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莉蓮楊在一片假惺惺的掌聲中站起來，對著大家說：“沃倫，這是公司送你的禮物，感謝你近三年來為公司物流工作做出的貢獻！”

沃倫跳起來，腳踝在椅子的鐵腳上碰了一下，疼得他齜牙咧嘴。他擺出一個離標(biāo)準(zhǔn)笑容溫度還差三十度的笑模樣，眼神九十度偏離莉蓮的眼光，斜著身體接過莉蓮遞來的“琉璃工房”禮盒，一個售價人民幣八百八十八元的奇形怪狀的鼎躺在禮盒中央。他“啪”一下蓋上盒蓋，臉開始發(fā)紅，說：“那好，我走了！”

天然鬈發(fā)且暴眼睛的沃倫就此消失。

沃倫耿被提前解除了聘約，僅提前半年，事先沒任何征兆。

僅憑今天會議上他的繼任已皮笑肉不笑坐著，來開會的總監(jiān)和高級經(jīng)理們就明白沃倫是被老板炒掉了！

此時，這張長桌旁坐著的總監(jiān)們中間，有兩個“徹刮拉新”的。倆新總監(jiān)跟銀行職員朝小窗外遞的新票子一樣，眼神粉紅空洞，望著新公司新老板，恐怕暫時還沒心思琢磨其他同事。

沃倫的繼任是個女人。女人來做倉儲和物流的總監(jiān)，大家有點不太敢相信。不過這的確是個女人，盡管不耐看，還畢竟看得出是個女人。她臉皮發(fā)白，有幾個雀斑，神情自得其樂，像是在說“我和自己處得挺好不用諸位費心”。沃倫一出去，她立刻挺直了身板，脊背終于靠在椅子背上啦！她身邊坐的正好是另一個新總監(jiān)，上任才一個多月的法蘭克張，是公關(guān)總監(jiān)。

莉蓮走出去，從門外帶來人事部小職員塔莎李。莉蓮說：“塔莎今天起調(diào)來當(dāng)我助理?！?/p>

這陣掌聲倒真摯熱烈，因為塔莎是公司里的小美人之一。

上午的會一直持續(xù)到下午五點才結(jié)束。四十來歲的法蘭克回辦公室做一個媒體活動計劃，他得意揚揚地點著頭，自顧自在自己小房間里吹口哨，老片子《桂河大橋》里戰(zhàn)俘吹的調(diào)調(diào)。隔壁房間莉蓮使勁咳嗽了一聲，把法蘭克的小調(diào)咳沒了。

傍晚五點五十分，莉蓮背起路易威登包包，打電話調(diào)司機老張把車停到公司大樓底下。她一溜煙走了，和誰都沒打招呼。

法蘭克正和相熟的記者通電話，一邊調(diào)笑，一邊看老板扭腰肢擺螞蟻屁股出去，他對著話筒說：“你還說對了，我怎么老攤在女人手下當(dāng)總監(jiān)？再當(dāng)下去變太監(jiān)！”掛了電話，他收拾收拾，準(zhǔn)備叫出租車回家。

“哎，法蘭克，你空嗎？我想問你一件事?！蔽謧惖睦^任、物流新總監(jiān)帕米拉鄧歪著頭站法蘭克門口，朝他露出一個求助的笑。

法蘭克點點頭：“坐。我正要打車，你也要喊一輛嗎？”

帕米拉滿面孔慘白皮膚都皺到一處，突然很真摯地說：“怎么回事呀？我第一天來，她就對我說八點找我談話！”

“八點？早了點吧？早上交通不便，你明天得早起了！”法蘭克說。

“不是明天早八點，是今天晚八點！”帕米拉絕望地喊道。

法蘭克本想說什么，想想莉蓮還好沒讓自己留下開會，于是憋得喉結(jié)滾動，只望著帕米拉傻笑。他也才來不久，如果能忍住不說，大家還不至于議論他會不會做人。

“我已經(jīng)聽說老板是個工作狂了?！迸撩桌蝗豢嚲o了臉皮，“我上有老下有小住得又遠，她這么給我做規(guī)矩可不行，我寧可不做了！”

