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平
我出生在四川江油市東安鄉(xiāng)一個叫水閣涼亭的鄉(xiāng)村。那是農村最艱苦的時代,陪伴我放牛、撿柴、喂豬時光的,是一臺小小的收音機和那些破舊的書籍。
我從一臺“葵花牌”收音機里收聽完了袁闊成的評書《三國演義》,單田芳的評書《白眉大俠》等。而當時能看到的圖書是一本小學同學借給我的破損不堪的《鐵水奔騰》。熱愛閱讀,是很多書籍貧乏的鄉(xiāng)村孩子的愛好,那個時候,連包裝面條的報紙都會讓我里里外外看個遍,連刊登條形廣告、遺失啟事和征婚啟事的中縫都不放過。那時,生活依然艱苦,溫飽依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但是,一個個文字在時常挨餓的我的眼里,就是紅苕、饅頭、米飯和回鍋肉。在鄉(xiāng)下寒冷的日子,因為閱讀,我身上有團火焰,內心充滿溫暖。
1996年,剛剛20歲的我背著簡單的行囊,揣著四川省機械工業(yè)學校的派遣證來到了都江堰,走進了國有大型企業(yè)——四川都江機械廠,成了我們村人人羨慕的“工人”,當年,工人就等于“進城”“轉戶口”“吃國家糧食”……在都機廠,我穿著工作服,開始了自己的人生新旅。
我先后在這里做過鉗工、車工、銑工、搬運工、清洗工……車間強負荷勞動帶來的身體疲憊倒在其次,曾經(jīng)的遠大抱負和滿腔熱血,在冰涼的鐵坯與現(xiàn)實面前漸漸冷卻,此時,內心的焦慮、糾結、彷徨、迷茫和空虛才真正是致命的痛苦。當年,舉目無親的我曾無數(shù)次在南橋上默默佇立,眺望著從寶瓶口傾瀉而下的岷江水,思考自己的人生。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在都機廠里過得相當頹廢。
早晨睡眼蒙眬的起床,頭發(fā)亂得像被轟炸機炸過一樣就進了車間,用轟鳴的機器聲“洗耳”,用棱角模糊的鐵坯“洗眼”、用漫天飛舞的灰塵“洗肺”,下班時用劣質肥皂“洗臉”……當然最愉快的莫過于用麻將“洗手”。下班后,與同事打小麻將,熬更守夜,廢寢忘食、其樂融融,日復一日。
我以為,我的人生將長此以往。但閱讀讓我重新振作了起來。
為了打發(fā)枯燥無聊的時間,更是為了尋找自己向往的精神家園,我開始大量地讀書,并學習寫作。
客觀地說,都機廠算是一個重視文化的企業(yè)了。當時廠工會搞得有聲有色,在工會俱樂部里專辟了一個空間做圖書室,除了很多文學書籍可以免費借來閱讀外,還訂有多種雜志,這其中既有《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詩刊》等國家大牌刊物,又有《花城》《清明》《四川文學》《江南》等各省創(chuàng)辦的文學雜志,甚至還訂了《劍南文學》《草地》《青年作家》《貢嘎山》等地市刊物,由此可見當年的國有廠礦對企業(yè)文化重視程度之一斑。每天晚上7:30—9:00,我?guī)缀跏窃趫D書室度過的。后來,我干脆與管理人員商量,以每本1角的價格,買走了工會過期的大量雜志,至今,我已搬過三次家,但是,這些舊雜志一直在我的書架上。我不能扔了它們,是它們陪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
那時,廠里每年定期要舉辦書法比賽、美術比賽、攝影比賽、籃球比賽、歌唱比賽、演講比賽等各種文藝活動,甚至還積極組隊參加市上的足球比賽、籃球比賽和市級運動會。廠里還辦有報紙,據(jù)說之前是何民他們辦的《熱流》,我去的時候,辦的是《都機內外》,由宣教處主辦,8開,打印后雙面復印,盡管粗陋,但我當時依然十分重視。
有一天,我和同事羅騰拿著手寫的稿子,鼓起勇氣,到宣教處找到《都機內外》編輯,向他投稿,言語極為客氣,請他“斧正”。一周后,稿子居然在《都機內外》上發(fā)出來了。七車間門口貼有當期的《都機內外》,我曾多次偷偷地跑到那里去看,既希望有人看到我的文章,又怕別人看到后嘲笑我“不務正業(yè)”,那種糾結難以描述。
在工廠里讀書的日子,五個字可以形容:痛并快樂著。
我清楚地記得,開銑床銑一種凸臺時,中間有40秒的休息時間,我沒有讓這段時間白白流走,而是快速拿起放在工件架上的書,有時是一本《星星》詩刊,有時是賈平凹的小說,抓緊時間讀一段文字。銑床上滾燙的鐵屑四處飛濺,落在我的頭發(fā)上,書本上、工作服上……我都渾不在意,至今我的一些書上還有鐵屑燒焦的痕跡和翻書留下的油漬。
