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晗 (星海音樂學院)
很多肖邦傳記都提到,肖邦寫《雨滴》的那天是在傍晚時分。當時島上陰雨連綿,喬治·桑和孩子們外出購物。由于大雨,回家的路徑已被雨水淹沒了,于是,馬車夫將他們擱置在離修道院三法里的地方。當喬治·桑和孩子們回家時,已是滿身濕透。見此景況,驚訝中的肖邦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他把剛剛譜好的曲子彈給喬治·桑聽。基于此情此景以及音樂中那個處于內聲部的八分音符持續(xù)吟誦音,人們便為此曲附加了一個別具詩意的標題:“雨滴”?;蛟S是因為音樂的美妙和作為背景的故事容易引發(fā)人們的遐想,這首曲子后來尤為流行。顯然,這一描述太多文學色彩,因為在肖邦所遺留下來的文獻中沒有找到與之對應的證明材料。A·索洛甫杰夫、哈羅爾德·C·勛伯格分別在他們的著作中都明確指出這段故事不足憑信。
本文在此暫且將作品是否表現了雨景這一問題擱置不談。我更關心的是這一作品蘊含了什么?或者說這些音響意境意味著什么?為解答這一問題,首先我注意到支配全曲的氣質與性格截然相悖的兩個主題。因為這兩個主題是具有情感象征意義的。正如所有聆聽過這一曲子的人,都會留下兩種印象:一是夾雜著圣潔、莊嚴與空靈的第一主題;二是夾雜著躁動、深沉乃至憤懣的第二主題。我想先對這兩個主題意境的現實來源作一番考量,然后,再對其作情感象征的考量。
如前所說,第一個主題是建立在柔和的bD大調上,其音響織體由三個層次構成,其音響風貌給人一種安詳、圣潔與空靈感。它很容易讓聆聽者聯想到教堂唱詩班所演唱的贊美詩。那么,這一主題是否與教堂贊美詩有著某種內在聯系呢,我的個人判斷是肯定的。
眾所周知,歐洲幾乎是全民宗教的文化區(qū)域,到處遍布基督教堂。到19世紀時,基督教中的三大教派-天主教(也稱羅馬公教)、東正教(也稱希臘正教),以及16世紀初從羅馬公教中分離出來的新教。而意大利、法國、奧地利,伊貝利亞半島均為天主教信仰區(qū);新教集中在德意志中部與北部,以及瑞士南部;而東正教則風行于巴爾干半島、喀爾巴千地區(qū),和俄羅斯。無論哪種宗教,只要有教堂,就一定有圣詠。肖邦所在的馬略卡島也不例外,況且肖邦住的是修道院,周圍有教堂不足為奇。每日教堂的贊美詩歌聲在島上縈繞,這對于同樣具有天主教信仰背景,并時常參與禮拜活動的肖邦來說,自然不會無動于衷。作為一種審美經驗儲存,這對肖邦的這一創(chuàng)作多少會帶來潛在影響。我認為,作品的第一個主題,是一種鋼琴化的贊美詩?;蛘哒f,是一種鋼琴模擬。
其次,這一主題所營造的安詳靜謐,卻又與一種遐想的精神狀態(tài)相吻合。此外,這一安詳的主題有蘊含著一種感恩的意味。回顧肖邦其時的生活境況,我們也不難理解,在作曲家病情深重之時,往日的朋友大都避而遠之,而只有喬治·桑陪他遠行,并對肖邦施以無微不至的照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肖邦這樣一位敏感的音樂家。對喬治·桑身懷感激是肯定的,但這種感激并沒有成為一種刻意的表現對象,而是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流露于其筆下的音響構建中。肖邦也從未明確說明自己在音樂中表現具體的事物,對很多人的言論也并不認可。但讓他十分慰藉的是:喬治·桑對于音樂獨特的領悟力,卻出乎意料的贏得了他的贊同,因此喬治·桑成為了他的知音。由此推論,贊美詩主題可能是一種象征性的手法,顯然這一主題帶有溫馨的氣質。
新材料的出現使得整個中部導向陰郁的意境——持續(xù)音處在高聲部的位置,規(guī)整的節(jié)奏以及上方沒有任何起伏的旋律掀起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與此同時,葬禮似的氛圍和A部分的安詳氛圍形成了鮮明對比。此時,肖邦的思緒似乎被打斷了,根據他在島上的境況,我們可以假設種種可能:是咳嗽難忍讓他突然身體不適?是他在回憶島上這段遭遇致使他的心情瞬時黯淡?