法蘭克嗯一聲，安慰帕米拉：“可能今天有啥急事吧？別沖動，你我都剛換工作，容易嗎？”

二

法蘭克手下有個化妝品注冊組，負責(zé)向藥監(jiān)局申請備案憑證。

組長薇薇安黃是個資深經(jīng)理，在公司已工作了八年，看走了幾任大老板，自己坐得挺穩(wěn)。她大眼睛薄嘴唇，鼻梁纖細挺秀，蠻玲瓏的上海女人。

法蘭克上任，莉蓮特別對他說：“薇薇安是個挺漂亮的女人?！?/p>

法蘭克說：“不擔(dān)心，我老得荷爾蒙也不愿意分泌了。”

莉蓮笑笑：“她和你前任挺要好，現(xiàn)在恐怕還常聯(lián)系。你留點神！”

在外企里，一個總監(jiān)的前任和后任都是他敵人。后任不必說是占他位置，除非因為他高升；前任則往往給后任留坑子，一是顯自己能耐，沒人替代得了，二是向公司示威。最可怕的前任是和公司有過節(jié)兒，人走了還留下眼線，在外面琢磨里頭，繼續(xù)給后任吃藥，以達到讓老板難堪的目的。所以，如果薇薇安是前任留的眼線，法蘭克可要小心！

薇薇安不是省油燈，她忽閃幾下大眼睛，就來找新老板法蘭克了。

她走進法蘭克辦公室，看老板的眼睛蒙了水色：“法蘭克，我能找你說點事嗎？”

法蘭克正在琢磨自己的事，被打斷有點氣惱，抬眼一看，氣惱忘記大半，薇薇安可憐兮兮地望著他，那感覺講不清，反正沒男人會對這樣子神色的女人說不。

他點頭，薇薇安把門關(guān)上。還沒坐下，眼淚水就斷線珍珠般落下來，掏一條白手絹擦。

“法蘭克，我們做不下去了！整周整月加班到晚上九十點鐘，回家頂著月亮，上班月亮還在天上！”她登時哭得眼睛通紅。

法蘭克有點心驚，問：“以前呢？我的前任如何處理呀？”

“注冊量一年比一年多，年均增長百分之三十，可我們的注冊員還是五個，從來不增加?！鞭鞭卑舱f這話的時候，不再是個委屈小媳婦了，神色凄厲，像是要把莉蓮從躲藏的地方拖出來。

“那怎么可能？”法蘭克張大了嘴，一面孔傻相。不相信又不能不相信。

薇薇安又流淚了，越來越多幾乎決堤的淚水證明她說的幾乎就是事實。

法蘭克送上一張餐巾紙，說：“我煩孟姜女，別哭長城哦！說說你找我的目的?！?/p>

薇薇安懂事，即刻擦了臉，端正說：“我們都吃不消了，莉蓮每天晚上不回家在公司坐鎮(zhèn)，我們哪個也別想九點半前回家。我們是人，我們是女人。有家的要帶孩子，沒家的要找男人！”

那也是，這話樸素。法蘭克聽進去了?！斑€有呢？”

“莉蓮也太狠了，加班費一分錢也不給！”薇薇安抬起臉，看法蘭克表情。

法蘭克太驚愕了，這樣子對待下屬，莉蓮今后能善待他法蘭克？他想到了剛走的沃倫和剛來的帕米拉。

薇薇安站起來踉蹌著走了。其他姑娘陸續(xù)進來，關(guān)起門對著法蘭克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耗光他一盒紙巾。下班時候，法蘭克一出門，一個小調(diào)立馬沖到喉嚨里，他在出租車上開唱：“誰的眼淚在飛？是不是流星的眼淚？”

過了幾個星期，這天法蘭克接到老婆電話，下班后六點半在恒隆門口等他去逛店。他六點一刻正要出門，莉蓮站到辦公室門口喊他：“法蘭克，來一下！”

法蘭克走進老板辦公室，這房間自然比他的房間寬敞，還放著紫色的蝴蝶蘭。莉蓮說：“你該陪陪你的姑娘們，她們每天加班，你不在，有怨言呢！”

