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美松

據(jù)梁克家主修的宋淳熙《三山志》記載，宋室南遷之后，于高宗建炎四年（1130），將原供奉的趙氏王室七殿神御、四殿御容，由浙江溫州奉安于福州開元寺大殿?！度街尽愤€載，紹興三年（1133），宋朝西外宗正司移置福州，設(shè)知宗正司事一員，此外還有丞、簿、主管敦宗院及宗學(xué)教授各一員，專司在福州的趙宋宗室事務(wù)。按例西外宗正司官員皆授本朝的宗室成員。

宋室南遷，其宗室人員亦經(jīng)長途奔波而后追隨宋高宗趙構(gòu)。這在福州烏石山霹靂巖下摩崖石刻“潘正夫題記”中有詳細(xì)的記述：“靖康之間，金人犯闕，二圣北遷。逮建炎中興，天子受命，吳國長公主始至睢陽。明年，寇淮甸，遂浮江而南，避于錢塘。車駕幸建康，還復(fù)入覲。繼適江表，會胡騎奄至，循贛水走湘湖，瀕南海而達(dá)閩川。館于福唐之神光。因登烏石山，觀李陽冰篆，乃得古人之遺意。越五日而赴行在所。男長卿、粹卿、端卿侍。紹興二年仲春十三日，河南潘正夫題。”潘正夫，字蒙著，河南人，官至太傅，封和國公，是吳國長公主之夫。公主是宋哲宗第三女，金兵破開封后，她隨夫南奔，攜帶四男兒。潘氏題記敘述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破宋都東京（開封），次年于大肆搜刮、劫掠之后，俘虜徽宗、欽宗二帝及宗室后妃數(shù)千人北去。潘正夫也由此開始了流亡行程：先是隨帶家小至睢陽（今商丘），翌年因金兵南侵入淮甸（淮河流域），渡江南遁，避難于錢塘（杭州）。高宗車駕抵建康（今南京），并以之為行在（臨時首都），潘氏夫婦遂入覲見高宗。繼而到江西，因金兵突然來襲，遂循贛水逃往湖南，再到廣東海邊，最后進(jìn)入閩江之濱的福州，下榻于烏石山神光寺。因而登上烏石山，觀賞李陽冰留下的墨跡石刻。過了五天，又匆匆北返去錢塘皇帝行在所。這一流亡過程鐫刻于烏山崖壁，為我們留下了那個時代趙宋宗室人員的活動軌跡，因而彌足珍貴。

烏石山霹靂巖下的摩崖石刻“潘正夫題記”

《三山志》對趙宋宗室成員在福州的活動情況記載甚少，只有朱貔孫（福州州學(xué)教授）補(bǔ)錄的進(jìn)士名單中，記載了宗人參加科舉考試的中選結(jié)果。時間從紹熙元年（1190）余復(fù)榜到寶祐四年（1256）文天祥榜的66 年時間，共列福州所轄（西外宗正司所屬）“宗子正奏”進(jìn)士322 名。其中嘉定四年（1211）和嘉定七年（1214），每榜各有12 人；寶慶二年（1226），宗子中進(jìn)士者多達(dá)91 人。可知福州地區(qū)西外宗正司所轄趙氏宗子中進(jìn)士者也不在少數(shù)。

趙氏宗人隨宗正司入閩后，分為兩支：一支在福州，歸西外宗正司管理；另一支居泉州，歸南外宗正司管理，這支于宋末因蒲壽庚降元而遭殺戮，死亡3000 多人。宗正司和宗子們的活動，正史鮮有記載，唯在福州宗子的某些活動，如登臨游觀、會友吟詠、節(jié)慶聚會及宴飲等見于摩崖題刻者，后人可知一二。如宋淳熙九年（1182），趙公廙（號忍庵）在福州（三山），當(dāng)時“嗣老禪師乃宗人德莊道契，朅來三山，與之定交”。臨別時作七絕詩一首，刻于烏石山霹靂巖下，詩曰：“個里靈靈處處通，本無來往與西東。臨行一句如何會？烏石山頭撞曉鐘?！贝嗽姟皶谑啞保瑢?shí)即摩崖題刻，至今尚存。趙公廙乃宋潁川郡王趙德彝六世孫，淳熙六年（1179），以朝奉大夫任福州西外宗正司知事。

