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嘉麗
王 欣*
林清清
呂東方
范氏天一閣園林坐落在浙江寧波月湖西岸,首創(chuàng)于嘉靖末年,至今已逾450年,自建園以來不曾易主,家族經(jīng)營深厚。其“高閣凌云,名園點筆”為陳從周先生贊喻“甬人之清福”[1]。天一閣園具文化、歷史、藝術(shù)多方面價值[2]306,環(huán)境設計充分反映文人園之特征內(nèi)涵[3-4],可謂私家庭園之翹楚。
18世紀,乾隆詔仿天一閣建南北七閣庋藏《四庫全書》,可稱造園史上最為深刻的寫仿之一[5]?;始一诿耖g做法創(chuàng)造新的官方范式,“發(fā)揮不同的地宜來興造園林”,“有成法、無定式”,即“一法多式”[6]。
“法式”之說是傳統(tǒng)營造理論的重要內(nèi)容,“掇山有法無式”[7]最早由闞鐸先生在《園冶識語》中提出。陳從周先生在《說園》中提到“造園有法而無式,在于人們的巧妙運用其規(guī)律”[8]?!坝谐煞?、無定式”是對“有法無式”營建傳統(tǒng)的重要理論回應與接續(xù)發(fā)展[9]。法、式靈活多變且具有豐富的關聯(lián)性[10]。造園“有法無式”強調(diào)了中國園林的價值和多樣性,在當代園林發(fā)展的語境下,對繼承創(chuàng)新具有重要意義[11]。
基于筆者所在江南風景工作室對紹興東湖[12]等大量浙江園林遺存地的調(diào)查與研究,“七閣仿天一”是“一法多式”較為具體的案例,且尚有遺存和翔實的文獻記載,典型性較高。本文試以“法式”之辯,窺天一閣“一法”至七閣“多式”之演化中,“園之異宜”的處理和與古為新的創(chuàng)作傳承。
范欽(1506—1585,字堯卿,號東明,嘉靖壬辰進士,累官至兵部右侍郎)創(chuàng)天一閣于嘉靖年間,“鑿一池于其下,環(huán)植竹木”[13]175,園林與書樓同步建成(圖1、2)。曾孫光文(1600—1672)、光燮(1613—1698)先后筑亭疊山,園池格局保留至今[13]4;民國年間照舊修整,并合并寧波古跡;今成天一閣博物館,總面積約2.3萬m2(表1)。
天一閣為2層六楹木結(jié)構(gòu)建筑,占地280m2,通高8.5m,坐北朝南,前后開窗帶廊,硬山頂重樓式,白墻黑瓦。藏書樓建筑南北各有兩進院落,組成“假山-閣-平臺-水池-假山”的格局,占地面積約1 300m2(圖3~5)。
南院以池山為主,具有很強的方向性。水池呈月牙形,稱“天一池”,池水暗通月湖,常年盈盈如鏡。池中立礁石鰲峰,假山亦選礁石疊“九獅一象”。山巔立東亭,下有洞穴潛藏。池西立茅亭,匍匐水面。二亭對峙,并架二橋于亭前,仰觀、俯察、遠望皆宜。
北院景致較為簡樸。閣北疊海礁石假山一座,院東南有曲池一隅,假山以南、樓閣以北設3層花臺,以供立于書閣后廊賞玩。1933年,遷入尊經(jīng)閣,后又增明州碑林等。
表1 天一閣園林的營造過程
天一閣藏書具有深遠的文化影響和流布價值[15]。自宋以來,寧波地區(qū)藏書“名樓迭出,代有傳人”,以天一閣最負盛名[16]。康熙十二年(1673年),范光燮引黃宗羲、李鄴嗣等大儒登閣,“悉發(fā)其藏”[13]37,開啟與學術(shù)界的對話。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正月,高宗下令收羅名士,開館校書,名《四庫全書》。范欽八世孫懋柱(1721—1780年)進書641種,高宗譽“藏書之家頗多,而必以浙之范氏天一閣園林為巨擘”[13]1,將“天一文化”推向了高峰。抱經(jīng)樓主盧址“愛其取之精而藏之久,樓閣內(nèi)外均仿天一”[17],李宗蓮《皕宋樓藏書志序》由其為“天下藏書家人人推服而無異辭者”[18]故使陸氏皕宋樓與比之。天一閣園林“因書而名”。