法蘭克脫口而出：“莉蓮，我太太在樓下等我。你了解我們上海男人的嘛，兩個老板，工作上的老板管白天，生活上的老板管黑夜。管黑夜那個，下午六點起接手！”

同是上海人的莉蓮被噎住了，忌憚樓下等著夫君的那個“黑夜老板”。趁她沒接上嘴，法蘭克溜了。

滿懷勝利喜悅。

三

塔莎給莉蓮當(dāng)助理，說白了，也就是秘書。當(dāng)了一個月，塔莎回去找人事部總監(jiān)，說話脆得跟薯片似的：“加了一個月夜班了，您看著辦吧！要么我走人，您還不能缺我這一個月加班費；要么我回人事部，加班費就算了！”

塔莎回到人事部，負責(zé)替莉蓮找新助理，她賣力，沒多久，新助理就來了。

這女人來得讓大家發(fā)愣。

你看她進辦公室穿著雙涼鞋，腳后跟一玩花樣，就成了拖鞋。她立在拖鞋上，歪屁股走路，嘴里發(fā)出“嘁、嘁”不屑一顧的聲音。年紀(jì)有三十多了吧？剪個短發(fā)，滿面孔看不懂世界的表情。她往莉蓮門里去，一路喊：“莉蓮啊，儂勿是搞錯了伐？”

誰是誰的助理呢？大家納悶。轉(zhuǎn)而大家愉悅起來，跟看戲似的。

這女人人不壞，莉蓮不在就拉住大家拉家常，就差端起打毛線的幾根針了。她英文名叫艾拉。法國留學(xué)回來的法蘭克不叫她艾拉，給她起個綽號叫“喔啦啦”。

喔啦啦到處傳播小道消息，慫恿大家買股票。她先和她覺得重要的人講：“快點買進大飛樂！”幾個總監(jiān)將信將疑在六塊六毛時買了點；然后她告訴小姐妹，她們在七塊時撲進去。一個星期后股票漲了百分之五十，大家出貨。喔啦啦斜著眼一個個問：“啥辰光請我客？”獨獨她不告訴莉蓮，莉蓮一分錢沒賺到。

“儂哪能勿告訴我？！”莉蓮看大家賺錢，就半開玩笑問艾拉。

艾拉繃起臉，噘著嘴，嘴上面好掛路易威登包包，說：“不敢！伴君如伴虎，萬一虧錢你不恨死我？”

周末莉蓮讓法蘭克約了商檢局的關(guān)系一起去蘇州度假村，感謝他們加快檢驗速度。

法蘭克去莉蓮辦公室匯報，正碰上喔啦啦在哇啦哇啦叫喊：“啥么事？周末要加班？合同上寫過伐？”莉蓮不知低聲咕嚕了一句什么，喔啦啦突然發(fā)飆：“儂是個暴君！”她一張面孔青了，掀一陣狂風(fēng)飆出莉蓮門……法蘭克看見莉蓮臉發(fā)黑，她對著法蘭克軟弱了一下，說：“儂看看格只女人！嘸沒王法了！”

從此，喔啦啦就像老板欠她多還她少，走路越發(fā)浪里浪蕩，腰扭到彎脫。多了一句口頭語：“怪伐？”

“怪伐？”她說，“天天夜里弄到九點半回去伊講？伊不要男人格？”

“怪伐？”她說，“女兒打電話找娘，她一句話‘媽在開會’就掛電話伊講！開啥會啦？就是跟我講講閑話呀！”

“怪伐？”她說，“比利時總部尋伊，嚇得來，像只小母雞，對付阿拉下屬，怎么兇巴巴？”

帕米拉漸漸一星期加五個晚班兩個周末班，兩只黑眼圈像熊貓，她睡眼惺忪對喔啦啦講：“儂勿想做了對伐？背后講老板壞話！”