宋淳熙九年（1182），趙公廙題刻

霹靂巖旁另一石上，還有宗人趙希道的石刻，文曰：“趙成己、克一、唯伯、穎叔，淳祐甲辰（1244）日南至（即冬至）之九日同來?！边€題有五絕詩一首，落款為“呈和尚禪師。汴趙希道唯伯書”。由此可知：趙希道字唯伯，與成己、克一、穎叔四人均為趙氏宗室，同游烏石山，因此稱“石中題歲月，聊記此時游。寄語巖頭老，能令不朽不”。人道金石不磨，看來題石果然至今未朽。還有一處霹靂巖下字?jǐn)?shù)頗多的石刻，是作于紹興二年壬子（1132）正月的，記得是“參知政事孟庾，宣撫閩部、按視城守回，邀嗣濮王（趙）仲湜、資政殿大學(xué)士李綱、龍圖閣直學(xué)士許份”等11 人，“會于烏石山之長樂臺瑞云庵。”可知，這是一次高官貴朋的盛會。值得注意的是，嗣濮王趙仲湜名列受邀者首位，可見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聚會。

還有一處霹靂巖下的題名是向彥績等人的。他們于紹興乙丑（1145）冬季，“來游神光（寺），登烏石山，訪三十三奇?！蓖蔚牧酥校袃扇松矸萏厥?，即“王嗣（趙）廉石、（趙）伯元”二人。葉大莊在《閩中金石記》中道：“王嗣者，蓋宋之天演（潢）也。題名中亦有稱玉牒者，是其用例?！闭f明他們是趙氏宗室成員，是宗子，籍入皇家之玉牒者。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宗子活動，都與佛教禪師有關(guān)，有的宗子本身就是禪師（如趙德莊），有的是在庵中（如瑞云庵）活動。向彥績題刻還注明“覺師同至”，蓋指偕某禪師同來。潘正夫一行到福州，也下榻于烏石山神光寺，可見那個時代崇禪向佛的社會風(fēng)氣很盛。無怪乎宋詩人嘗有詩詠曰：“路逢行人半是僧”，“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間七塔萬枝燈?！睒O言向佛之風(fēng)盛行。

天章臺側(cè)南向面，沈如愚等十一人聚會題刻

另外，在烏石山天章臺側(cè)南向面，也有一段摩崖，系嘉定五年（1212）正月，沈如愚等“庚戌（1190）同年仕三山者”11 人，暌隔20 多年后再聚首，“序拜于道山，舉酒相屬，從容歡洽?！彼麄兏锌跁r光流逝，“自期集迄今，歲月飄忽如許，各天一涯，無由合并”，因而重會倍感興奮，一致認(rèn)為“是可識也”，故刻石以為歡聚的紀(jì)念。其中值得注意的是，11 人中有兩人乃趙氏宗子：“玉牒趙崇志安伯、崇復(fù)仕翁?！彼麄兌说募灴赡懿皇情}籍，因《三山志》“人物·科名”紹熙元年庚戌（1190）榜無上述二人之名，而后續(xù)石文又有“偕是邦陳子堅(jiān)”等六人字樣。玉牒專指皇族譜牒，《宋史》載，真宗“詔宗正寺，以帝籍為玉牒”。（“真宗紀(jì)三”）《宗室傳序》又曰：“降至疏屬，宗正有籍，玉牒有名?！闭f明趙氏皇族成員，即使“降至疏屬”，也仍在宗正掌管的皇族譜牒中列名。此次時隔22年的11名同科進(jìn)士聚會，說明宗子與異姓同年友情深厚。

烏石山霹靂巖下題刻：咸淳三年（1267）正月，趙若遂、趙必岊等七人，“會拜于道山堂，序列以齒”。二趙應(yīng)皆宗子，趙必岊乃宋簡王九世孫。

鼓山碑林之石門處，趙汝愚題刻

在鼓山碑林之石門處，有再度任福州知州之宗室名宦趙汝愚（字子直），于紹熙二年辛亥（1191）九月，與林擇之、姚宏甫同游鼓山之石刻，石文載明“崇憲、崇范、崇度侍”，說明其三個兒子皆陪同游觀。趙汝愚親自題詩并書刻于石門，其句曰：“江月不隨流水去，天風(fēng)直送海濤來。故人契闊情何厚，禪客飄零事已灰。”表達(dá)他對閩中友人的深情，其詩膾炙人口，朱熹曾摘“天風(fēng)海濤”四字，鐫刻于鼓山屴崱峰上。趙崇憲進(jìn)士出身，官終廣西經(jīng)略安撫使；趙崇度于嘉定間（1208-1224）曾官提舉市舶司，歷知邵武軍，均在閩中任職。鼓山靈源洞石刻，有宋淳祐四年甲辰（1244）臘月，會稽趙與（齊賢）偕其弟趙與鎋（德載）“重游鼓山靈源洞”的記載。與、與鎋均為宋燕王趙德昭的九世孫，亦為宗子，可能也居福州。