圖1 天一閣園林雪景(林清清攝)
圖2 清道光天一閣石刻(天一閣博物館提供)
“閣有書卷,園存雅趣”[13]30,高宗仰賴天一閣造園的哲思,諭杭州織造寅著親往寧波詢察①,因建避暑山莊文津、圓明園文源、紫禁城文淵、盛京文溯、鎮(zhèn)江文宗、揚州文匯和杭州文瀾曰七閣,十年竣工(表2),高宗御題詩記[19-20]。
“七閣仿天一”不僅是南北傳統(tǒng)造園風格的碰撞,更是以浙東學派為代表的士族文化與清朝政權(quán)的交鋒[5]。在此過程中,天一閣得立文宗,成為傳統(tǒng)藏書文化的代表,園林建制亦成書園典型。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是天一閣造園的主要意象[4],七閣寫仿首先取意?!疤煲簧迸c“太乙生水”同出一源②。嘉靖年間,術(shù)數(shù)盛行。范欽任工部員外郎,主興建之事,奉旨添建欽安殿院墻,建“天一門”,即取此意,可謂防火[22]。后修天一閣水池,遷想龍虎山“天一池”③,因悟移為閣名④。
天一閣面闊6間,共約23m,各間不等,西起第四間為明間,約4.5m;通深六架椽,約11.2m;面寬進深合明尺分別約為2.4和1.2m(中國市制長度單位72尺和36尺,均為6的整倍數(shù));二樓通間樣式,僅以書櫥分隔,謂“天一地六”。
乾隆閱范氏進書,御題魏了翁纂《周易要義》,對范欽術(shù)數(shù)典籍的收藏深感認同,后建七閣,“閣之制一如范氏”⑤,閣名亦皆出自水。第一階段,乾隆預先擬名,較早建成的北方四閣以“源”“津”“淵”“溯”分別對應水之源頭、水中渡口、積水深處和循水之徑⑥,體現(xiàn)了以“津”為始,尋“源”探“淵”,往而“溯”之⑦的治學理想,旨在深入解讀與模仿。第二階段,乾隆奏準兩淮鹽政寅著之請,建江蘇二閣,分取“宗”“匯”之名⑧,表現(xiàn)出文匯天下的決心,是異質(zhì)文化對主流文化主動地吸收與融貫。
文瀾閣是“一法多式”的收官之作,亦是建設耗時最長的書園。基址位于浙江杭州,與天一閣咫尺之遙,高宗有“范家天一于斯近,幸也文瀾乃得雙”(《題文瀾閣》[20])之詠,似乎認為文瀾閣是對母本的最佳詮釋,可以一爭高下?!盀憽庇鞑憠验煟笳髦鴦討B(tài)的發(fā)展與變化。此時,高宗的寫仿由學習內(nèi)化到融合創(chuàng)新,欲將前人的智慧包攬其中,天下文統(tǒng)。
圖3 天一閣營建年代平面示意圖(作者根據(jù)天一閣博物館測繪圖改繪)
圖4 天一閣A-A’剖面示意圖(作者根據(jù)天一閣博物館測繪圖改繪)
圖5 天一閣B-B’剖面示意圖(作者根據(jù)天一閣博物館測繪圖改繪)
《園冶》之云:“園有異宜,無成法,不可得而傳也?!逼唛w分布南北,湖山迥然,乃地之異宜;高宗皇家藏書,改天一閣形制為官式,書閣使用者亦不同,乃人之異宜。異宜深刻影響了造園布局,更有假山、水池、置石等一系列的園景變化(表3)。據(jù)此,七閣主要可以分為內(nèi)廷、別苑和行宮三式(圖6)。
文淵閣與文溯閣為內(nèi)廷二閣,營園于宮苑組群中,與天一閣最不相似。文淵閣位居紫禁城東軸線文華殿序列最北端,“乃歲時經(jīng)筵講學所必臨” (《文淵閣記》) 。文溯閣是陪都盛京皇宮中最大的藏書樓,與嘉蔭堂、芍藥圃、仰熙齋一組建筑形成西路軸線。文淵閣“引金水東繞……疊石植樹,逾嫌偪仄”[23],閣前架橋于矩形水池之中。文溯閣不設水池,實則皇宮原址并無水系經(jīng)營,僅以花草樹木點綴其間。用地所限,兩閣均因地取景,重院落序列相融而輕庭院經(jīng)營。