⊙ 梅甘·克里斯蒂娜 作品2

莉蓮倒表現(xiàn)得絕對大度，仍舊用著喔啦啦。她通知樓層要裝修了，大家搬十七樓辦公，十六樓翻新期間由艾拉協(xié)調(diào)。

喔啦啦不動聲色，到每個總監(jiān)辦公室關(guān)照：“浙大網(wǎng)新要換莊，八塊跑跑脫！”又去關(guān)照小姐妹：“七塊半跑就跑啦，哪可能逃頂?shù)?？”獨獨不通知莉蓮，哐?dāng)股價砸下來，直接變成四塊五。老板死死套牢。

“迭只害人精！”莉蓮?fù)卵?，正罵。害人精扭著來了，涼鞋穿成拖鞋，把辭職信拍莉蓮桌上：“好啦好啦，勿吃儂這一碗啦！拜拜！”

這女人竟這樣一路扭出去，來時落人眼鏡，去時去得邪門。

為了安撫生氣的莉蓮，人事部總監(jiān)親自出馬，招來一位絕對賢淑的瑪麗當(dāng)莉蓮的新助理。

四

為慶祝引進現(xiàn)代化倉儲設(shè)備，大家去浦東倉庫區(qū)歡慶。

帕米拉滿面孔喜色，蒼白臉頰添兩朵蛋殼紅。法蘭克扯扯她袖管：“混得還好，不加班吧？”

“什么呀，加班？”帕米拉哽咽，“為了這項目，兩個月沒回家了，住在倉庫旁邊賓館里！”

“??？”法蘭克看看她臉，水腫發(fā)綠，真的可憐了。

“你認(rèn)了？”他悄聲問。

“我前面工作辭了，我不想fail（敗）在這里呀！”帕米拉說。

莉蓮陪著中國區(qū)總裁進來剪彩，帕米拉喜氣洋洋，上身前傾，那陣勢像一個舞龍隊的女頭目，喊一聲就要連筋斗翻出去。

這次以后，大家不再叫她帕米拉，都改口叫“趴總”。其意不詳，但都琢磨著這外號好！

莉蓮現(xiàn)在就愛帶著“趴總”，到東到西“趴總”不離左右，就“趴”邊上。新來的助理瑪麗被派在裝修工地上，戴著防塵口罩，和工人逐條落實莉蓮的意思。

為了手下一個可憐人，法蘭克和“趴總”吵起來了。

陳蕓蕓是個胖姑娘，但她是到了公司才胖起來的。和其他女孩比，她覺得自己很不幸，因為她不是正式員工，是從供應(yīng)商那里借調(diào)來的，待遇不一樣。雖每季度員工福利（價值人民幣三千元的公司品牌化妝品）她也有份，但其他福利她沒份。

她雖是借調(diào)來的，但公司一天都缺不了她。她對口商檢，為公司貨物順利過檢，她當(dāng)了商檢局長工，隨叫隨到替商檢人員干雜活。譬如商檢員在目錄里喊出一個眼霜，按道理得自己趴下去紙箱里找，現(xiàn)在紙箱里成天趴著陳蕓蕓，她熟悉！陳蕓蕓還得管商檢局所有人叫老師，畢恭畢敬，時不時掏錢請老師們吃飯。

為成為正式職工，陳蕓蕓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兒。莉蓮眼神不好，為了讓莉蓮看見自己，每周有三個晚上陳蕓蕓竟干到凌晨，直接睡在空無一人的倉庫里！男朋友要見她一面，只能來給她送早飯。

這太過了，法蘭克急著為陳蕓蕓找下手，可莉蓮交代，頂多給個實習(xí)生。

人呢，心不能軟，心軟的老板好比霜打過的柿子，誰都看得出。陳蕓蕓在莉蓮面前充滿干勁，一見法蘭克卻淚水漣漣，傷心不能自抑。

“趴總”愛惜自己人馬，把和物流、商檢搭邊的事都悄悄推給陳蕓蕓，陳蕓蕓快崩潰了，對法蘭克哭：“算了，算我三年給公司白干，我只能辭工了，我內(nèi)臟不行了！”

法蘭克找“趴總”說理，“趴總”怒道：“我不也沒日沒夜干嗎？她有什么好委屈的？就你法蘭克心好？就你會過日子，每天準(zhǔn)時下班呢！”

法蘭克說：“你講不講理呢？你怎么變了呢？”

