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鈺瀟

筼筜風骨丨不論平地與山尖

“執(zhí)著?！?/p>

大女兒徐文靜在談到父親時，用了這個詞來形容他。“他太過專注自己的技藝，不隨順大流，不諳世道，以致于遭受過很多的曲折和不順?！彼掍h一轉，“但這種全身心投入也讓他在生活中遇到逆境時，比常人坦然得多。”

“我已過古稀之年，雕刻生涯即將謝幕。”在去年的一篇文章里，徐秉方先生如此剖白自己的心跡。將滿75歲的他，計劃要在今年配合兩個女兒一道完成5千余字的《金剛經》留青竹刻，而這項規(guī)模浩大的“工程”，已經持續(xù)了三四年之久。從上海遷居回常州后，這幾年由于視力衰退迅速，他已較少刻竹，對視力要求較低的刻壺則更多些。原本是為雕刻服務的繪畫，反倒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工作之余養(yǎng)著幾只籠鳥，間作放松，“我的老年生活還是較有樂趣的”。

徐秉方1945年出生在江蘇常州，他的父親徐素白是當時聲名烜赫的竹刻名家。徐素白客居上海數十年，與江寒汀、唐云等海派畫家合作，創(chuàng)作出不少精品。徐素白在竹刻史上的地位，在于他用留青的厚薄表現出了中國畫“墨分五色”的境界，作品兼工帶寫，風格俊雅清逸，開一代風氣。

受到父親熏陶，酷愛父業(yè)的徐秉方也走上了竹刻之路。作為國家級非遺項目“竹刻（常州留青竹刻）”的代表性傳承人，手中的刻刀像陡峻巖壁上的一株翠竹，深深地扎根進了他的人生。但和他在佳士得、蘇富比等重要拍場上屢創(chuàng)佳績的作品相比，徐秉方本人并未“頭銜等身”。他至今沒有參評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和官員、商人之間也保持著較為平淡隨和的關系。他坦言“容易暴露自己的立場和觀點，按明規(guī)辦事”，因此吃過不少虧。

1983年，在武進縣手工業(yè)局工作的徐秉方，用6件竹刻作品為局里帶來了3 000元的創(chuàng)收效益。這門在領導眼中屬于“不務正業(yè)”的“雕蟲小技”，居然還能賣錢？此事很快傳遍手工業(yè)局。一位供銷科長在辦公室高聲說道：“這樣一塊毛竹片還能值500元錢，你們相信嗎？一根毛竹扁擔可以鋸五六片呢！說實在的，把它生爐子還嫌它火不旺吶！”

對徐秉方而言，這類事情并不鮮見。比如退休前評選高級工藝美術師職稱，缺少“走動”與“疏通”的他，在評選中落選。但多年來學界和市場給了他高度認可。這讓人想起那段有名的禪宗公案。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辱我、笑我、輕我，該如何處之？拾得對答：只是忍他、避他、莫睬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乜茨切╆惸昱f事，徐秉方認為是“個性使然”：“我知道大師和經濟收益是掛鉤的……竹刻行業(yè)比起玉雕、牙雕、紫砂，要清苦得多，不可能花那么大代價去爭取?！?/p>

他至今還保留著自己的竹刻處女作，那是他在三年困難時期使用的一只量米小竹筒，上面刻著“二兩”的字樣。“年輕時在農村苦到幾乎是死里逃生，現在我的早餐是南瓜芋頭，覺得已很幸福了。力爭頭銜、獎項裝飾門面與埋頭創(chuàng)作力作，我選擇后者?！?/p>

刀走青筠丨0.1毫米上的60年

1977年，正在上班的徐秉方收到了一封署名為“北京芳嘉園十五號王世襄”的信。彼時徐秉方并不完全知道王世襄是何人，但“一手漂亮的繁體毛筆字”讓他覺得這“不會是騙局”。在后來兩人長達30余年的交往中，王世襄不僅為他出書、參展大力奔走，也為徐秉方引薦藝術家和收藏家?！坝捎谒谖奈锶Φ牡匚?，確實使以往雖藝術含量較高但不被人重視的竹刻有了較大的轉機?！蓖跏老逡埠敛涣呦ё约簩π毂降馁澴u：“當代竹人，閣下提高最多，獨步當時，無可爭辯?！?/p>

和木雕、玉雕、石雕等既仰仗于雕工，又可憑借珍貴材質成為收藏熱門的雕刻門類相比，留青竹刻像是工藝美術史中的一束幽蘭。一件竹刻的案頭小品，取材自尋常毛竹，單就材質而言并不算珍貴。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這些作品往往需要數月甚至數年才能制成。留青竹刻對刀工的要求之精，對手上感覺的拿捏之細，實是一門經年累月才能掌握、精進的技藝。

明清兩代，竹刻逐漸定型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傲羟嘀窨獭笔侵噶粲弥褡颖砻娴囊粚忧囿?，用來雕刻圖案，然后鏟去圖紋以外的青筠，露出竹肌而名。其制作過程主要包括整形、描圖、切邊、鏟底等4個步驟，成型后的作品美學品位較高。近現代以來，常州留青竹刻名家輩出。以徐素白為代表的徐派，便是常州留青竹刻中一支重要的流派。

“有人說‘參考你的書就可以學習?！痹凇读羟嘀窨毯喺摗分校毂骄瓦x材、畫稿、雕刻等各個環(huán)節(jié)進行了詳細論述?！拔揖褪窍Ｍ尭嗳肆私膺@門手藝?！北热缈此坪唵蔚倪x材，也是一門重要的學問。留青竹刻的竹材以毛竹為主，需選擇色澤潔凈、節(jié)疤小而平、節(jié)距長而竹筒圓的竹材。要找到這樣一根符合標準的竹子，徐秉方經常得在竹海里走上大半天。選好的竹子要及時煮沸去油、晾曬通風，待竹材肉質干透定型之后才能用來制器。

