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相較于鋼筆和毛筆,我對鉛筆情有獨鐘,可能在下意識里,我在抵抗責任機制……鋼筆使用化學制劑的墨水,一旦落筆即無法后悔,無法褪改,因而它的不可更改,有種契約意味。所以鋼筆通用于需要擔責的場合:一次關乎命運的升學考試,一處需要半生還貸的房產(chǎn),一個要日日相對、共同承擔和分享一切債務與資產(chǎn)的伴侶。而鉛筆則不一樣,筆頭松軟,落筆輕柔,想改就改,隨時可以推翻重來,讓人下筆時肆意得多。
我一直想在作家里找?guī)讉€例子。J.M.庫切這里寫了一個:“羅伯特·瓦爾澤早年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但是后來得了手部痙攣,他把它歸因于手對鋼筆的敵意……因此改用鉛筆寫作,這對瓦爾澤很重要,他把它戲稱為鉛筆系統(tǒng),或鉛筆方法。鉛筆的意義,絕不止于使用鉛筆,當他改用鉛筆寫作時,字體會發(fā)生劇烈的變化。他逝世時留下500張紙,上面畫滿了一行行精致細小的書法藝術符號,字體難辨到被人當成密碼。用鉛筆書寫使瓦爾澤獲得了鋼筆寫作無法提供的東西……像指尖夾著木炭的藝術家,瓦爾澤需要讓手穩(wěn)定地運動,進入某種心境?!刮移届o,它使我雀躍……瓦爾澤的作品,既不是以邏輯寫的,也不是以敘事寫的,而是以情緒、聯(lián)想和奇思寫的……”
當然,對于鉛筆的“可悔”品質,最著名的擁護者莫過于海明威老師了。每天早晨6點半,海明威便聚精會神地站著寫作,一直到中午12點半。他喜歡用鉛筆寫作,因為便于修改,最多時一天用了7支鉛筆。他酷愛修改,會一直改到出版前最后一分鐘。每天開始寫作時,他先把前一天寫的讀一遍,寫到哪里就改到哪里。全書寫完后又從頭到尾改一遍;草稿請人家打字謄寫后又改一遍;最后清樣出來再改一遍。他認為這樣的3次大修改是寫好一本書的必要條件。他的長篇小說《永別了,武器》,初稿寫了6個月,修改又花了5個月,清樣出來后還在改,最后一頁一共改了39次才滿意?!秵淑姙檎l而鳴》的創(chuàng)作花了17個月,脫稿后天天都在修改,清樣出來后,他連續(xù)修改了96個小時,沒有離開房間。經(jīng)歷了令人崩潰的修改復修改之后,他最終取得了成功。
阿特伍德談到鉛筆:“1.帶一支鉛筆在飛機上寫——水筆會漏。但如果鉛筆斷了,你沒法在飛機上削,因為你不能帶小刀。所以,帶兩支鉛筆。2.如果兩支鉛筆都斷了,你可以用金屬或玻璃質地的指甲銼大致削一下。”這大概和鉛筆的無悔品質關系不大,而是在特殊場合,即使在飛機這個小小的離地空間里,鉛筆也可以滿足書寫的欲望。
看村上春樹展示他的書房,非常明凈整潔,文具收拾得條理分明,取物應該很方便。電腦旁,一排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一式一樣,排列規(guī)整,像是隨時準備出列的士兵。他是用寫作軟件的,這些鉛筆應該不是主力軍。今天重讀村上的隨筆時,發(fā)現(xiàn)了這么一段:“對原稿的細小修改,我都用鉛筆,較之于自動鉛筆,木頭鉛筆更有情味。清早削好一打鉛筆,整整齊齊排列在威士忌玻璃杯里,依次用下去……”這個鉛筆不是硬邦邦的2H,也不是軟耷耷的2B,甚至不是一派和氣的HB,而是F……F是處于H和HB之間的軟硬度,用村上的話說就是:“穿海軍領校服的女高中生……”原來“F”就是鉛筆中的“軟妹子”。
最后,用鉛筆寫成的傳世著作,我能想到的是梭羅的《瓦爾登湖》,這可能出于資源優(yōu)勢,因為他爸爸是開鉛筆廠的。梭羅在圖書館里研讀資料書時,也不忘去查詢新的石墨研磨方式,以巴伐利亞黏土混合石墨,生產(chǎn)出更細的石墨粉,改進鉛芯質量,并設計出鉆機,使鉛芯可以插入筆桿,而無須切開木條——他發(fā)明了一種新型鉛筆。1847年,30歲的梭羅在接受問卷調查時寫道:“我是個教師、農(nóng)夫、漆工、苦力、鉛筆制造商、作家……”在人生的路口,在教書、寫作、做鉛筆之間,梭羅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有次在逛豆瓣網(wǎng)時,居然看見有人貼出仿制的黑翼鉛筆,這是鉛筆迷們追捧的一種熱門鉛筆。它上面有一塊與眾不同的扁平橡皮,號稱世界上最好用的鉛筆。在1998年這種鉛筆退市后,黑翼鉛筆的粉絲們花40美元才能買到一支。恰克·瓊斯(動畫角色“兔八哥”的創(chuàng)造人),以及約翰·斯坦貝克、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和費·唐納薇都是它的粉絲。
(六 月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時間的果》一書,張伯濤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