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
小時候長輩命我臨帖,我也曾敷衍過一陣子,既是敷衍,當(dāng)然嘗不到什么樂趣,也就沒有什么長進。長輩見我不堪造就,便放松了督責(zé),我索性不再臨習(xí)了?,F(xiàn)在想來頗有點后悔。
然而,畢竟算是摸過帖的人,臨不好,讀還是樂意讀的,這讀帖的樂趣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每逢空閑或雖忙而欲“偷閑”的時候,便隨意取些帖來,或坐或臥,任意翻閱?!镀綇?fù)》就《平復(fù)》,《蘭亭》就《蘭亭》;《祭侄文稿》也行,《寒食帖》也行,拿到什么是什么。有時連文章一起欣賞,王羲之帖中的傷時之情,顏真卿帖中的浩然之氣,孫過庭《書譜》的高論,米芾《虹縣詩卷》的遣詞,都令我贊嘆。我有時只看書法,而不顧文章如何。就一個字而言,其提頓轉(zhuǎn)折、間架結(jié)構(gòu),或嚴整,或奇險,或瀟灑,或莊重,很值得揣摩。就一行字而言,其字距之疏或密,氣勢之暢或澀,大有可以玩味的地方。就一幅字而言,其布局的巧妙,那種類似于音樂旋律的意味,那種徐疾濃淡所形成的節(jié)奏感,更是常讀常新。有時讀到會心處,我會情不自禁地學(xué)著用手比畫幾下,即所謂“書空”。有時并不比畫,只是呆呆地讀著,一邊讀,一邊猜測前賢的模樣和秉性:王右軍也許很瘦,既然“頻有哀禍”,又“哀毒益深”,焉得不瘦呢;蘇東坡字肥,人大概也胖胖的;張長史嘛,寫狂草的人,恐怕有點邋遢;黃山谷呢,筆法開張,為人大概相當(dāng)豁達。就這樣,與千載之上的古人交友,真有無窮的樂趣。
(柬 之摘自海天出版社《愈廬夜譚》一書,李 巖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