在眾多摩崖題刻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一些宋代題名涉及宗子的人物名字，如“與”字、“?！弊帧ⅰ皬弊值容叿值淖谌?。馬尾閩安鎮(zhèn)村的“龍門”石刻，有宋代閩安鎮(zhèn)官趙與滂詩刻，文曰：“鑿出想經(jīng)神禹手，先登豈待蒼鷹知。粘天三級桃源浪，平地一聲雷震時。驕陽化霖澤環(huán)海，青云得路到天池。閩江作硯□椽筆，□□□盧群書此?！甭淇顬椤按镜v辛亥（1251）三月□□，四明趙蔗境與滂題于龍門之右”。詩意借龍門開鑿想象神禹霖雨澤民之功，祝頌文人科舉高中，仕途得意。值得注意的是，詩中首見“閩江”之名，此前直到明清各代，多泛稱閩江為“長江”“大江”，此為首見，故亦足珍貴。

南宋狀元黃樸（1192-1245），于端平年間（1234-1236）任泉州知州兼市舶提舉司提舉，與同在泉州做官過的趙宋宗室趙師恕相熟。兩家結(jié)為秦晉之好。

黃樸的次女黃昇，卒葬新店浮倉山（今福州七中），1975 年出土的《宋故黃氏墓銘》，記載其生平經(jīng)歷稍詳，世人也由此得窺其家庭生活的一些細(xì)節(jié)。

為黃昇作“墓銘”者乃黃昇之夫趙與駿的祖父趙師恕，亦即黃昇的祖翁。趙師?。ㄉ淠瓴辉敚旨救?，“懷安縣八座鄉(xiāng)觀風(fēng)里人”，是趙匡胤的第九世孫，理學(xué)家黃榦的學(xué)生，黃榦曾稱趙“宦不達(dá)而忘其貧，今不合而志于古”。他歷任浙江余杭縣令、江西袁州知州、廣西經(jīng)略安撫使，均有政績，政聲頗佳。嘉熙元年（1237）改帥湖南。淳祐初（1241），以朝請大夫、知徽猷閣身份，任南外宗正司知事，主管趙宋宗室之居泉州宗子的屬籍等事宜。淳祐三年（1243）辭官歸里。

據(jù)民國《福建通志》載：“勉齋書院，在鰲峰麓，舊為勉齋先生黃榦宅，門人學(xué)士趙師恕即其故居拓為精舍。元至正十九年（1359）建為書院?！秉S樸與趙師恕先后都在泉州任官，兩人交誼甚深，所以趙師恕在“墓銘”中追懷說：自己與黃樸“舊同學(xué)于勉齋先生門，又夙慕（黃昇）乃祖乃父長者賢名，為季孫擇婦，宜莫如史君（按指黃樸）女。史君重朋友之誼，一言而許?！?/p>

趙師恕深愛他的小孫趙與駿。如他所說，“余季孫趙與駿，少失怙，余抱而鞠之，甚于子焉?！彼蚺c駿少年喪父，自己有喪子之痛，所以移愛于幼孫，故當(dāng)其成年以后，即為之擇偶，而且看中自己同窗老友同樣的掌上明珠黃昇。淳祐二年壬寅（1242），黃昇由其父黃樸主持出嫁婚禮，于歸趙氏。黃昇進(jìn)入趙家門后，恪守祖母訓(xùn)誡與婦人范則，表現(xiàn)出大家閨秀的淑女風(fēng)范?？上勖挥?，于次年（1243）逝世，年僅17 歲。其夫趙與駿史志無傳，無科名，以宗子蔭補(bǔ)將仕郎銜。據(jù)載，淳祐間曾知連江縣，后轉(zhuǎn)任連城縣尉，至淳祐九年（1249）也去世，享年27 歲，年長黃昇4 歲，同樣不壽。

