地”表明立場、宣傳思想、教化人心的過程。“覺世者”不僅要在思想上抵達“信息高地”,還需要在傳播空間占據(jù)“信息高地”,才能向不覺悟的、還處在蒙昧狀態(tài)的人啟蒙。從這個意義上,梁啟超這樣的覺悟者可以說是應運而生。
這本書還談到了現(xiàn)代性理解的片面化和單一性問題。在今天作為一個作家,對這種片面化和單一性問題應該說體會得很充分。談論“啟蒙”的空間有限,同時,啟蒙的方向呈現(xiàn)了較之20世紀更復雜和多元的態(tài)勢。在今天要做一個啟蒙者、一個覺悟者,首先,應該對自身的局限性做出深刻的反思。在信息傳播極速擴張的當下,誰能承擔起啟蒙的責任?“覺世者”這個主體性的確定,已然成為一個關鍵的問題。
我作為一個詩人,覺得詩人理應是時代的探針,書寫著時代的寓言與預言,應該有一種“覺世”的清醒和領悟。梁啟超像在漫漫長夜提燈的人,在他身上我看到詩人的影子。我覺得鄭煥釗這本書就是向這樣的“提燈人”致敬,向所有時代的啟蒙者回望,并用今日之光照亮他們獨行的身影。
鄭潤良(文學博士):讀鄭煥釗的這部著作,我覺得最大的一個價值確實是有創(chuàng)見,尤其是講到啟蒙的誤讀。從梁啟超這樣一個在文化思想史上有獨特位置的人,談他對整個20世紀中國文化文學的影響,潛在的影響。這條線索對我們理解20世紀中國思想文化非常重要,而且這個論證非常扎實,從他的資料參考方面來看做了非常充分的工夫。
從他的觀點引申到當下的問題,我感覺啟蒙在我們當代文學中其實一直在延續(xù)。前幾年,我們在談新世紀文學,更多是從時間上來談。進入新世紀以來,有一些學者提出新世紀文學的概念,談新世紀文學和20世紀文學的區(qū)別,這里面也有一些人包括李云雷等提出來的一個觀點就是新文學的終結,把20世紀文學看作是五四新文學這樣一個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他們?yōu)槭裁凑J為新文學應該終結呢,就是認為新文學中都有一種啟蒙的觀點在里面。也就是說在新文學中,寫作者即知識分子始終采取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以某種宣教的姿態(tài)在寫作。到了今天,我們面臨的文學場域不太一樣了,網(wǎng)絡文學、新媒體文學這些東西起來以后,寫作主體發(fā)生了變化。網(wǎng)絡文學寫作者不一定是知識層次相對高的群體,發(fā)表更自由了,甚至說只要你會寫字你都可以寫。為什么那么多人接受網(wǎng)絡文學作品呢,可能有一個原因,網(wǎng)絡作家和讀者的關系是一種更為平等的關系,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沒有一種啟蒙式的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有的網(wǎng)絡作家的價值判斷很可能和流行的消費主義的價值觀是一致的,讀者很容易接受。而傳統(tǒng)寫作者或者知識分子一般是站在對主流觀念的批判的角度進行寫作的。
這里面涉及一個問題,寫作者完全遵從一般讀者的價值觀寫作可能有問題,完全用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寫作也是有問題的。如果按照西方啟蒙自我批判的這樣一個角度來寫作,我們今天的寫作者應該用一種什么樣的姿態(tài)來寫作?我們經(jīng)歷五四新文學的傳統(tǒng)以后面臨新的文學時代,我們要采取什么樣的寫作姿態(tài)?怎么調整跟讀者的關系?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陳崇正(作家,《花城》編輯):鄭煥釗在這本書的第一章引用1901年《國民報》的一個例子來考察當時的人們對“歐洲啟蒙”的理解:“蓋以法國為國民之田,以十八世紀諸學士為國民之農夫,以自由平等之說為國民之種子?!