如前面所述,在馬略卡生活的這段時間,肖邦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日益惡化。在當時,醫(yī)生對這種病基本束手無策,他們所能提供的只是一些可以延緩病情發(fā)作的措施。但肖邦對于這種療法是斷然拒絕的,也許他對自己的病已然放棄。他想起早年,妹妹艾米莉亞的痛苦和死亡,以及那些患結核病辭世的親朋好友是他很難驅除的記憶。肖邦似乎看到了自己會因這種病像其他人一樣去世的前兆。而這部分的“葬禮”主題,包涵了陰暗、不安的情緒。他在信里多次用到“死亡”的字眼。肖邦似乎在用這個內涵駁雜的中部,暗示對自身未來健康狀態(tài)的不祥預感。這一主題盡管是人們聯想到基督教葬禮行列及其凝重的情感氛圍,但它卻非實指某一項是對應事件。但身處馬略卡修道院附近的肖邦,時常有機會看到教會葬禮,親聆追思彌撒(安魂曲或同類圣詠),這是非常自然的?;蛟S,這些葬禮音樂,作為一種記憶儲存,在這次創(chuàng)作中被重新喚醒,并從而左右了他的樂思。最重要的不是葬禮本身,而是葬禮音樂中那種低沉凝重,陰郁哀婉的音響氣質,恰好與其時肖邦的個體心緒或精神狀態(tài)具有同質同構的關系,并由此觸動了他的靈魂,引發(fā)強烈共鳴??梢哉f,這一主題以隱喻的方式,流露出作曲家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的真實心靈狀態(tài)。稍后出現的d段,仿佛又讓人看到絕望中又帶有一絲希望,一絲憧憬,因此才變得明朗。但從整個中部上看,那種嚴肅的“葬禮”氛圍仍是非常濃郁的。
另外,加之在島上的諸事不順:例如當地居民對于他們的敵意,給他們的生活添了不少麻煩;其次,在沒有鋼琴的情況下還要赴約完成作曲,對肖邦來說是一種精神和體力上的考驗;再者,所有的傳記作家都不惜筆墨描繪肖邦對于鋼琴的喜愛,甚至已經到了一種癡迷的地步,因此,這對于作曲家來說是一件萬分難過的事情。種種因素聚集在作曲家心頭,對于肖邦的精神健康來說,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在前一部分,喬治·桑對于肖邦精神狀態(tài)有一段描寫,從中可以看出,他的精神狀態(tài)已近乎到絕望的程度。尤其下方的長長的嘆息主題,旋律一次次地反復,仿佛充滿了對于命運的一種質問。在這種情況下,肖邦內心所隱藏的情緒逐漸發(fā)泄出來,肖邦對生活的失望,對現狀的不滿,促使他把一種消極的、陰暗的元素注入到這個主題里面。
無論是贊美詩主題還是這里的“葬禮”主題,實際上都是一種個體精神狀態(tài)的象征與情感流露。為何用“流露”一詞,而不用“表現”一詞呢?兩者差異就在表現是理性的,刻意的;而流露則是不經意的,在不知不覺中釋放出來的。
喬治·桑曾經說過肖邦對于“模擬音樂”說法的抗拒,她說:“不管怎么說,她承認作曲家把一切傳記性的東西都當作空穴來風……當我說起‘模擬音樂’時,他甚至很生氣。他更全力抗議這種幼稚的行為,而且他是對的。”
肖邦的抗議自然是出于一種契機,那就是有人認為,這部作品中那個持續(xù)的吟誦音,在創(chuàng)意上是有著一種物態(tài)對應關系的,甚至喬治·桑也曾持此觀點(這在19世紀文化環(huán)境中,作家有此見解實不足為奇,更何況其時標題音樂正大行其道)。
馬略卡島上是冬季多雨型的地中海氣候,連綿不斷的陰雨確實非常符合這一情景。因此,大部分人都會想到雨滴。但我們知道音樂并不表達具體內容,因此除雨滴外,我們還可以設想很多其他音響也能符合這一特征,如當地教堂的鐘聲不斷地敲響,尤其聽過教堂的喪鐘的人都會有一種深刻的印象,而當時處于西班牙內亂時期的肖邦,聽到這種喪鐘的聲音也無可厚非。這是否也會給肖邦一些提示呢?