新店浮倉山出土的《宋故黃氏墓銘》

墓銘中趙師恕詳述自己致仕后歸休林下的生活，表達(dá)對孫媳夭殤之哀痛。他說：“越明年（1243），余自泉返里?！薄耙远O皆授室，賓祭之政，得所相矣。”認(rèn)為兩孫都已娶妻成家，家務(wù)有了幫手，故想“便當(dāng)棄置家事，命伯子撰杖屨，從長沮、荷輩，結(jié)偶于漆橋之間。一卮山酒，曳屣而歌，可以佚余年矣，故喜見于色”。他命長子準(zhǔn)備手杖與麻鞋（便鞋），開始與農(nóng)民為伍的生活，悠游于鄉(xiāng)村山水之間?！捌針颉奔唇窀Ｖ荼苯夹碌瓿鄻虼?。果然，我們也在今北郊森林公園內(nèi)找到趙師恕與朋友們游樂后留下的一段石刻：“巖溪翁趙師恕，邀清溪鄭性之、中山李遇、三溪林元晉同游。時淳祐丁未初秋上浣?！贝镜v丁未（1247），其時離趙師恕退休不過4 年。趙自稱“巖溪翁”，可知他退休后仍住故居巖溪之畔。其所偕友朋乃朱熹弟子、出身狀元、曾任宰執(zhí)的清溪（今閩清）人鄭性之，同游時已致仕，76 歲；李遇，字用之，長樂三溪鄉(xiāng)人，嘉定七年（1214）進(jìn)士，官御史秘書監(jiān)；林元晉，字德父，長樂縣三溪村人，紹定五年（1232）進(jìn)士，淳祐二年（1242）為慶元知府兼沿海制置使陳塏幕僚。四人皆有功名或宦跡，同游時年齡應(yīng)當(dāng)相去不遠(yuǎn)。據(jù)記載，鄭性之祖亦長樂人，后遷閩清，其妻潘即長樂三溪村人。趙師恕所邀三老，均長樂三溪人，恐不僅是巧合吧。

趙師恕在郊外常與朋友們一起，放浪形骸，以山酒村醪為飲，稱觴買醉，曳杖趿履，嘯吟狂歌，其樂融融。他滿以為如此佚樂，可以安度余年了。然而喜極生哀，孰料黃昇于歸趙家“期月而亡”。趙氏遭意外打擊，“豈謂昨日之喜變?yōu)榻袢罩畟?！”所以他動情地寫道：“兒年方十七，笄而事人，愿與夫共甘苦，同生死。豈謂千里之程，方出門行，未一日而止耶！余非特為爾傷也，抑傷吾孫薄祐而失此如賓之儷也?！崩先说谋瘋谟谧约耗耗甑睦硐肼淇眨腴T孫媳期月而殤，為孫媳婦傷亦為己孫傷。他的哀痛之情都落筆在墓銘之中。黃昇卒于淳祐三年（1243）秋七月，葬于十一月，墓在“浮倉山之陰”。

黃昇的隨葬品中包括服飾和大量的絲織品，如綾、羅、綢、緞、紗、絹、綺等，不但精美絕倫，而且數(shù)量綦多，品位極高，充分表明當(dāng)時福建（福州）地區(qū)高超的絲綢織造技術(shù)。以如此豐厚的隨葬品為少婦黃昇陪葬，除了表達(dá)趙家人的悲痛心情與愛媳情感外，還向人們透露了一些與趙、黃兩姓家庭背景相關(guān)的信息。趙師恕是皇親宗族，而且曾任宗正司知事，主管泉州皇族，可謂位高權(quán)重。黃昇眾多的隨葬品中，有兩匹絲織料子的兩端均有墨書題記，曰“宗正紡染金絲絹官記”，表明這些隨葬絲織品，是作為宗正司知事的趙師恕所擁有的，是否還有作為泉州市舶司提舉的黃樸所擁有的，不得而知。趙老出于痛惜孫媳亡故而罄其所有，將任職所得來的珍貴絲織品作為陪葬品，也在情理之中。黃樸身兼泉州市舶司提舉，掌管海外貿(mào)易大權(quán)，對那些可能用于出口的各種高級絲織品，擁有支配權(quán)。如果這些數(shù)量眾多的絲織品又是黃昇生前所擁有或喜愛之物的話，趙黃兩家對這位少婦自然會刻意予以滿足的。兩年后（1245），黃樸也魂歸道山，而為其墓志銘篆額者亦為親家翁趙師恕。

注：本文摩崖題刻引自黃榮春《福州十邑摩崖題刻》，謹(jǐn)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