比绻鲱惐鹊脑?,一百年前梁啟超、魯迅、胡適這些有識之士確實扮演了農夫的角色,新文化新文明的種子確實也在他們手里。因此,即使寫出來是很小眾的文章,依然能獲得主流社會的關注,從而獲得高稿酬,換取很好的社會資源。一百年過去了,事情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作家或者叫寫字的手藝人,作為一種職業(yè)已經(jīng)與從前完全不同,變成這個社會分工里面一個很小很邊緣的角色。另外一層轉變是文化的土壤也不同了。據(jù)說民國的文盲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說有九成的人需要民國的大師去啟蒙、去拯救、去作為筆下人物進行書寫,比如魯迅書寫閏土。但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完全發(fā)生變化,眼下社會中必然也存在閏土、阿Q這些人,冥頑不靈、木訥狹隘,但這些人擁有的信息渠道并不比我們少,他們也并不比我們笨,甚至在應對世界方面還比許多讀書人更有方法。所以,并不存在知識分子掌握了知識的武器和文明的種子,而其他人都是笨蛋和傻瓜。還有一層,思想的坐標也越來越多元,德先生和賽先生不再是唯一的正途,有時還不如一個段子有吸引力。所以也就不存在一個太陽一個光源照到洞穴里面,讓我們來看那個洞穴之中的影子,而是存在十個太陽同時照耀,或者輪番從不同方向、不同洞口進行照耀,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影子,所有人都有各自對真理的認同,這個世界變得破碎而多元。因此,作為頂層建筑,文學生產也突然變得盲目,在一盞無影燈的照耀下找不到方向,沒有思想,即使有思想生產出來之后也不知道要抵達哪里,不知道往哪生長,不知道需要對誰說話。最后只能變成一個小圈子,變成一種自我啟蒙,變成自我解剖和自我主體性的探討。這樣的情況其實蠻危險的。
此外,我們對文字產品的焦慮并非完全沒有道理。過去的三四十年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文學的黃金時代,但如果細細觀察,也可以看到文學對影視等下游行業(yè)的影響正在日益加深。作為有敘事功能的文學,好像比情感標本的詩詞更有優(yōu)越性,畢竟小說或者敘事散文能夠用故事形式來表達這個時代的一些復雜的經(jīng)驗,并且能轉化成另外一些產業(yè)的原材料,比如影視和游戲。因此,它有被產業(yè)化的可能性,這也讓當下的文學生產看起來還挺繁榮的。但媒介的變遷帶給文學的從業(yè)人員巨大的焦慮是新的現(xiàn)實,屏幕驅逐著紙張,從微信到抖音,幾乎全民都在參與段子的創(chuàng)作。難道在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之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段子正在代表這個時代的文體?在紙的全盛時代,魯迅這些人可以靠版稅活得很好;在過去三四十年中,影視成為新的推手,莫言、余華、蘇童到嚴歌苓這些作家所走過的軌跡,也證明影視改編所帶來的熒幕形象曾經(jīng)給他們帶來了文學名聲的溢出效應。對于另一些作家來說,甚至可以說沒有影視就沒有他們今天的地位。這樣讓我們看到,在他們風光的背后,我們所看到的文學的尊嚴,其實是產業(yè)的光芒照耀著他們,是第九個太陽照到他們產生的投影。原來他們身上的光,不是來自文字,而是來自產業(yè)的照耀。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因此,無論是處于圈子的文學,還是在產業(yè)照耀下看似繁榮的文學,都必須要不斷經(jīng)受追問:我們的文學力量來源于何方?