文津閣與文淵閣為別苑式。文津閣位于避暑山莊湖區(qū)西北部,“曲水荷香”以北,“山莊居塞外,伊古荒略之地” (《文津閣記》) , 強調(diào)山林野趣。文源閣位于圓明園西北部,南接“水木明瑟”,西臨“柳浪聞鶯”,有水鄉(xiāng)風情。
兩閣選址與十洲成勝的寧波月湖酷似,所謂“山地曠秀,適合范家景物”[23]。前者依山成勝,園景幽奧,后者妙循洲渚,地勢曠遠;造園延用天一閣南北院設計,具有寫仿初期精確寫形的特征,基本再現(xiàn)了母本景象。
南三閣依托江南行宮改建而成,因借江南形勝地景而生新意,最富天一閣神韻。
文宗閣建自鎮(zhèn)江金山江天寺行宮,下臨江水,上倚峭壁,險峻秀美。文匯閣建自江蘇揚州天寧寺行宮大觀園,“閣下碧水環(huán)之,為卍字河”[20],不遠便有瘦西湖及其周邊的諸多名園。兩閣均依行宮原有形制改建,庭院布局與天一閣大相徑庭。文瀾閣建自杭州西湖孤山圣因寺行宮,與江蘇二閣由不同機構(gòu)所建[21]304。閣“在孤山之陽,左為白堤,右為西泠橋,地勢高敞,攬西湖全勝”[29]。行宮三閣建于人文形勝之地,書園園境為山水所滲透,同時亦成山水之精靈。
天一閣假山以石峰欣賞和動物象形為主,配合九獅置石和亭臺營構(gòu)強化透視感,以“橫披畫”式的視角摹寫山水。水池層次豐富,洞橋相映,潭溪縈回,三遠特征明顯(圖7)。
七閣寫仿則更強調(diào)對自然山林趣味體驗的再現(xiàn)。文津閣背倚承德群山,疊石宛若真山一腳,乾隆譽其“以靈境勝,較之司馬遷所云名山之藏,不啻霄壤之分”(《文津閣記》);文瀾閣山水入園,光緒改建后特征更甚:曲池與“獅虎”假山分置兩進院落,假山擬為孤山余脈。七閣凡鑿山池者,均有月臺、趣亭等山中經(jīng)營,暗示主人招云攬月、湖山真趣的自然追求。
置石方面,天一閣鰲峰以假山作襯與建筑對景,七閣則強調(diào)山石自身之趣,亦提供了多樣的觀賞方式。文源閣“玲峰石”號稱當時圓明園各景中最大的一塊花石綱,雕御制《文源閣詩》。文瀾閣“仙人峰”形態(tài)秀美、獨立池中,四周均設視點。文津閣園中不置石峰,作穴石漏光如月,構(gòu)成“日月同輝”之景掩映池中,極富自然情趣。
總的來說,天一閣山池濃縮諸景,較小的尺度、固定的視線及多層次設計,暗示以神游為主的山水體驗。七閣則以多樣的回游路線和視點(又以假山回游最為明顯),配合自由曲折的水岸和開合明晦的空間,強調(diào)引導置身其中的游覽。
圖6 天一閣與文津閣、文源閣、文淵閣、文溯閣、文瀾閣的平面布局對比(作者改繪自參考文獻[24-28])
圖7 天一閣南院全景(林清清攝,作者拼繪)
表2 《四庫》七閣位置分布及造園情況[21]134-195
明末清初,順應17世紀中國傳統(tǒng)繪畫風格的重要轉(zhuǎn)折,社會審美的風潮被反思和重構(gòu),以董其昌為代表的、蘊含深刻人文價值的所謂中國傳統(tǒng)派山水畫風格,代替了強調(diào)以理性和嚴謹?shù)墓P墨忠實再現(xiàn)視覺經(jīng)驗的繪畫舊時髦[30]。
繪畫史的變遷與消長,反映了社會欣賞方式的轉(zhuǎn)變,同時也成為其最有利的助推。園林欣賞的變革自明代已開始醞釀,造園著作的問世引申出園匠對舊有風格的批判,為新風格的產(chǎn)生提供了充分的支持條件[31]。
