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安 （上海大學音樂學院）

隆昌寺位于江蘇省句容寶華山，自梁代高僧釋寶志大師創(chuàng)建以來已有1500多年歷史，是中國漢傳佛教的重要寺院。隆昌寺是律宗道場，全國70%僧尼都是在隆昌寺受戒，這是隆昌寺在中國佛教界享有盛名的一個主要原因。隆昌寺成為佛教名寺的另外一個原因，即該寺獨特的“律腔梵唄”也是絕對不能忽略的。

隆昌寺律腔梵唄的音樂風格特異，其演唱速度非常緩慢，加之旋律高亢，在漢傳佛教寺院中是獨樹一幟。隆昌寺律腔梵唄旋律的一個主要特色是把樂匯加以連綴，往往把具有標志性的色彩性樂匯作連綴，并且時隱時現(xiàn)地貫串在隆昌寺整個律腔梵唄體系中，形成既有變化又具有統(tǒng)一性的律腔梵唄體系。近十年年來，為了研究與記錄隆昌寺律腔梵唄，本人去隆昌寺采風數(shù)十次，采訪了隆昌寺方丈心平大和尚以及相關的法師，記錄了一批律腔梵唄樂譜。在采風過程中，研究與發(fā)現(xiàn)了隆昌寺律腔梵唄旋律以樂匯連綴的發(fā)展規(guī)律，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律腔梵唄在漢地其他寺院的梵唄中也是存在的。本文就隆昌寺律腔梵唄的旋律發(fā)展特色予以論述，試圖通過音樂的分析揭示隆昌寺律腔梵唄的音樂特色，以及律腔梵唄對漢地其他寺院的影響。

一、隆昌寺律腔梵唄的旋律發(fā)展手法

（一）色彩性樂匯連綴

“色彩性樂匯”這個術語是指民族音樂中最具有地方色彩，或者最具有特點的音樂片斷，往往是由一個短小的音樂單位組成。上海音樂學院江明惇教授在他撰寫的著作《漢族民歌概論》中對“色彩性樂匯”有所解釋：“一般地說，一個樂匯最小不少于兩個音，最大不超過一個樂節(jié)。樂匯根據(jù)其不同的外部形態(tài)、表現(xiàn)功能、所處條件等，具有各種不同的性質。不同的樂匯，可能有不同的側重，有的同時兼具幾種性質。如就體現(xiàn)地方色彩而言，可分為色彩性樂匯和一般性樂匯?！雹俾〔侣汕昏髥h的最有表性的樂匯特征非常明顯，是一個具有吟誦風格的樂匯，這個色彩性樂匯在旋律發(fā)展中作連綴，從而發(fā)展成具有吟誦特點的梵唄。

譜例1

大德一心心平、大初

聞諦、定真法師演唱

狄其安記譜

“譜例1”是隆昌寺律腔梵唄《大德一心》的片斷，調性為E宮系統(tǒng)的＃f商調式。譜例的第2小節(jié)與第3小節(jié)就是色彩性的樂匯，這個樂匯主要特征是由調式的角音→徵音→角音→商音構成，這是隆昌寺律腔梵唄的主要核心動機（樂匯），律腔梵唄的發(fā)展是把這個色彩性樂匯不斷連綴，形成吟誦的風格的梵唄。

譜例2

普賢警眾偈心平、大初

聞諦、定真法師演唱

狄其安記譜

“譜例2”是隆昌寺律腔梵唄《普賢警眾偈》中的一個片斷，調性為G宮系統(tǒng)a商調式。把“譜例2”與“譜例1”進行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這首梵唄的旋律實為“譜例1”色彩性樂匯的連綴，不同的是“譜例2”中有一個變化音，即升高的商音，必須指出的是這個升高的商音是微升高，并非是標準的升高。由于梵唄的演唱具有即興性，因此“譜例1”《大德一心》中沒有升高的 商音，但是在實際演唱中《大德一心》商音也是略有升高，只是升高不明顯，因此本人沒有在記譜中予以體現(xiàn)。

