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秀
秋分,渲染了暖色的記憶,昔日的院落被寒風驅散了繞梁的炊煙,唯泛黃的秋葉還在老樹的枝頭,彈奏著變奏曲。我伸出手去讓一片片落葉從指尖擦過,一如觸碰到一幀幀滯留在時光里的老電影,雖已成了黑白片,可在我心里依然閃著七色光。
每當打開這部老電影,我童年的故事,和屬于母親的秋天,就會呈現(xiàn)在眼前。
秋分,是母親最重視的節(jié)氣,那天她會叫我?guī)退ゲ蹲讲堇窍x,她也帶著玻璃瓶到郊外去尋找。日出而去,日落而返。直到把手中的玻璃瓶盛滿了草狼蟲才滿意歸來。
草狼是地方俗語,它是生長在荒野上的一種野生植物,長有寬大的花邊葉,結出的種子全身帶倒刺。小時候小伙伴們常用它來搞惡作劇,女孩子頭發(fā)上經(jīng)常被小伙伴揉上帶倒刺的草狼種,草狼種纏在揉亂的頭發(fā)里很難拽。
草狼蟲是草狼枝干里的一種專心蟲,母親是用它來配制治療疔瘡病的藥物。據(jù)母親說:這疔瘡藥是我家的一位前輩留下的祖?zhèn)髅胤?,只有在秋分這天捕捉,配制出來的草狼蟲才有奇效,能立竿見影。
疔瘡病是急性化膿性皮膚疾病,在八十年代以前,疔瘡皰疹類皮膚病發(fā)病率高,現(xiàn)在國家醫(yī)療條件發(fā)達,已經(jīng)根除了過去許多種疾病,疔瘡病也基本上被滅跡。
疔瘡病是當年皮膚病中最惡劣的一種,初起時只是個小疙瘩,因根部深,底部如釘子一樣堅硬,所以稱為疔瘡。常發(fā)于臉部,手腳指端。疼痛起來,像火燒那樣有劇烈的燒疼感。疙瘩剛起時是黃色或紫色,漸漸開始紅腫、化膿,發(fā)熱、一天比一天硬結增大,疼痛感也愈加的劇烈。
如發(fā)生于四肢,患處有紅絲上竄的,稱“紅絲疔”。如見寒戰(zhàn)、高熱、神昏、譫語、頭痛、嘔吐為全身性化膿性感染,中醫(yī)稱“疔瘡走黃”,嚴重的能危及生命??傊?,那時,是談“疔”色變。
當年疔瘡病到醫(yī)院去看,也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法,只能靠打針消炎,有患在指甲旁的,都因化膿感染嚴重,十有八九的人都被拔掉了指甲。
民間還有一種防止疔瘡惡化的方法——挑疔。他們用粗壯的大針,在燈頭上燒燒,酒精擦擦,從患者后背的皮膚上找出幾個紅色小點。用大針從紅點處的皮肉里挖出白色細纖維物。挑疔人說那就是疔根,挑除了就能讓疔瘡不會惡化感染,也不再復發(fā)。多少人挑一次都不除根,還要去挑第二次。
挑疔,我雖沒親眼所見,光聽說就膽戰(zhàn)心驚,據(jù)說還不打麻藥,用剪刀剪纖維狀物時,還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這種療法如上酷刑,一般人都無法忍受。那時,孩子的發(fā)病率也比大人高。
母親把逮來的蟲子分裝成幾個小瓶子,到藥店配幾味藥,碾成碎粉和冰片放進香油里攪拌,然后倒入裝滿蟲子的小瓶中,香油漫過蟲子,封閉好蓋,浸泡一個月即可使用。
自從有了母親配制的“疔蟲”,那些疔瘡病患者只需取一只草狼蟲,敷于患處包扎好即可,不用吃藥打針,更不用受挑疔的那份折磨,只禁忌吃豬肉和喝酒。疔瘡嚴重的最多三五天后,再來換一次藥即可痊愈。
我家住在楊集洗澡堂旁邊,洗澡堂門口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書場,家門口有一個存車處。父母性格和善,街坊鄰里關系很好,平日家里就經(jīng)常有人串門,加之常來聽書的,三五八十逢集時來洗澡堂洗澡的人更是絡繹不絕。母親配制的“疔蟲”,有神奇功效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遍了小鎮(zhèn)周邊的十里八鄉(xiāng),很多患者都慕名而來求醫(yī)問藥。
有一次,一位七八附近的小女孩,奶奶抱著她來時,因為疼痛,哭得一臉鼻涕眼淚。母親要看她患處,她立即縮回手,尖聲狂叫起來。母親哄她說:乖,我就看看你手指,不碰你疼的地方。她奶奶也哄著,才畏畏縮縮的不再掙扎,讓奶奶把她手拿出來送到母親面前,女孩大拇指旁腫起一個烏紫的疙瘩,紫疙瘩初起時比黃疙瘩更疼痛。母親安慰她們祖孫二人說:沒事的,不太嚴重,把疔蟲放上去一會就不肯疼了!母親用鑷子從瓶子里鑷出一條白色的有青菜蟲大小的草狼蟲出來,放在女孩的大拇指上,挖一些沉淀的香油渣涂在患處,撕一小塊隔油的紙貼在疔蟲上,用紗布把她大拇指包扎好。藥性通過香油冰片漸漸滲入到病體,使燒疼處有清涼感,疼痛也慢慢減輕,十分鐘后,小女孩的哭聲逐漸減弱。半小時后她的哭聲停了,她奶奶看她已經(jīng)不哭了,就把她鼻涕眼淚擦擦,牽著她的手回家去了。領走時,母親還包一個疔蟲給她們帶上,叮囑她奶奶四五天以后再換一下。
在那個疔瘡病流行的年代里,家家生活都比較貧窮,我家也屬最普通的平民百姓,家里有這樣的神丹妙藥,如果用來賺錢,肯定能發(fā)家致富。而母親卻從沒這樣想過,她心甘情愿為病人治療,分文不取。那么多年過去,一年到頭家里人來人往,誰都不知道治愈過多少疔瘡病患者。
九十年代初期,平日里很健強的母親,陡然病倒了,她與癌癥抗爭了兩年。在那兩年里她熬得太苦,太累,病魔把她折騰得油盡燈枯,再也抬不起腿,伸不動手去郊外捕捉草狼蟲。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放下心里對疔瘡病人的關心,以及她牽掛的一切。
母親走了,也帶走了我的秋天,她不再與大自然平分秋色。老屋孤零零的被遺棄在小鎮(zhèn)一隅;老樹也被冷落在寒意逆起的院落里;小河輕輕地托著落葉,靜悄悄的向東流淌;它們還矜持的守候著最后的那一抹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