天一閣作為明末清初的庭園遺存,保留著一些江南核心地區(qū)少見的早期做法[2]303,隔山望水的欣賞方式在藝圃等明代園林中亦多見。七閣則巧妙發(fā)揮了各地基址的不同特色,諸園主題鮮明,尤其注重借景外部環(huán)境。這一點在江南行宮的營建中則更為明顯:因山構(gòu)園、八景題名等做法,使自然山水成為園林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32]。文宗閣有2層連廊環(huán)繞,“閣中文氣與煙云相輝映,山水亦為之生色”[21]189。文匯閣借揚州大觀園西路原有亭臺山石的多進院落造景,與囿于城市宅邸一進偏院中的天一閣相比,動線得以拓展。文瀾閣地處人文形勝之地,園境為西湖山水滲透,亦成為孤山人文景觀的重要組成。
七閣對天一的寫仿從模仿到創(chuàng)新,展現(xiàn)了園之異宜的具體內(nèi)容及對其巧妙處理再創(chuàng)作[20]的過程,折射出明末清初造園傳統(tǒng)與社會欣賞思潮的變革與融合。尤其是文瀾閣,在光緒年間重修后,格局展現(xiàn)出更強的清代園林特征,從中似乎可窺明清園林風格之流變。
藏書樓作為典籍保藏的物質(zhì)載體,其園林高度象征著文人造園的情志所寄。天一閣因書而名,由園而盛,兼為典范,歷史價值與文化影響并重;藏書樓園林以素藥艷,流傳七閣,人文精神與園境相得益彰。
覽觀乾隆帝寫仿民間的眾多名景,“一法多式”實踐最為豐富和直觀。七閣的“一法多式”成就了一系列“仿中有創(chuàng)”的藏書樓園林,將藏書這一特殊的文化符號融入造園活動中,豐富了傳統(tǒng)園林的功能與類型,體現(xiàn)了中國園林繼承發(fā)揚過程中“與古為新”的重要特征。這不僅是傳承造園之法的必由之路,更是造園者與游園者對話古今、以園養(yǎng)志的真趣所在。
致謝:感謝浙江農(nóng)林大學江南風景工作室李燁、張嬌嬌、錢吟檸、雷夢宇、劉影、王祎潔、鄒怡蕾及浙江師范大學傅玉欣參與材料整理工作;特別感謝浙江農(nóng)林大學張蕊老師和天一閣博物館多方面的支持!
表3 天一閣與文津閣、文源閣、文淵閣、文溯閣、文瀾閣庭院要素對比
注釋:
① 《弘歷諭軍機大臣傳諭寅著親往天一閣看其房間制造之法及寅著覆奏文》有載:“聞其家藏書處曰天一閣,……自前明相傳至今,并無損壞,其法甚精。著傳諭寅著親往該處,看其房間制造之法若何,……燙成準樣,開明丈尺呈覽。[13]1”
② “太乙”乃是北斗星辰之名,為主水之神。《漢書》稱:“前列直斗口三星,隨北端銳,若見若不見,或曰陰德,或曰天一。[22]”
③ 道教名山江西鷹潭龍虎山有天一池,在“上清宮門外二十步”,范欽曾多次游歷此山,并收藏了多種龍虎山碑帖[22]。
④ 全祖望《揭文安公天一池記跋》載:“張真人龍虎山天池,揭文安公為之記并為之書,別有‘天一池’三大字。[13]175”《天一碑目記》載:“閣之初建也,……然尚未署名也,而有記于陰,大喜,意味適與是閣鑿池之意相合,因即移以名閣。[13]175”
⑤ 引自《文溯閣記》。乾隆御題《文津閣記》《文源閣記》《文淵閣記》《文溯閣記》,均收錄于參考文獻[19]。
⑥ 《文溯閣記》載:“若夫海,源也,眾水各有源,而同歸于海,似海為其尾而非源,不知尾閭何泄,則仍運而為源。原始反終,大易所以示其端也。津則窮源之經(jīng)而溯之,是則溯也、津也,實則迨源之淵也。水之體用如是,文之體用顧獨不如是乎?[19]”
⑦ 《文淵閣記》載:“經(jīng)者文之源也,史者文之流也,子者文之支也,集者文之派也。流也,支也,派也,皆自經(jīng)而生……以水喻文,愿溯其源。[19]”
⑧ 《再題文宗閣》詩云:“今古英華率全薈,百川于此朝宗海。[20]”《再題文匯閣》詩云:“煙花三月?lián)P州地,莫謂無資匯此文。[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