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珊
摘 要:介音是屬于聲還是屬于韻向來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考慮到介音的特殊性,在傳統(tǒng)音韻學的分析中多將介音劃歸于韻,但近年來受到生成學派的影響,許多學者又提出介音與聲母之間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認為可劃歸為聲。本文在先前學者對介音在音節(jié)中地位的討論基礎(chǔ)上,試圖站在反切的角度,利用反切規(guī)則,主要從聲母對介音的影響以及介音對聲母的影響兩個方面淺談介音與聲母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反切;介音;聲;韻
一、引言
傳統(tǒng)音韻學多認為介音屬于韻,近代語音學家劉復在提出漢字字音的基本模式時,把字音分解五個部分就將韻頭(介音)劃分為韻母。Wang和Chang根據(jù)反切的原理,通過語音試驗的方法讓受試者自行將兩個字切成一個新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受試者更傾向于把介音與韻結(jié)合在一起[1]。但是這種從感知的角度來進行劃分的方法或許失于主觀性,難以反映介音本質(zhì)歸屬。以往普遍認為介音與韻聯(lián)系緊密,漢語拼音的音節(jié)劃分即可體現(xiàn)介音與韻的緊密聯(lián)系,而似乎與聲母似乎并無關(guān)聯(lián)。
但江永在《音學辨微》提出的“辨等之法,須于字母辨之”,即認為等的區(qū)別在于字母,似乎也是“聲”的問題[2]。黃侃從反切角度解釋道:“向來言反切者,上一字論清濁不論洪細,下一字論洪細不論清濁。由今論之,上一字不但論清濁,且論洪細也?!盵3]這兩種觀點都是從聲母與等的關(guān)系中去討論,實際上聲類的劃分便是受到了等的影響。受西方非線性音系學影響,端木三認為漢語介音位于音首,是音首第二發(fā)音特征[1]。漢語音節(jié)是一種CGVX結(jié)構(gòu)模型,但CG可看做是一個整體,因此漢語音節(jié)實際上是CVX的結(jié)構(gòu)。這種追求音節(jié)最大簡化以及音位系統(tǒng)對應的思想雖有進步性,但一來介音占有時長,二來介音并非與聲母完全貼合,也有與韻一起行動的情況。針對于這些問題,王洪君在《漢語非線性音系學》一書中站在生成音系學的角度,從聲母與介音的配合限制與詩歌用韻兩個方面討論,認為將介音歸到聲母的范疇更好[4]。隨后孫景濤在《介音在音節(jié)中的地位》[5]一文中提出從詩歌用韻來討論介音在音節(jié)中的地位的局限性,同時通過對《廣韻》中十一個三等韻的切上字切下字是否與被切字開合口一致的情況分別進行統(tǒng)計。經(jīng)討論認為介音所屬具有不確定性,不能一概而論。
上述學者討論,雖對介音在音節(jié)中地位劃分意見不一,但可見得介音與聲母并非毫無聯(lián)系。本文將從反切的角度出發(fā),對介音與聲母的關(guān)系進行討論。涉及討論對象主要為北京話。
二、反切的理論基礎(chǔ)
反切注音法大約始于東漢末年,受梵文拼音原理的影響,但也有本土雙聲疊韻的基礎(chǔ)[6]。反切采用兩個字為一個字注音的方式,上字取聲,下字取韻和聲調(diào),大大彌補直音法與譬況法的局限性。如“殿,都甸切”①,被切字“殿”取切上字的聲[t],切下字的介音與韻[ian]。
這樣看來,介音似乎是和韻一起行動。但在“巉,鋤銜切”中,被切字“巉[t?han]”切上字取聲[t?h],而切下字的韻母在與聲輾轉(zhuǎn)相拼時,由于受到聲母的影響,介音脫落,看上去是只取了韻[an]。