有趣的是,從肖邦的童年中,我們不難發(fā)現,他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人,而且很善于并且樂意模仿,無論是動作、語言還是到音樂的演奏。而喬治·桑對肖邦的了解,以及對他的音樂的領悟,也是不容忽視的。因此,“模擬音樂”的說法雖不符合肖邦本意,但并非完全空穴來風。但現在人們對于?a音的聯想,確切到了“雨滴”這一具體實物,未免太過于自信了。
或許,喬治·桑并沒有明確認定那個持續(xù)的?a音與“雨滴”的動態(tài)相對應,因此,她并沒有說明這一真實的音響具體是什么,但她至少認為,這一持續(xù)音是具有表意目的的。所謂作曲者雖不然,聆聽者未必不然。若回到其當時的生活現場,雨景是真實存在的,因而,這一音響動態(tài)確實很容易引發(fā)人們這一對應性聯想的。何況,當時喬治·桑正生活在這一環(huán)境中,因此,對于她“模擬音樂”的說法自然不言而喻了。
而肖邦的抗拒,實際上表明了自己的一種藝術觀,即蔑視“音響模擬”這一幼稚的作曲手法,而對于這個音響與當時的生活場景的潛在關聯并沒提出質疑?;蛟S肖邦只是潛意識里所受到的靈感啟發(fā),在作曲時并沒有模擬的想法,只是想單純地運用這種持續(xù)音的作曲技法來寫作。
很多證據表明,在肖邦之前的很多作曲家,這種持續(xù)音的作曲技法就已經開始使用了。例如為我們所熟知的J·S巴赫、貝多芬(前者是肖邦最喜歡的作曲家),在作品中都用過持續(xù)音的技法,對肖邦影響是非常大的。而肖邦可能是在效仿前輩試驗性地作曲,亦或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構思樂曲。不論哪種可能,最后在《雨滴》的創(chuàng)作中呈現了這種持續(xù)音的作曲技法。但值得肯定的是,究其持續(xù)音的作曲技法,它在兩個部分中以不同的方式呈現:A部分它作為織體填充,為上方安詳的贊美詩作陪襯;B部分持續(xù)音變成上方的旋律,為整個陰郁的中部渲染氣氛。持續(xù)音非但沒有顯得旋律線條過于單一,反而,因為持續(xù)音獨特的呈現方式,樂曲獲得兩種對比鮮明的主題。其次,持續(xù)音首尾貫穿,尤其在織體、節(jié)奏上保持一致,使得全曲的音響意境都處于相對冷而靜的色調上。在作曲的角度考慮,持續(xù)音從始至終的貫穿本身就是一種邏輯性的技巧運用。而肖邦卻將其作為整首曲子對比和統一的重要因素,又是作曲家高超的作曲技法的表現。
肖邦的藝術特點是隨想式的、象征性的,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是無標題的,皆符合這一藝術特點。因此對于這類無標題的作品進行音樂學分析時,除非有確切的證據證明,否則就要特別區(qū)分作曲家究竟是主觀的表現或是無意識的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