最恐怖的是,有時急于讀書,工件還沒有夾緊,就開始工進,銑床工進到一半,就聽見“嘣—嘣—嘣—”的聲音,仿佛地震一般,然后便看見火花四濺,銑刀嘎嘣嘎嘣全部壞完,但是工進還在繼續(xù),感覺整臺銑床就要散架一樣。此時,雖然非常危險,我也不得不一邊用手遮住額頭,實際上保護眼睛,一邊飛快地沖到銑床前,關掉開關。去領刀具時,管理員總會說:“小伙子,你這個月的刀子用得多哦?!?/p>
2002年,我曾寫過一首詩《在一臺銑床邊讀詩》,詩不算好詩,但卻是當時閱讀生活的真實寫照。其中有這樣一些句子,我至今還記得。
裝夾——工進——卸下
裝夾——工進——卸下
這是一個銑工每天的工作
要感謝詩歌啊
幸好有這些鮮活的詩歌
才不至于讓周而復始的程序
使自己變得像一臺銑床
我每天都在這里一邊開著銑床
一邊閱讀詩歌
但是我的閱讀是多么的艱難
裝夾3分鐘 拆卸3分鐘
而我只能在裝卸坯件的間隙里閱讀
我用40秒鐘的時間閱讀
卻要用6分鐘的時間回味
因此我只能一點一點地讀
很仔細 很認真地讀
我生怕一不小心
就把一本詩刊讀完
而我的工作還沒有結束
一個銑床工人只能偷偷地讀詩
他讀詩的姿勢有幾分悲愴
下班后,我來不及換下工作服,就匆匆走進工廠旁的市圖書館,此時已臨近閉館,我必須抓緊最后半小時讀書。
那時,我覺得,做一個圖書管理員該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當時工廠宿舍條件較差,我們3人住一間寢室,除了三張單人床、書桌和灶臺之外,連椅子都沒有一張。有一天下班后,我在車間的廢棄物中,挑揀了一個略微干凈一點的木箱,拿回寢室做凳子。每天晚上,當其他人都去喝茶打牌玩耍時,我就獨自坐在簡易書桌前,鋪開稿箋,書寫心中的夢想。此時,屋外都江堰水奔涌流淌,屋內鋼筆在稿箋上沙沙作響,至今想來,依然有一種溫暖涌上心頭。
夜深時,我有時也打開當時唯一的娛樂工具——一臺時好時壞的收音機,聽四川岷江音樂臺的節(jié)目,因為里面有一檔文學節(jié)目,偶爾會播放我的作品。人們很難想到,我的文學之路就是從都江堰畔的寶瓶巷9號開始往遠處延伸的。
在那些寒冷的暗夜里,給予我人生諸多溫暖的是書籍,而一個個文字,就是照路的燈盞。因此,去年《讀者報》做我的訪談時,我起了一個名字《閱讀,就是舉著火把前行》。
關于閱讀,還有一件事情值得一記。
大約是1997年的一天,幾個人在工友申先會寢室里打麻將,我在旁邊抱膀子,無聊之中,隨手從申先會床頭的簡易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金剛經(jīng)說什么》。
不曾想,這信手一翻,卻成就了另一段緣分。
當時捧著這本書,一讀便不忍釋手。一看作者:南懷瑾,一個有古意的名字,理所當然地以為是一位古人。 然而卻在閱讀中,默默地與南先生結下了文字緣。
15年后,當94歲的南懷瑾先生邀我去太湖大學堂,為他做口述歷史,繼而創(chuàng)作《南懷瑾傳》時。我曾寫道:世間最無敵者,非緣分莫屬也!而緣起,則是閱讀。
就這樣,我一邊在銑床前勞動,一邊讀書,一邊寫作。
漸漸的,我的文字開始飛向《詩刊》《星星》《人民文學》《青年文學》《詩歌月刊》《香港文學》……
27歲,我的詩歌《都江堰》獲成都市人民政府第六屆金芙蓉文學獎。33歲,我和殷波合著的非虛構文學《現(xiàn)在的我們——“5·12”大地震都江堰幸存者口述》獲四川省“五個一工程”獎、四川文學獎。35歲時,我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成為年輕的會員之一。38歲,我的傳記作品《南懷瑾的最后100天》甫一出版便連續(xù)5周蟬聯(lián)當當網(wǎng)全國暢銷書排行榜冠軍、榮登2014北京書市暢銷書榜首。41歲,我的傳記作品《靈巖山傳》出版,被譽為中國版的《尼羅河傳》,42歲,我主編的圖書獲四川省人民政府社科獎。去年,中華全國總工會職工書屋領導小組授予我“閱讀學習成才職工”稱號,全國共評選出30人,四川僅2人獲獎。
寫下以上內容,絕非為了自夸,只是想告訴每一個熱愛閱讀的人,生活,從來不會辜負我們,從來不會虧待我們。
44年來,閱讀不僅給了我知識,改變了我的命運,而且它還是我一生的取暖器,我有時候在想,即使到了晚年,哪怕沒有火爐、地暖、空調或疙瘩火,只要手中有書一卷,只要想起此生那些讀書的日子,我的心中便會溢滿了溫暖。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成都時代職工文學創(chuàng)作院院長,曾在工廠做過鉗工、銑工、搬運工、清洗工、描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