“趴總”上下打量法蘭克，忽然軟了口氣：“我跟你說句知心的，你這樣子沒法當(dāng)好總監(jiān)的，莉蓮跟我說過，你對手下人太軟！你要fail的！她現(xiàn)在用你，是因為你在外頭有能耐，你的前任搞事，你替公司擋得住?！?/p>

“你來的時候不是說不會妥協(xié)嗎？”法蘭克點頭，“怎么變了？”

“趴總”嘆口氣，說：“我覺得老板她也不容易，家里都扔開不管，也在拼命。她拼，我只好體諒她、陪她啰！”

法蘭克點點頭，記起有一天看見莉蓮發(fā)三十九度高燒，歪歪倒倒去旁邊中心醫(yī)院開點抗生素，在辦公室一把把吃藥，繼續(xù)上班，仍舊晚上九點半才走。

“她拿什么年薪？我們拿什么年薪？能像她那么干嗎？”法蘭克發(fā)牢騷。

“這倒也是！”“趴總”同意這一點，說完就去干活了，陳蕓蕓的事，跟她說了白說。

法蘭克唯一能辦的事是請手下吃飯。

人人都吃膩了，吃完了還不就是回辦公室加班？

眼睛哀怨得像京劇演員的薇薇安把辭職信放在法蘭克辦公桌上。法蘭克說：“你考慮清楚沒？你都是公司元老了！”

薇薇安眼珠子定烊烊，像兩汪積水塘。她低沉沉慢悠悠說：“老公要和我離婚，我只能辭了?！?/p>

法蘭克說：“你稍等一兩天?！?/p>

莉蓮狐疑地看看法蘭克遞過來的辭職信：“你？”

“不是我，是薇薇安?！狈ㄌm克說，“因為加班?！?/p>

“嗬嗬。”莉蓮冷笑一聲，“又來了，又想要挾公司？大老板最恨這樣的人?！?/p>

“你告訴她，要走請便！公司不和她討價還價。還有，你不覺得你對下屬太縱容了嗎？”莉蓮趁勢問。

法蘭克無話可說，退出來，到樓下抽一支煙。

緊接著，就是陳蕓蕓住院，在病床上，她寫了封哀婉的辭職信，說身體壞了，不能再為公司做貢獻了，懇求原諒。法蘭克在高層會議上鼓勇對大老板說了陳蕓蕓，大老板說：“這么好的員工，如此忠誠，為什么人事部不解決她的編制呢？”

陳蕓蕓的好運傳遍了公司，大家都為她心想事成而唏噓不已。沒人嫉妒，她的加入已成眾望所歸。中午，薇薇安像只白鼠鉆進法蘭克辦公室：“法蘭克，我的辭職信還在你手里？”法蘭克看她一眼：“是啊，還沒問莉蓮呢！”

“那你還給我吧，”她垂下什么都明白的大眼睛，“我還是太平點吧！”

“那好！”法蘭克松了口氣。陳蕓蕓和薇薇安都保住了。

終于年底近在眼前，今年公司六個品牌都做得好，銷售額平均增長百分之三十。比利時總部高興得不行，董事會大佬要來上?？吹昕垂?。

莉蓮又興奮又緊張，她準(zhǔn)備著自己的匯報材料。

關(guān)于對她的評價，據(jù)說比利時總部兩派截然相反，有人說她能力平平，為人缺情商，有人卻說她是中國業(yè)務(wù)不可缺少的管理人員。大家都想看看這次董事會的大佬們到了上海會如何評估莉蓮。

董事會讓總監(jiān)及以上的中國管理層人員都出席會議，法蘭克和“趴總”這兩個第一次列席的新人很期待能學(xué)到些什么。

莉蓮發(fā)言了，她展示了一個圖表。遠遠看去，那是一把剪刀。

業(yè)務(wù)指標(biāo)持續(xù)強勁上升，向上翹起，而由莉蓮全權(quán)負責(zé)的公司成本，卻連年下降，呈向下滑坡的四十五度。兩根指標(biāo)線交叉成一把剪刀。

