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寶麟

放下鋤頭進北京

山西省昔陽縣是個窮山區(qū)，人口不多，歷史上卻是個重讀書的地方。從唐貞觀四年到清光緒十二年，通過科舉考試出了3個狀元、1個探花、31個進士，也出過尚書這樣的大官。不曾料到的是到了上世紀70年代，昔陽竟出了個副宰相一級的大官，卻是個半文盲，他就是陳永貴。

陳永貴從小沒上過學，1954年在農(nóng)村掃的盲，當時已經(jīng)40歲。他會寫的漢字超不過500，認得但不會寫的也超不過1000字，仍是個半文盲。上世紀50年代有一天，陳永貴在縣里開會，晚上在燈下琢磨人家的會議筆記，有人就笑他：“40多的人了，還學啥，再學還能當中央委員？”世事真是難料，陳永貴后來不僅當了中央委員，還當了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從此放下鋤頭進了北京。

當時，文化低的工農(nóng)一步登天的不止陳永貴一人，還有倪志福、吳桂賢、李素文、孫健，他們的文化都比陳永貴高一些，半文盲只有陳永貴一個，但那些人都沒有陳永貴威風，陳永貴是毛主席親點的。

獨特的工作方法

陳永貴的副總理是實職，分管全國農(nóng)業(yè)，天天要看文件，作指示，還經(jīng)常要作報告。陳永貴是個半文盲，怎么工作呢？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批閱材料，就讓昔陽帶來的秘書先看，挑重要的向他說說，認不得的地方給他念念。他同意的，就在材料上畫個圈。好多事他弄不懂，就看華國鋒、李先念的，如果他們畫了圈，就跟著畫圈，因為他信得過他們。

陳永貴口才好，講話也有點辯證法，經(jīng)常有實際生活里總結出來的新見解，敢講一些別人不敢講的話且語言生動、通俗、幽默。只要是講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和工作，在內(nèi)部作報告，他從不用講稿，隨口說去，也不亂，還很有點吸引力。當然，他的報告中難免“泥沙俱下”。如果到大會上去作報告，他怕講走火，就讓秀才先按他的意思寫出個講稿來，由他到會上去念。昔陽縣專門為他印了一種稿紙，一個格子抵得上普通稿紙的4個格子大，一頁只有一百來字。他不認得的字，替他注上他認得的同音字。但這種報告沒有他隨意講話來得精彩。

陳永貴當官有一個別人絕對沒有的優(yōu)勢，話講對了，事辦對了，別人說他馬列主義水平高；話講錯了，事辦錯了，大家認為他是老農(nóng)民，也不去抓他的辮子。他是進能攻，退能守的。

不拿國家一分工資

陳永貴當上了高官，卻不脫農(nóng)籍，不拿國家工資，仍然保持農(nóng)民的身份。他這樣做完全是自己的主張，表示他永不脫離勞動人民，永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官員。

陳永貴不拿工資，靠什么生活呢？他當了副總理后，仍然把自己劃在農(nóng)村不脫產(chǎn)干部里頭。大寨每年給他記一個中等男勞動力一年的勞動日。當時大寨的分配水平在全國算比較高的，一個勞動日約1.4元到1.5元，能買1.8斤到2斤豬肉。另外，山西省每月補貼他60元，后來加到100元，北京每天再給他1.2元伙食補助。陳永貴既是一個不脫產(chǎn)干部，在北京住房自然也就不出錢。他吃飯也花不了多少錢，原來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給他配了一名高級廚師，過了些日子，他把人家打發(fā)走了，從昔陽縣找了一個廚師，做他愛吃的面食，飯菜水平達不到江浙和廣東中等農(nóng)民家的水平。

陳永貴當了副總理，仍然穿對襟扣的中式農(nóng)民裝，頭上包著白毛巾，開全國人大會也這樣。有些人發(fā)跡后，就羞于露出原來貧窮的本相，他卻偏要擺出原來貧窮農(nóng)民的本相。他不讓人叫他“陳副總理”，大寨、昔陽和晉中地區(qū)的干部、農(nóng)民都叫他“老陳”“永貴”。他也不讓老婆孩子隨便到北京住?；氐酱笳?，還和社員一起下地勞動。于是陳永貴當了一場大國的副總理，始終是兩袖清風，算得上是一個“布衣宰相”了。