（二）色彩性樂匯在律腔梵唄中貫串

在隆昌寺的律腔梵唄中，有很多并非是使用特征性的色彩性樂匯連綴，但是特征性的色彩性樂匯會成為素材的形式，貫串在旋律中。

譜例3

發(fā)愿

定真法師演唱

狄其安記譜

“譜例3”是隆昌寺律腔梵唄《發(fā)愿》片斷，調性為D宮系統(tǒng)的e商調式。這首梵唄的節(jié)奏是自由的散板，從譜例看幾乎和“譜例1”沒有關聯(lián)，但是把譜例中劃框的部分與“譜例1”最后一個小節(jié)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只是宮音系統(tǒng)不同，旋律實為相同。

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可見隆昌寺的律腔梵唄的體系是非常完整，梵唄之間相互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然而色彩性樂匯在各首梵唄中的穿插，形成了隆昌寺律腔梵唄既變化又統(tǒng)一的音樂形態(tài)，這就是律腔梵唄在歷史發(fā)展逐漸形成的藝術特色。

（三）一般性樂匯的連綴

樂匯連綴是隆昌寺律腔旋律發(fā)展的一個特色，有些是使用一般性樂匯作連綴，而并非是標志性的色彩樂匯。江明惇教授在《中國民歌概論》中指出：“一般樂匯是指既與基本樂匯無聯(lián)系，又無明顯表現(xiàn)意義的樂匯?！雹诿褡逡魳分袥]有特征的樂匯都屬于“一般樂匯”，在隆昌寺的律腔梵唄中，有一部分梵唄旋律的發(fā)展手法也是樂匯連綴，但是所連綴的樂匯沒有顯著的特征。

譜例4

圣無量壽決定光明王陀羅尼 心平、大初

定真法師演唱

狄其安記譜

“譜例4”是隆昌寺律腔梵唄《圣無量壽決定光明王陀羅尼》的開始部分片斷，調性為降E宮五聲調式。譜例的第2小節(jié)（劃框部分）是這首梵唄的“母體”樂匯，這是一個一般性的樂匯。通過譜例可以發(fā)現(xiàn)，整首梵唄就是用這個一般性的樂匯作連綴發(fā)展而成，幾乎每一個小節(jié)都是這個樂匯的變體。

用樂匯連綴進行發(fā)展是隆昌寺梵唄的一個特色，其中有兩種形式，一種是使用具有個性的色彩性樂匯作連綴，有時色彩性樂匯也成為素材，穿插在隆昌寺的梵唄中，形成隆昌寺既統(tǒng)一又有變化的律腔梵唄體系。另一種形式是用一般性的樂匯作連綴，整首梵唄的素材非常集中，但是又變化。江明惇教授指出：“基本樂匯是在全曲中多次貫穿出現(xiàn)的，或者作為其它樂匯派生基礎的原型樂匯。它聯(lián)系著全曲的音樂材料，使之融貫、統(tǒng)一。其中本身往往有較明顯的色彩和內容表現(xiàn)上的功能，顯示著一首民歌旋律在內容、色彩上的特點?！雹蹚慕鲪淌诘挠^點中可以了解，用樂匯作連綴是中國民族音樂常用的發(fā)展手法。

二、律腔梵唄在漢地各寺院的呈現(xiàn)

隆昌寺自明清以后成為全國影響最大的傳戒道場，佛教界人士把隆昌寺比喻為佛教的“清華”、“北大”，很多高僧大德都是在隆昌寺受戒，他們受戒以后赴全國各地寺院任住持，同時也把隆昌寺律腔梵唄帶到各地。雖然漢地其他寺院演唱的梵唄都不是律腔，然而律腔梵唄的元素在漢地的寺院“潛伏”著，一旦舉行大型的法會和佛教重要的活動，律腔梵唄就會顯現(xiàn)。

譜例5

迎請西林寺慧軍法師演唱

狄其安記譜

“譜例5”是上海西林禪寺舉行的“瑜伽焰口”法會開始時的梵唄“迎請”，由慧軍法師演唱，調性為F宮音系統(tǒng)的g商調式?！坝垺笔欠鸾谭〞囊粋€重要儀式，法會開始前，法師與施主組成的儀仗隊迎請主法高僧赴法會主法，儀仗隊出發(fā)前，維那法師會高聲唱道：“迎請法師”。這段“迎請”的旋律實為律腔，譜例中劃框的部分就是律腔梵唄的色彩性樂匯，把“譜例3”與“譜例1”進行對照就可以看出兩者之間是一個出處。我國漢地寺院法會開始前的迎請儀式都是演唱這段旋律，由此可見寶華山隆昌寺的律腔梵唄的影響力是很大的。

