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yuǎn)
淺草寺游人寥寥,大殿已經(jīng)關(guān)閉。新冠病毒,讓香火旺盛的古寺呈現(xiàn)少見的景象。一個清晨,我散步穿過寺廟,看到一尊身姿夸張的武士像,左手壓刀,右手揚,臉上滿是威嚴(yán)與肅殺。
銅像下刻著“第九代市川團(tuán)十郎”的字樣。淺草曾是東京的娛樂與文化中心。葛飾北齋在此繪畫、落語家們拍擊著案條,小說家們手不停地寫著各式故事,歌舞伎表演尤其引人入勝,歌舞伎演員是那個時代的大眾明星。
這位第九代市川團(tuán)十郎,是最著名的一位。他歸屬的“市川團(tuán)十郎”歌舞伎團(tuán),自江戶初期就活躍在舞臺上,隨著歷史起起落落。作為第九代傳人,他身經(jīng)幕府到明治的劇烈轉(zhuǎn)變,并以新方式改良歌舞伎。這個團(tuán)體的新一代掌門人海老藏,仍是日本娛樂業(yè)的中心人物之一。這個家族的承接,占據(jù)著娛樂新聞的頭條。
這也讓我想起譚鑫培家族。比起日本,中國近代歷史更為動蕩不安,傳承更為艱難。來自湖北的譚鑫培,是京劇史上最偉大的革新者,從晚清到民國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譚家經(jīng)歷變化萬千的時代氣氛與審美風(fēng)格,在權(quán)力與大眾之間,尋找某種平衡。
在橫濱的中華街,我試著去尋找山下町139番地。
1898年末,梁啟超在此創(chuàng)辦了《清議報》,也是借由這份雜志,譚嗣同的神話開始出現(xiàn)。在異國的紙張上,梁啟超發(fā)泄自己的悲憤,書寫六君子的命運,并創(chuàng)造新的神話。
幾代中國人都是在這個神話中成長的,譚嗣同是一個不容置疑的烈士,為了變革中國,他果決地獻(xiàn)出生命,代表著令人贊嘆的悲劇精神,明知后果如此仍要展開行動的勇氣。
現(xiàn)實的譚嗣同,當(dāng)然遠(yuǎn)比此復(fù)雜。從瀏陽、長沙到上海、北京,我在此刻的中國游蕩,追問此刻青年人,怎樣看待譚嗣同。也很好奇,倘若他活著,會怎樣看待這個時代。
在我個人以及這兩代人身上,行動的勇氣已極度稀缺,你甚至很難想象,這種勇氣從何而來。他也是極致矛盾的人物,辦報、開礦、參與湖南維新,他參與的每一件事都以失敗告終,在豪邁言辭與現(xiàn)實困境中有著顯著的分裂。或許,死亡的意義對他亦是一種解脫,是他逃離這種困境的方式。
他就像一頭鯨魚,擱淺在魚塘中。
在門頭溝一個有籃球場、葡萄架與毛澤東像的院落里,我生出這樣的感慨。我剛從牟其中的辦公室走出,尚未從他的話語場中擺脫出來。至少在兩代中國人中,牟其中是一個神話。他象征了計劃體制向市場經(jīng)濟(jì)轉(zhuǎn)型中的雄心與魯莽,以及一種狂想式的浪漫。輕工品換蘇式飛機(jī)的故事,令整個世界大吃一驚,更激發(fā)一代人跳入商業(yè)浪潮的熱情。
他的失敗,也像他的成功一樣驚人。他破產(chǎn),鋃鐺入獄,更驚人的是,在獄中,卻保持著一貫的樂觀,堅持閱讀、鍛煉、鉆研新技術(shù),隨時準(zhǔn)備東山再起。這個仍掛著老年人活動中心牌子的院落,是他2016年出獄后的辦公之所,墻上仍懸掛著世界地圖,供他指點江山。
他比我想象的柔和,談話時常盯著我的茶杯,擔(dān)心杯空。說起自己的新事業(yè)時,卻滔滔不絕,有一種過分的篤定。讓他回憶過去時,他就會說,知遠(yuǎn),讓我們暢想未來,似乎七十九歲之齡,不過是人生的新起點。他說自己是王度廬與馬克思共同塑造,前者給予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后者則讓他確信歷史之鐵律。他在鐵律中,縱情江湖。
他需要追隨者,卻似乎并不太在意,為他的浪漫付出代價的人,比如夏宗偉女士。
黎里的金家祖宅,殘垣斷瓦,野草橫生。金宇澄說起外婆的故事,在院中樹下,埋下一盆金元寶,它們都不見了。
都化作赤煉蛇了嗎?”我打趣說。也不知,蛇的意向為何突然進(jìn)入我腦中。江南的水鄉(xiāng),潮濕、溫潤,適宜蛇的游動。江南人則如蛇一樣扭動身軀,穿過動蕩的近代歷史,保持著某種靈動。
在《繁花》里,我讀到曖昧的性感,彌漫的欲望,細(xì)碎后的原則,以及憤怒。比起小說,我更喜歡金宇澄本人,散淡、健談,兼具審美與道德意識,酒醉后過分坦誠。
他說起童年,上海人如水草般的生存之道,在東北插隊時的殘酷記憶。我似乎理解,又不能完全的感同身受。常常,我只能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