比利時董事們議論紛紛，中國業(yè)務(wù)如此急劇擴大，市場占有率顯著上升，莉蓮竟還能讓成本下降，讓雇員數(shù)持平，未增加人力成本！這太不可思議，他們舉起相機和手機，拍攝莉蓮的剪刀，還讓莉蓮站到她的圖表旁合影。

五

莉蓮成了公司全球范圍的明星，非但不見她高調(diào)，反而變得有些沉默寡言。公司里凡職級比她低的人只要一提起她的“剪刀”，她立刻生硬地改換話題。

風(fēng)向是很高深的學(xué)問，歷史上懂得種地的全是好農(nóng)人，懂得看天氣和風(fēng)向的是天賦異秉的人才。莉蓮手下那批總監(jiān)和高級經(jīng)理雖然不是人才，但也感到天氣在變。

莉蓮也有自己的老板，她的直屬老板中國區(qū)總裁先生在公司高層會議上一會兒夸獎她，一會兒卻又說她創(chuàng)造的“剪刀”無異于殺雞取卵。

法蘭克的辦公室和莉蓮的緊挨著，他打任何電話都要壓低嗓音，這讓他非常不爽。反過來，如果他愿意，他的耳朵也能聽到老板的一些動靜。法蘭克對天氣的變化有他自己的觀察：他聽見莉蓮在辦公時間和女兒講電話，聽不清講什么，只聽見她重復(fù)“媽媽”這兩個字，講了十來分鐘。有過第一回，又有第二第三回，莉蓮的女兒們，大概獲準(zhǔn)隨時打電話找娘了。

薇薇安的老公又周期性發(fā)作，盯著薇薇安準(zhǔn)時下班，這回竟然信口把老婆的頂頭上司法蘭克牽到醋海里，罵老婆成天陪著上司不歸家。薇薇安苦就苦在不能解釋這法蘭克從不加班，她一口氣悶在心口，又找法蘭克撲簌簌下淚。

奇怪就奇怪在莉蓮了。法蘭克私下準(zhǔn)薇薇安連續(xù)兩星期不加班，莉蓮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了，可整整兩星期都沒找法蘭克算賬。

兩周一過，薇薇安乖乖地恢復(fù)加班，她以她老員工的警覺對法蘭克致歉：“我怕連累你呀！”

“趴總”竟然獲邀到莉蓮家做客，雖只是一頓倉促的下午茶，她激動萬分，她問過周圍人，好像從沒有任何下屬獲得過這種禮遇。

莉蓮的丈夫是泰國華人，他們在城西的涉外別墅區(qū)有一棟六百平米的房子。雖說式樣陳舊，想到它這些年增值的倍數(shù)，誰也不會遺憾入手的。

莉蓮的老公和女兒們同“趴總”點過頭，就開車出去，留下莉蓮款待她的親信?！坝H信”這詞不用提及，自發(fā)在“趴總”心頭閃現(xiàn)，她又驚又喜。

當(dāng)然，宴無好宴，茶無好茶。莉蓮可不會同下屬拉家常。

“你怎么看法蘭克？”她給“趴總”沏茶。

“法蘭克？”“趴總”一頭霧水。

“你說說，你和法蘭克一個時間進公司，如今，你倆的狀態(tài)有啥不同？”莉蓮問。

這問題就好發(fā)揮了，“趴總”心頭一喜，放下疑慮：“我倆是不太一樣。法蘭克有資源，社會上有關(guān)系網(wǎng)，他輕松點，我只有埋頭苦干?？嗖豢啵蛏從愣伎匆姷?。另外嘛，法蘭克想當(dāng)好人，我嘛，我自然也是個好人，但我更聽你莉蓮的話咯。”

“你這傻瓜也是不傻的?！崩蛏彄溥晷α?，喝茶，“‘趴總’，你出息了，人事部已經(jīng)同意你升職。你雖然加班加點吃點苦，在背后罵我罵得不亦樂乎，但你今天被公司認(rèn)可啦！你現(xiàn)在好好想想，想想我莉蓮是幫你還是害你?！?/p>

“趴總”張開小嘴，合不攏：“真的？”