譜例6

僧跋東渡寺悟緣法師演唱

狄其安記譜

“譜例6”是佛教“二時臨齋儀”中“僧跋”的片斷，“二時臨齋儀”是出家法師在早齋和午齋前所舉行的儀式，這段“僧跋”是由江蘇省東渡寺悟緣法師演唱，調性為F宮系統(tǒng)的g商調式。這也是一段律腔梵唄，譜例中劃框的部分就是律腔梵唄的色彩性樂匯，可見在漢地寺院中律腔梵唄的“影子”隨處都在。

漢地寺院使用律腔梵唄的場合是很多的，比如早課法會的“朔望禮祖”、大型法會的“文疏宣名”等都是用律腔旋律演唱，可見律腔梵唄在漢傳佛教中有著重要的影響。

結 語

江蘇寶華山隆昌寺的律腔梵唄名揚全國，隆昌寺的梵唄為何被稱為“律腔”，這個問題常年來一直被誤解，眾多的學者都認為是因為隆昌寺是律宗道場，所以梵唄被稱為“律腔”。2020年1月7日，本人拜訪了南京建初寺的方丈大初大和尚，他早年在隆昌寺出家，是上慈下舟老和尚的關門弟子，是律腔梵唄的嫡系傳人。大初大和尚就隆昌寺梵唄被稱為“律腔”的問題作了解釋，這也是目前本人所聽到的最為權威；最為合理的解釋。大初大和尚說，他的開堂師父明波長曾經告訴他，寶華山的梵唄被稱為“律腔“并非是“律宗”道場的梵唄被稱為“律腔”，而是因為寶華山的唱誦特別注重音韻和音律，所以稱為‘律腔’”。大初大和尚的這段解釋其實說出了律腔梵唄的音樂特色，即注重音律。這些特點還可以從隆昌寺演唱梵唄時的法器敲打的板點可以看出，隆昌寺法器敲打的板點與漢地其他寺院不同，是兩鐘一鼓，敲的是單版，因此旋律風格森嚴而有棱角。用律腔梵唄和單板板點演唱的“瑜伽焰口”被稱為“大板焰口”，由于演唱速度緩慢，氣息消耗大等原因“大板焰口”瀕臨失傳。

隆昌寺律腔梵唄常見特色是以色彩性樂匯加以連綴，而且色彩性樂匯時隱時現(xiàn)地貫串在隆昌寺的梵唄體系中，成為一種標志性的“符號”。律腔梵唄的旋律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因此每首梵唄之間并非毫無關聯(lián)，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間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如果參加整個傳戒儀式，就會發(fā)現(xiàn)傳戒儀式的中所演唱的梵唄統(tǒng)一中有變化，充滿音樂對比。

隆昌寺是傳戒道場，從古至今有很多大德高僧都是在隆昌寺受戒，由于隆昌寺的威望與名聲，在隆昌受戒的法師后來都成為漢地各寺院的住持，他們有把隆昌寺的律腔梵唄帶到所在寺院，因此在漢地各個寺院的梵唄中或多或少的保留隆昌寺律腔梵唄的元素。

著名高僧星云大師曾經說過：“從東漢到現(xiàn)在，佛教在中國歷經二千多年的流傳，從傳入、融和到本土化對中國政治、經濟、文學、語言、藝術、音樂、建筑等面向的影響深遠，并且進一步弘揚至韓國、日本、越南等國家，成為東亞文明的基石?！雹芊鸾虃魅胫袊鴰浊陙?，已經和中國文化融合為一體，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其中佛教的音樂藝術也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因此漢傳佛教梵唄實為中國本土的民族音樂。隆昌寺的律腔梵唄獨樹一幟，別具一格，是中國漢傳佛教文化的瑰寶。由于時代的發(fā)展，目前律腔梵唄也瀕臨失傳，撰寫此文也是為了使更多的人了解與關注隆昌寺律腔梵唄，保護與關注律腔梵唄?！?/p>

注 釋：

① 江明惇.漢族民歌概論[M].上海音樂出版社,2004:380.

② 江明惇.漢族民歌概論[M].上海音樂出版社,2004:381.

③ 江明惇.漢族民歌概論[M].上海音樂出版社,2004:381.

④ 星云大師口述.人間佛教佛陀本懷[M].臺灣佛光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6: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