“先父曾告誡我，學刻竹一定要同時學畫。沒有美術基礎，作品就會缺乏靈氣，更難達高境界?！绷羟嘀窨痰镊攘Γ谟诳陶哌\用淺刻、浮雕等多種技法，在不到0.1毫米厚度的竹筠上，刻出層次各異、明暗有別的圖案?！袄L畫是大道，工藝美術是分支，有了大道則一通百通?！钡毂饺匀粡娬{了繪畫與雕刻之間的區(qū)別，“在留心畫面的同時，不可忘記刀工，畢竟這是竹刻，不是書畫。簡單模仿畫稿往往只能取其大致形狀，精妙處則被簡化掉了?！?/p>

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有媒體為徐秉方冠上了“海內留青第一家”的頭銜。面對名氣聲譽、技藝優(yōu)劣等爭議，徐秉方有自己的一套評判體系：“衡量竹刻優(yōu)劣標準是多方面的，媒體對任何一件作品都可用上溢美之詞。真正的優(yōu)劣是比出來的，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我們作品的與眾不同之處，還是體現在‘氣質上。”

氣質何來？或許從徐秉方竹刻中的“云”里可窺一斑。“留青竹刻山水表現難度較大，多數人難以勝任而畏避，少有跟風者嘗試但總處呆板狀?！苯g盡腦汁創(chuàng)新技法的徐秉方，用了近60年的時間探索，終將瞬息萬變、若有似無的云用刻刀定格在方寸之間的毛竹片上。不過他也提道“與自然界風云變幻的情景仍然是有較大差距”，但“年齡增大而力不從心了，有望年輕人繼續(xù)探索”。

新篁初成丨續(xù)寫徐派傳奇

“早年我爺爺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從事竹刻工作，在工藝美術界已有了很高的知名度，但靠刻竹來養(yǎng)家糊口依然很艱難。所以當我父親想專業(yè)從事刻竹的時候，爺爺極力反對?！焙透赣H一樣，徐秉方的兩個女兒也先后辭職回家專攻留青竹刻?！坝腥苏f我們是為了經濟利益，實際上倒真不是這樣?！?/p>

“開始我也不支持，認為要深度研究必經一番艱辛。若不出成績，別說風光，有可能糊口都不成。”大女兒徐文靜，曾經是電力公司的會計，“工作雖然輕松，效益穩(wěn)定，但每天待在單位浪費了好多時間”;二女兒徐春靜，是南方航空的一名空姐，可“上了飛機就想回到家?guī)c鐘，還能有時間練字練畫”。在徐文靜看來，“起初我們都把竹刻當作是業(yè)余愛好，但當技藝達到一定水準，不斷認識到這門技藝的內涵價值時，內心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要將它傳承下去的責任感”。

在非遺的生存土壤和市場面向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的當下，傳統(tǒng)的家族傳承方式仍然發(fā)揮著它的重要作用。至于政府層級熱衷的“產業(yè)化”，徐秉方有著自己的思考。

“留青竹刻行業(yè)是可以嘗試的，但首先要解決設計問題。以往我們聚焦技藝研究，創(chuàng)作精品力作，不計時間，不講成本，因而沒有量產。如要計量，設計路子要變，不過質量不能降低，反而還要升高，這才是發(fā)展。”這些年徐家培養(yǎng)了一批學生，“為了能幫助他們解決經濟問題，同時也激發(fā)他們的學藝熱情，開發(fā)了工藝禮品，可是也有很高的質量要求”。

而留青竹刻本身自帶的精湛技藝和文化意蘊，也讓它從單純的文房雅玩中脫離出來，成為了一種具有文化屬性的藝術品、收藏品，甚至是資本市場追逐的投資品。市場需求大，但徐家父女產量少，大量贗品“應運而生”。徐秉方就曾致信國內某拍賣行，要求撤下即將上拍的一件托他之名的偽作。一方面，在計劃經濟時代，“十個畫師九個窮”，而拍賣業(yè)的興旺可以讓手藝人通過藝術品交易平臺獲得價值認可;另一方面，又有太多的利益關系糾纏其中。

“人的精力有限，每天的時間應在事業(yè)上?！毙毂揭蚕Ｍ窨痰南M對象“還得考慮文人群體”，讓逐年壯大起來的文人隊伍也能重溫傳統(tǒng)文房雅玩的意趣。但要在題材、表現形式、內容上實現留青竹刻的當代化，徐家父女都認為還有很長的路值得探索。

和父親一樣，“重專業(yè)輕‘外交”的徐氏姐妹也不愿意過多地談及市場?！耙患髌吠瓿桑覀兏概嗽谝黄鹛接懓l(fā)現不足之處。不斷修改，不放過一點瑕疵，力求完美。竹刻屬于小眾雜項，要健康長遠發(fā)展，一定是以品味取勝?！?/p>

留青竹刻雖是“小技”，但盈尺之間，意趣無窮。中國文人又擅以竹比德——虛中勁節(jié)，抱一終始，竹刻也因此顯得“技也而能近乎道矣”。徐秉方有一方印章，上刻“武進竹人”。清簡的“竹人”二字，道盡他一生的目標與追求。

徐秉方的手機相冊里，除了作品圖，最多的就是他拍的竹子照片。他常在不同季節(jié)、不同時段進入竹林，記錄下那些自然帶給他的新景，并將其融匯進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清人鄭燮有詩詠竹：“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疊疊。”徐家人的身影，就穿梭在影影綽綽的竹林間。關于徐派竹刻的“小傳奇”，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