莉蓮嗤一聲：“其實，帕米拉，你看著比法蘭克他們幾個傻點，其實比他們聰明。他們看不明白公司，也看不明白自己，公司也永遠不可能把他們當(dāng)自己人。我今天為什么請你到家里喝茶？其實不只你一個，每個被公司認(rèn)可的人都會由上司請到家里喝茶，這是公司一個秘密傳統(tǒng)。有些人，干了再久，都不會被邀請的?！?/p>

“ 我不明白。我為啥被公司認(rèn)可？”“趴總”真的糊涂了，寧愿求問個究竟，否則會被好奇害得整夜睡不著。

“簡單，一聽就明白：帕米拉，你用自己的服從和無條件的自我犧牲成全了公司的物流系統(tǒng)，證明了你的前任不是做不了，只是不肯做?，F(xiàn)在，公司認(rèn)為，你和我莉蓮一樣，能make it happen（把說的變成事實）！你懂？”

“趴總”滿心喜悅，似懂非懂，傻看莉蓮。只聽莉蓮一聲冷笑：“大家現(xiàn)在都拿我和‘剪刀’兩個字相提并論，在布魯塞爾，還有人稱呼我‘剪刀莉蓮’。他們啥意思？他們是吃醋。這些人知道得清楚，其實誰都可以創(chuàng)造這‘剪刀’，只是他們不愿意被人戳脊梁骨。在這個全球體系里，這是我也是你，是我們這些人的機會！有錢人演大慈善家，我們出來掙錢的人能演什么角色？可笑的是那個法蘭克，大男人一米八三，連個陳蕓蕓的苦肉計也受不?。　?/p>

“趴總”恍然大悟，好像眼前有幕布拉開，看見了后臺景色：“莉蓮呀，謝謝你了，其實我和法蘭克一樣一樣的，你不栽培我，我也是廢料！”

如此這般，夜里九點半下班的偉大團隊，繼續(xù)支持市場創(chuàng)造著可觀的銷售利潤。布魯塞爾的董事會期待持續(xù)看到“莉蓮的剪刀”。對他們而言，這已是關(guān)于奢侈品行業(yè)如何也能從血汗工廠模式獲利的研究項目。

莉蓮的工資花紅四十五度直線向上，她的員工口碑曲線很配合，向下四十五度，也呈現(xiàn)一把完美的剪刀。

斗轉(zhuǎn)星移，兩年過去，公司的當(dāng)任中國總裁被一剪子剪下去，離開了公司；公司品牌的總經(jīng)理也大多數(shù)換了人；法蘭克和他的手下十幾個人，除陳蕓蕓和薇薇安，也都離開了公司；“趴總”的手下全部離開了公司，換了新人；莉蓮的助理又換了好幾茬。當(dāng)任總裁離職后，莉蓮曾向新總裁提交辭職信，結(jié)果布魯塞爾讓她官升兩級留任?！芭靠偂崩^續(xù)面無人色擔(dān)當(dāng)著重任，她把家搬到了倉庫附近五百米內(nèi)。

莉蓮畢竟是個女人，最近有一天她忽然崩潰了，她和她最新助理出去喝酒，醉了后說：“再做三年，我也夠了。我退休就算沒人看望我，我總能陪著女兒過吧！就算有人罵我，我關(guān)起別墅大門也聽不見。就算路上碰見，就當(dāng)沒看見總可以吧？”

她那很年輕的新助理看她醉得迷糊了，打電話喊司機開車來，然后打開莉蓮的路易威登包包，掏出她的金卡代她埋單。

埋了單看司機還不到，助理突然從自己包包里掏出把鋒利的韓國指甲剪，又戰(zhàn)兢又興奮，捧起莉蓮干巴巴的手，把老板精心留的指甲一個不剩全絞平。

莉蓮上了車，迷迷糊糊由司機送回家。

新助理上了出租車，懶洋洋打電話給她媽：“媽！你不是說過要有人欺負我，手伸過來太長，我就該找機會把她指甲絞掉嗎？我絞了！”

那媽在千里之外，半夜睡得迷糊，聽寶貝女兒這么一說，就咕噥了聲：“好嘞！閨女，如果絞了指甲還沒用，下回直接剁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