以上兩例雖有差別,但介音總是或隨聲或隨韻一起行動,輾轉(zhuǎn)相拼,完成對切下字的注音。
三、從反切角度考察的可行性
此前許多學者曾站在反切的角度考察介音與聲韻的關(guān)系。理論上講,考察介音在語音現(xiàn)象中的行為,看其和聲母一起行動還是和韻一起行動。如果和聲母一起行動,則可傾向于介音屬于聲;如果和韻一起行動,則更傾向于介音屬于韻。
上例“殿”的反切,我們可以看到介音與韻一起行動;而“巉”的反切中,介音卻是隨聲一起行動。通過這樣的對比,可以認為從反切角度來觀察介音與聲韻的關(guān)系是有一定的科學性的。
另一方面,反切音的聲韻和諧反映的并非今音,用門法乃至今音去推論就未必有效。然而縱觀漢語歷史語音發(fā)展,雖會發(fā)生音變音轉(zhuǎn),卻是成體系的變化。盡管音位會發(fā)生變化,但是音節(jié)中成分并不會發(fā)生變化,而音節(jié)結(jié)構(gòu)也有一定的繼承性。因此站在歷時的角度,從反切角度來考察,也是有效的。
四、拼讀時聲母對介音的影響
語音并非一成不變的,而這種古今音變的影響,使得許多古反切都無法直接拼讀出現(xiàn)代讀音。
(一)知系聲母的反切
知系聲母包括日母,但由于止攝開口日母字今讀為卷舌元音[?],與日母字其他韻的演變道路不同。因此我們在這里將止攝開口日母字不納入討論的范圍之內(nèi)。
今讀聲母包括[t?][t?h][?]以及[?],這組聲母不與細音相拼,因此當反切上字是知系聲母而切下字是今讀細音時,所取的切下字的介音要受到切上字聲母影響作出相應調(diào)整,被切字改為今讀洪音。
如“苫,失廉切”切上字“失”屬書母,今讀卷舌音,而切下字“廉”為齊齒呼,因此被切字改為開口呼?!吧?,食列切”切上字“食”屬船母(在《廣韻》中去聲七志韻下還有一音韻地位,但并非此處取聲),“列”為齊齒呼,因此被切字應改為開口呼。
同時,在知系聲母作為反切下字時,如果反切上字是今讀細音的,也即聲母與細音相拼,那么反切下字的介音也要改為相應的細音。
如“均,居春切”,切下字“春”為知系昌母,切上字聲母只與細音相拼,因此切下字介音要由合口呼變?yōu)榇榭诤簟?/p>
可見知系字作為反切上下字時,都要求切下字介音隨之發(fā)生變化。
(二)幫系聲母反切
幫系唇音不與合口呼、撮口呼相拼,但單元音[u]除外。這是由于幫系唇音與[u]發(fā)音部位較近,當[u]作為主要元音時占有一定時長,不容易被唇音吞沒;但[u]作為介音時時長較短,容易被前面的唇音吞沒,而導致介音脫落。此外幫系還不可與[?][iA][iɑ?][u?]等拼韻母相拼[7],在遇到這些韻母時要有所改動。一般來講,[u]介音及[iA][iɑ?]要去掉介音;[y]介音要改為[i]介音;[u?]改為[??];[?]改為[o]。
因此,幫系聲母做為反切上字時,若切下字是合口呼或撮口呼,被切字就要變?yōu)殚_口呼或齊齒呼。如“杯,布回切”切上字“布”屬幫母,切下字為合口呼,受上字聲母影響,下字介音[u]脫落。
同時,幫系聲母作為反切下字時,若切上字時合口呼或撮口呼,則切下字的介音要作出相應調(diào)整。如“對,都佩切”,切下字“佩”屬並母,切上字“都”為合口呼,因此切下字所取韻母部分補上[u]介音。
五、介音對聲母歷時演變的影響
(一)腭化
介音[i]對聲母最大的影響是腭化,語音是人的發(fā)音器官所發(fā)出,那么發(fā)出的音自然要符合人的生理基礎(chǔ)。中古音時期見組、曉組發(fā)音部位較靠舌根,而[i]是前高元音,發(fā)音部位在舌面前,因此會拉動發(fā)音部位靠后的[k][kh][x]前移。因此見曉兩組今讀可為[k][kh][x]或[?][?h][?],而其出現(xiàn)條件就要靠介音決定。
