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維迎

我從事經濟學研究，實屬偶然。

1977年恢復高考，我才知道還有文、理科之分。我從小喜歡數(shù)學，但由于上高中時是開門辦學，理化沒有怎么學，考理科沒希望，就只好報考文科。在我的腦子里，所謂文科，就是中文，所以報考志愿欄填寫的都是中文系（或新聞專業(yè)）。但大概是語文成績不夠好，沒有一個大學的中文系錄取我。77級學生進校一個多月了，我還在農村種地。后來聽說一些成績不錯但沒有被錄取的“老三屆”考生給鄧小平寫信，中央決定擴大招生。我不屬于“老三屆”，所以并未抱什么希望。1978年4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了西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是搭了“老三屆”的便車進大學的。

我被錄取在政治經濟學專業(yè)，不是我報考志愿里寫的中文專業(yè)。入學后方知道全班50位同學都是擴招來的，這個專業(yè)是何煉成為首的8位老師（被稱為“八大金剛”）借擴招機會申請新辦的。錄取的時候，他們搬來上千份被其他院系放棄的考生檔案，坐在地板上反復挑選，生怕漏掉一個優(yōu)秀的考生。和其他49名同學一樣，我就這樣被何老師揀了出來。要不是何老師，我大概沒有機會學經濟學，也許根本就沒有機會上大學。

也許因為7 7級是“長子”，全班同學又都是被遺棄后一個一個揀回來的學生，何老師對我們特別關心，甚至可以說是疼愛。記得報到的當天晚上，何老師就來宿舍看大家。我是班里最小的學生之一，何老師對我們小同學格外關切。何老師問我的名字后，自己重復了一遍，還摸了摸我的頭，問我老家的生活情況，讓我一下沒有了最初的拘謹。

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何老師的政治經濟學原理。盡管高中畢業(yè)時，李務滋老師曾送我一本蘇聯(lián)人寫的《政治經濟學》，但對我來說，政治經濟學仍然是一個生疏的概念。好在何老師講課非常生動，讓我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這種講解使我回想起在家鄉(xiāng)時用雞蛋換鹽的故事，何老師的第一堂課就讓我喜歡上了經濟學。何老師教學的認真態(tài)度可以說是少有的。他講課條理清晰又充滿激情，像剝洋蔥似的由表入里；每講一章（或一節(jié)），他總要布置一些作業(yè)給我們，其中有些作業(yè)是簡單地回答問題，有些則是要學生寫文章（短文）；所以上完他的一學期課后，除學到政治經濟學的基本知識外，自己的寫作水平有了很大的長進。

我剛進校時，看到那么多城里的同學，知識面比自己寬得多，對任何問題都能侃侃而談，我有點自卑，是何老師給了我自信心。記得第一學期，何老師經常組織同學們討論，每次討論由一位同學主講，其他同學提問。我第一次主講大概在開學后二三周，講的內容是關于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關系，舉的例子是綿羊與斧頭。盡管我的普通話講得不好，陜北方言重，同學們反映還不錯，何老師也表揚了我。還有一次，我寫了一篇關于陜北農村收入分配的短文，何老師寫的批語建議我向報紙投稿。盡管我并沒有投，但他的批語使我倍受鼓舞。

常常聽說不少大學老師總是按自己的模子塑造學生，要求學生按老師的觀點想問題，寫文章，但何老師從不這樣。事實上，他總是鼓勵學生獨立思考，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我上研究生后，常常談一些在當時看來是“離經叛道”的觀點，何老師不但沒有批評我，反而鼓勵我。他的唯一要求是：“言之有理”“論之有據”“自圓其說”。在研究生期間，我組織了一個讀書班，專門學習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每次由我主講（我感到最好的學習辦法是講課）。因為我是政治經濟學專業(yè)的研究生，有人認為這是走歪路。何老師知道后，不但沒有批評，反而非常高興。我到北京工作后，有人說我的微觀經濟學很地道，我想，這與何老師的“自由放任”政策分不開。

何老師的自由放任也給他自己帶來過麻煩。1983年8月，我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了《為“錢”正名》一文，很快在“反精神污染”運動中受到全國性批判，被省委列為陜西8大自由化分子之一。作為經濟系主任和我的碩士導師，何老師面臨巨大的壓力，多次被上級要求寫批判文章。他很不情愿，拖了幾個月，最后不得不寫了一篇敷衍了事。但他從來沒有當面訓斥我，反而要我別有心理壓力。我知道自己給他惹了麻煩，他是代我受過，所以我心存感激，也深感內疚。反精神污染后，何老師并沒有吸取教訓，為我制定什么清規(guī)戒律。我也依然我行我素，任憑思想自由飛翔。1984年4月，我寫了《以價格體制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改革》一文，提出以“放”為主的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我的價格改革思路本質上是否定計劃經濟的，與當時流行的正統(tǒng)觀點背道而馳，但何老師認為“言之有理”，同意我在這篇文章的基礎上撰寫碩士論文。有人為我捏一把汗。好在10月份的十二屆三中全會后，政治氣候比較寬松，年底我順利通過論文答辯，何老師很自豪他用“民主”的方式培養(yǎng)研究生。是啊，如果沒有何老師的民主精神，我的雙軌制改革思路肯定胎死腹中，甚至壓根就不可能坐胎。

何老師是一位很有遠見的老師。他很早就認識到數(shù)學對經濟學研究的重要性，所以從我們77級開始，就安排了數(shù)學必修課，而且是一學年的課程，并從數(shù)學系請來最好的講課老師，這在當時中國大學里的經濟系是少有的。我上研究生之后，他還鼓勵我去聽數(shù)學系和物理系的數(shù)學課。我今天能使用數(shù)學工具研究經濟學問題，與何老師的遠見分不開。何老師或許是國內政治經濟學老師中最早從數(shù)學專業(yè)的學生中招收研究生的導師之一。栗樹和是數(shù)學系計算數(shù)學專業(yè)的高材生，我讀書班的成員，1983年畢業(yè)時，何老師硬是把他留在經濟系當老師，隨后又招他讀經濟學研究生。

何老師創(chuàng)辦了西北大學經濟系，夢想他的得意門生們能接過他的班，把西大經濟學系辦得越來越好。但他同樣為他的學生的前途著想。有些他得意的學生離他而去，他雖然難過，但從不阻攔。在我的印象里，魏杰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上了兩年本科就被他收為研究生。他曾多次講到，希望魏杰能接他的班。魏杰人大博士畢業(yè)后，沒有回西大，他感到遺憾，但更為魏杰的學術成就自豪。我1984年畢業(yè)時，決定到國家體改委研究所工作。記得在送別的會上，何老師很動感情地說，他是很舍不得我走啊。劉世錦后來也去北京了?；蛟S我們太自私，一個個相繼離他而去，讓他一次次失望。

我?guī)煆暮螣挸衫蠋熣?年，不，應該說整整41年了。不論我在什么地方，導師的教誨和寬容總在伴隨著我。是何老師將我引入經濟學的殿堂，教給我經濟學知識，滋養(yǎng)了我自由的習性。這份師生情，值得我永遠珍惜。

直到85歲高齡，何老師仍然上講臺。他離不開講臺，離不開學生。幾年前，他得了阿爾茨海默癥。頭兩次去看他，他已認不出同行的另一位同學，但仍然能說出我的名字。最近一次去看他，他只是握著我的手微笑，似乎想不起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