舍不得手中的權

陳永貴進入中央決策層以后，雖然不拿國家工資，不吃官飯，但已經(jīng)握在手心里的權力卻舍不得輕易丟棄。因此，他既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又是山西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中共晉中地委書記、中共昔陽縣委書記、中共大寨黨支部委員。他在省里是副手，不經(jīng)常去。晉中地區(qū)他是第一把手，便安排了自己的親信當?shù)匚睍?，大事要請示他。昔陽縣他安排了一名第一副書記替他管日常工作，大寨黨支部他仍然掛著委員的頭銜。這樣，按中國歷史上的說法，陳永貴同時是一品官、三品官、五品官、七品官，還是鄉(xiāng)間沒有品的小官，但都是管事的實職。古今中外，這樣一種怪現(xiàn)象，大概陳永貴是第一人。

陳永貴既是中國農(nóng)村最基層權力最小的委員，又是中國最高領導集團里權力最大的委員，于是麻煩就來了。全國在學大寨，大寨自然是最應當受到獎勵的，但發(fā)獎是上級對下級做的事，現(xiàn)在誰再敢向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當黨支部委員的大寨發(fā)獎？后來，省、地、縣在各種表彰先進的會上，都向大寨發(fā)一面很大的旗子，把“獎給”改寫成“贈給”，以表示發(fā)獎者的謙虛態(tài)度。

自從1967年陳永貴帶領人奪了中共昔陽縣委、縣政府的權，成立了昔陽縣革命委員會以后，昔陽縣就沒有人再敢管大寨的事了。后來陳永貴進了中央政治局，省、地也就沒人敢管大寨的事了。他每次回到大寨，省、地、縣里的主要負責人，更是馬上坐車趕到大寨請示工作，然后回去傳達“老陳指示”。這樣的日子長了，事情就倒過來了，不僅沒有人敢管大寨的工作，昔陽縣的許多工作還得聽大寨黨支部的意見。陳永貴不在家也是這樣。據(jù)新華社記者觀察，以大寨黨支部名義向縣委講的話，縣委就不敢不聽。大寨黨支部對縣里某項工作不滿意，縣委就很緊張。

籠子里的大人物

陳永貴進入中央高層，有權，有威，許多人很羨慕他，以為他的生活一定稱心如意。殊不知，天下事，有這一面，就有那一面。陳永貴是個自由自在慣了的人，這一下卻被裝進了一個籠子。

陳永貴開始住在釣魚臺，“四人幫”也在里頭占著房子。“四人幫”四處樹敵，釣魚臺除了門口由解放軍把守，里面還有許多崗哨，如果有人進入陳永貴的住處，抬腿動腳都在他們掌控之中。

陳永貴進了釣魚臺以后，自己也被封閉了，除了中央叫他開會，就得在這個家里泡著。陳水貴當時享受的是一級保衛(wèi)。有一次，他想去王府井東安市場，秘書請示保衛(wèi)部門，回答說沒法保衛(wèi)，不能去。過去他是個勞動模范，到全國各地去比較隨便，現(xiàn)在成了中央大員，當?shù)毓賳T怕出事，總是里三層外三層地把他“包”起來。陳永貴覺得這樣下去，時間長了非變成傻子不可，就給毛主席寫了一封信，提出搬出釣魚臺，并要求實行三三制：1/3時間在北京，1/3時間在大寨，1/3時間跑全國。毛主席馬上批準了陳永貴的要求，并贊揚了他。陳永貴就搬到了北京一處老宅子，一個班的解放軍戰(zhàn)士住在前院保衛(wèi)他。這里也成了陳永貴的一統(tǒng)天下，大寨、昔陽來的熟人可以隨便住在里頭。自然，陳永貴出門仍然沒有自由。他爭取到1/3時間在大寨，這是他爭到的能自由自在的地方。他回大寨，不讓北京的警衛(wèi)戰(zhàn)士到昔陽，連從昔陽帶出來的那名貼身警衛(wèi)也不讓住在大寨，打發(fā)回自己家去。一級保衛(wèi)沒有了，他就在大寨、昔陽有了一塊能自由活動的天地。他有時不準縣里領導跟著他，自己坐上車在各公社各村跑。這大概是當時其他政治局委員和副總理享受不到的自由。

真理標準大討論后，中共山西省委作出《關于全省農(nóng)業(yè)學大寨經(jīng)驗教訓的初步總結》，認為“學大寨的左傾路線主要由陳永貴同志負責”。中共中央轉(zhuǎn)發(fā)了這個文件。1980年9月，人大五屆三次會上，陳永貴辭去了副總理職務。陳永貴1975年1月任國務院副總理，滿打滿算，一共干了五年八個月。陳永貴沒有了中央大員的頭銜，沒有人保衛(wèi)他了，“塞翁失馬，焉知非?！?，從此，他可以一個人上街了，年輕人、小孩子見了他，叫他“永貴大叔”。他終于又獲得了失去多年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