同理,精組字發(fā)音部位較為靠前,雖然[i]的發(fā)音部位也較為靠前,但相對于舌位抵住齒音的[ts][tsh][s]來講,舌面音[i]還是要靠后的。也由此會把發(fā)音更靠前的精組聲母向后拉動,實現(xiàn)腭化。因此精組今讀可為[ts][tsh][s]或[?][?h][?],而其出現(xiàn)條件也要靠介音決定。
當然[i]介音對聲母的影響是一個漸變的過程。見、曉兩組的腭化時期較早,而精組字的腭化要到清代后期才完成[8]。
(二)唇音分化
錢大昕提出古無輕唇音的理論,輕唇音分化的時期各家說法有所參差,目前學界比較認可的說法認為是在隋唐時期。可比較以下幾本韻書所記載的反切(如表1所示)。
《廣韻》承《切韻》音系;而南唐徐鍇《說文系傳》中所引同時代朱翱的反切,并未恪守《切韻》音系,所反映的正是當時的音系。《中原音韻》是元代周德清編寫的北曲曲韻專著,反映時音。雖未進行反切注音,但可以看出聲韻歸屬。將對比時間段拉長到元北曲韻,是為了能更加清晰地看出唇音分化情況。
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幫母字“風”在韻圖中地位為合口三等,《廣韻》用幫母“府”作為切上字,而朱翱使用使用輕唇音為切上字聲母。到了《中原音韻》時期屬輕唇音“非母”?!稄V韻》音系中重唇輕唇混用糅雜,而南唐時期朱翱反切中,重唇輕唇分用畫然。
“凡合口三等的唇音字,到了后來基本變成了唇齒音?!盵9]而上述所舉例“碑”歸在開口三等,非輕唇音??膳c輕唇音拼合的十韻主要元音偏央后,從語音學角度講,這或許是產(chǎn)生輕唇音的條件。
合口三等帶有[iw]介音或為[iu]韻母。但唇音字存在開合口混切的情況,在判斷其為開口還是合口時較為復雜。唇音字開合口進行統(tǒng)計,在《王三》中,唇音字與其切下字開合口相一致的約占87%[10]。雖然占比較大,但仍舊有一部分例外。如“峯,敷容切”“奉,扶隴切”,“峯”與“奉”在韻圖中都歸在了合口。雖說可從反切規(guī)律拼讀出來,但會給判斷開合口帶來一定程度的困難。
再有尤韻的“浮,縛謀切”“婦,房九切”,其聲母為輕唇音,但在韻圖中“浮”與“婦”被歸為開口三等。這似乎是個例外,但實際上“浮”與與“婦”在輕唇音分化之前,早已轉(zhuǎn)入虞部。切韻尤有宥韻輕唇音歸在晚唐——五代音系魚模部合口三等,王力為其擬音正為[iu]。同時從唐詩用韻來看,白居易的《琵琶行》里,“部”“數(shù)”“污”“度”與“婦”相押。
可見這些例外是可以得到解釋的。從反切材料中可以看出,在合口三等條件下([iw]介音),唇音分化,這是介音對聲母產(chǎn)生的影響的又一體現(xiàn)。
六、結(jié)語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介音與聲母的聯(lián)系是十分緊密的。但并不能從這種緊密聯(lián)系就說介音是屬于聲母的。一來在反切拼合時不乏主要元音與介音相互影響的例字,二來在拼合時,不僅介音對聲母產(chǎn)生影響,主要元音也會與聲母產(chǎn)生相互影響。如“風,方戎切”中,受唇音影響[u?]改為[??]。
可以認為介音與聲母聯(lián)系較為緊密,不可將介音完全歸屬于韻。后來呂坤與潘耒對反切的不斷修改,強調(diào)反切上字要用本呼,下字要用以元音開頭的字,也可略見一斑。
注釋:
①本文中所列舉的反切注音來自《《廣韻》反切今讀手冊》,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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