王威廉(作家,文學博士):啟蒙運動主要是18世紀在西方展開的,它傳入到中國已經(jīng)到了19世紀末期,所以有一個很大的時間差距。梁啟超作為首批有現(xiàn)代意識的或者說有世界意識的知識分子,他借用啟蒙的觀念,實際上是回應中國當時的現(xiàn)代性焦慮。我們經(jīng)常說近代中國的啟蒙經(jīng)常被救亡所壓倒,在梁啟超身上,這一點已經(jīng)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了。啟蒙是一個特別緩慢的歷史進程,西方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時間,才用啟蒙的思想觀念建構了一整套的社會文化機制。而中國借用啟蒙的思想資源,是想快速來達到一個富國強兵的目的。
我想我們應該把啟蒙分成兩個層面來看。首先,肯定它是有政治層面的意義。啟蒙運動在西方發(fā)起的時候,其反對的就是宗教政治——中世紀天主教對于人們生活各方面的壓制,那么,啟蒙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人類在社會公共層面上,如何更理性地來處理事務的問題。??略凇逗螢閱⒚伞愤@篇文章里面分析得特別清楚,啟蒙有一個人類公共性的層面,還有一個人類個體化或者說日常生活化的層面。在大多數(shù)語境下,啟蒙更多的是關涉在公共層面上公共理性精神的建構。這就不僅僅是一種個體理性的思維方式,而是一整套的歷史社會文化到政治的機制建構。這種機制的建構,我覺得從歐洲的18世紀的這些思想家打下堅實基礎之后,到20世紀末,實際上西方已經(jīng)足夠完善了。狹義的啟蒙運動實際上已經(jīng)完成了,思想化成了各項具體的制度。啟蒙的第二個層面,就是個體意義上的啟蒙,實際上它是一直沒有完成的。作為個體的人類,當然需要一種理性的精神去思考自己,去在更高的層面觀照自己。就西方來說,它有一個神學的傳統(tǒng),那么,他們在神的位格上可以對人本身的局限性看得更加清楚,而我們則相對沒那么容易。我們對于人本身總是持有一種平視的態(tài)度。
具體到梁啟超意義上的啟蒙,很顯然他將啟蒙幾乎跟政治畫了一個等號。他專門有篇文章,就是《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他認為小說其實是為了建構一個民族國家的想象共同體,以一種精神認同、政治認同的方式。白話文小說興起之后,更受歡迎的還是張恨水為代表的鴛鴦蝴蝶派小說,這是讓他特別失望和痛恨的事情。他親自操刀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新中國未來記》,但是沒能寫完,因為他很顯然不具備一個小說家的思維方式。他的思維方式是政論式的,有一種特別急切地想達到目的的政治家思維。他寫小說,就想急切地改變人們的思想觀念,所以說他是把小說當成一種政治工具。小說實際上也是啟蒙運動的藝術產兒,甚至說,小說可能是啟蒙運動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一種藝術形式。因為,其他的藝術形式,很快就完成了現(xiàn)代性的建構或者形式,但小說尤其是現(xiàn)代小說,它一直有一種自我質疑的精神在里面,這點在魯迅身上是極為鮮明的。即使到今天,真正的文學作品依然有著這種自我反思、自我懷疑的精神。在小說中,經(jīng)常讓思想的預設走向它的對立面,這大大拓寬了啟蒙精神的復雜性。它讓啟蒙不僅僅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教化,或者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反抗,它具備了極大的豐富性,因而實際上建構了一種復雜的人的主體性。啟蒙的領地在不斷縮減,所謂的“純文學”幾乎變成了啟蒙的最后領地。
啟蒙在今天的處境的確比較艱難,我認可??滤f的:“啟蒙,如果撥開它的歷史和政治的大機制來說,它可能更是一種氣質,一種哲學的生活?!蔽矣X得,相較于福柯的時代,如今,可能哲學也面臨某種終結,唯一作為啟蒙的生活樣態(tài),就只剩下文學生活了。如果我們追根溯源啟蒙的原意,Enlighten,就是光源和照亮,我覺得純文學跟其他領域中的情況一樣,它是站在文學領域中的創(chuàng)新的前沿,所以它自然就是光源所在。盡管它的光芒可能今天被大眾文化的奇觀所遮蔽,但是,這樣的光源對于我們來說依然是必要的。這需要我們把火種延續(xù)下去,尤其是今天面臨著科技高度發(fā)展的時刻,啟蒙及其人文主義都在遭遇到巨大的危機,人的危機在加劇。啟蒙運動建構了一個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模板,以及個人權利的模板,那么,這兩個模板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時代,實際上面臨著崩解的危險。在未來,如何建構一個人的形象,可能是啟蒙運動的光芒最后所能照耀到的地方。
結 語
鄭煥釗:感謝大家以我的書為媒介,對啟蒙的相關問題進行討論。20世紀中國文學在國家整個文化中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源于啟蒙的話題。知識分子想要把進步的思想傳遞給大眾,又苦于大眾沒有更好的識字能力和文化水平,缺乏更好的藝術和媒介方式可以抵達,因此,普及文字,以老百姓更能夠接受的方式傳播思想就構成了晚清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關切。在這一過程中,獨立的知識分子精神問題、救亡圖存條件下政治與文學關系問題、新的國民性與新主體性問題、文學的語言與形式問題、現(xiàn)實主義問題等,都內在于這種邏輯。
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文化文學啟蒙很大程度上是與外部環(huán)境擠壓有關系,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引發(fā)了晚清思想界的震蕩,而20世紀30年代日本的侵略,構成了左翼文學對五四新文學的反思與重構。橫向比較,法國大革命與啟蒙運動的關系,也同樣是外部社會政治條件所引發(fā)的思想論述的革新,因而討論啟蒙從來就不是單純思想的問題。
對于中國來說,20世紀啟蒙的特殊性在于精神資源和價值思想既借助于外部的啟發(fā),但又存在著天然的缺陷:知識分子并非是在充分了解西方的情況下對西方思想的反思性借鑒,而是在一種極為功利的條件下對西方思想的調用和宣傳;同時,由于其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影響,使其對西方思想的借鑒與討論都是在一種固有的、強勢的思維結構中來進行,因而既影響了他們對西方思想的批判性反思,并在此基礎上進行的思想建構,又影響了其本身的主體性反思所能達到的深度。
與此同時,關于啟蒙主體與啟蒙受眾之間的關系問題,其邏輯仍然主導著我們當下文學的種種問題。比如,今天文學界的焦慮感來自文學在整個社會中的反響,說到底仍然是對文學和讀者之間關系問題的焦慮。無論是新文學運動中的思想啟蒙,還是左翼革命的文學宣傳,抑或是今天媒介產業(yè)語境下的文學邊緣化,這一關系問題從來就沒有缺席。它事實性地顯示了20世紀以來我們討論文學的思想結構的穩(wěn)固性,梁啟超在晚清所提出的小說跟大眾關系等問題仍然深刻地構成我們當下思想的框架。
從這個角度理解,我們今天談論的20世紀中國啟蒙問題中的東西錯位、時間錯位、階層錯位等,正是對20世紀中國啟蒙問題的邏輯進路進行重新反思所深刻感受到的問題。從積極層面來說,詩教傳統(tǒng)所張揚的儒家“替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的精神價值構成了20世紀中國啟蒙文學的價值追求,顯示了其時代使命與社會責任。但由于社會功利性所導致的反省反思精神與能力的缺失,使我們的啟蒙充滿挫折,甚至走向一系列的誤區(qū)。在當下,我們又面臨商業(yè)資本所帶來的消費主義、技術媒介所帶來的媒介素養(yǎng)、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建設等更為復雜的政治、資本和技術結構,尤其是人工智能、后人類主義等推動的全新的主體性重構的問題,由互聯(lián)網(wǎng)和全球化所帶來的新的主體性想象和流動的邊界等挑戰(zhàn),這時候對于寫作者和思想者來說,都需要在一種縱深的歷史視域中去檢討我們思維方式發(fā)生和形成的脈絡和邏輯。
假如我們將19至20世紀之際與20世紀到21世紀的歷史時空并置在一起看,今天所面臨的文化問題比梁啟超所面對的“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可能還要復雜。因而假如第三次啟蒙如果可能的話,一定是在超越五四思想啟蒙與1980年代啟蒙的思想框架的情況下才有可能,而超越首先需要更好地回顧,我想這就是我們今天討論的意義所在。
(作者單位: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