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鮑照的《飛白書勢銘》名為銘文,實際上是一篇出色的書法藝術批評著作,它豐富和發(fā)展了魏晉以來的書法理論,對書法的欣賞提供了獨到的視角。它也是文采斐然的文學作品,體現了文學特質被充分重視的美的呈現,反映了鮑照對文學和藝術關系的深刻認識。可惜的是,這篇文章并沒有引起學界應有的重視,頗有認真研讀的必要。
關鍵詞:批評;文采;生氣;言外之意;勢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437(2020)02-0048-03
《飛白書勢銘》解題曰:“飛白書,書法中一種特殊之技法,以枯筆所寫,筆畫中絲絲露白,故有此稱[1]964?!睆垜循彙稌鴶唷芳疤评罹b《尚書故實》皆記載飛白這一技巧是東漢蔡邕所創(chuàng),直到當代,這一技法仍為書法界廣為推崇和贊美,它的運用使書法藝術給人以難以言說的美的沖擊和享受。令人深刻體會此藝術技巧之美又能藝術化地表達這種體會的,當首推鮑照的《飛白書勢銘》。
首先,《飛白書勢銘》是一篇出色的書法藝術批評著作。“超工八法,盡奇六文[1]964”是對書法創(chuàng)作者書法水平的高度評價,就是說書法創(chuàng)作者要在傳統(tǒng)的八種筆法、六種書體方面非常擅長?!傍B企龍躍”提出了書法作品要從筆畫中讓人感受到作品強力未發(fā)的狀態(tài),強烈的動感;“珠解泉分”則從欣賞者的角度體會筆斷意連的藝術效果,讓欣賞者從不連屬的點畫上讀懂書法家的運筆和思想軌跡,從筆畫的空白處想象、體會書法家流露于筆端的力之美;“輕如游霧,重似崩云”則論述了用墨的濃淡相間所產生的美感,字的濃淡和諧可使欣賞者不至于產生審美疲勞;“絕峰劍摧,驚勢箭飛”就是筆鋒停止的地方(比如點化的捺)像利劍斬斷物體一樣,筆勢驚險時就像羽箭疾飛一樣,這是對書法作品中流露的強力已發(fā)的評價;“差池燕起,振迅鴻歸。”這一句是從疏密的角度來注意作品的疏密對書法品味的重要性,燕起則疏,鴻歸則密,筆畫或疏或密給人以鮮明的節(jié)奏,牽動欣賞者的情緒;“臨危制節(jié),中險騰機”指根據書法創(chuàng)作的具體情境而靈活變化,和后面的“珪角星芒,明麗爛逸,絲縈發(fā)垂,平理端密”一起,從筆法、鋒芒、筆畫幾個方面對這種作品給予總的評價,顯示了作者良好的藝術修養(yǎng)。
如果我們再拿這篇文章和晉代劉邵的同題文章相比,僅僅從書法欣賞的角度,還可以看出劉宋時代人們對書法欣賞水平的發(fā)展。其中劉文對飛白書欣賞的描述相當簡略:“直準箭馳,曲擬蠖勢。繁節(jié)參譚,綺靡循殺。有若煙云拂蔚,交紛刻繼。韓廬接飛,宋雀游逝[2]?!笨梢钥闯觯@些描述全是從總體欣賞的角度來進行的,雖然鮑照的作品也有對上文的承襲,如“直”“曲”“箭”“蠖”“煙云”等,但是鮑照卻從具體細節(jié)著眼,抓住了飛白技法筆斷意連的獨特審美效果,這無疑反映了劉宋時代人們藝術欣賞水平的提高。
其次,這篇駢文更重要的價值則表現在他對書法藝術和文學共通性的認識上。
這種共通性首先體現在書法作品和文學作品的真諦都在“無言之美”這一點上。梁代鐘嶸《詩品·序》曾對“興”作過這樣的描述“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3]?!币簿褪钦f,鐘嶸所處的梁代,這種看重言外之意的文學觀念已經廣為大家接受了。當然這種思想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從三國王弼的“言意之辯”開始,已經作為理論被提出了。作為文學家的鮑照特出的地方則表現在,他用文學作品的形式表現了對這一藝術規(guī)律的認識。“珠解泉分”“絲縈發(fā)垂”雖然表述很簡潔,但是欣賞者可以想象書法作品運用枯筆的情狀下線條似斷實連、筆斷意連的奧妙和創(chuàng)作者精神氣韻的熔鑄。如果加入自己的審美體會,則會進一步豐富作品的美,使作品在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的對話和興味中達到審美共鳴,從而實現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美妙的精神交流。
文章還體現了作者對另一種共通性的認識,那就是“勢”?!皠荨闭f其時并不是鮑照的首創(chuàng),戰(zhàn)國時代的慎子和韓非,都提出“勢”這一學說,但他們學說中的“勢”,主要指政權和統(tǒng)治者借助于政權所產生的懷而未發(fā)的無上威力[4],不過后來人們對它的理解的確和這一含義有相當的聯系。藝術領域,“勢”就是體現在作品中內在的流貫的情感、意脈的力的流動,在文學作品中表現為文勢,在書法作品中則表現為筆勢,勢是動的,呈現為形貌中力的流動,靜止無勢。其實從“勢 ”這一美學范疇來評論書法作品,并不是鮑照的首創(chuàng)。它目前最遠的有文字的記載,可追溯到東漢崔瑗和他的《草書勢》。他在著作中這樣評論草書的筆勢之美:“竦企鳥跱,志在飛移,狡獸暴駭,將奔未馳……狀似連珠,絕而不離,畜怒怫郁,放逸生奇?!盵5]1066這段話從兩個方面評論了書法:一方面是草書帶給欣賞者的審美愉悅,形象地再現了書法創(chuàng)作以靜示動的效果,以及書法作品筆畫中體現的強烈的動感和力;另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者蓄積的壯氣、心情抑郁不快等感情都可以通過書法線條的變化表現出來,也就是說書法作品要通過線條表現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感情。這兩點評論對以后的書法理論建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東漢蔡邕和晉代索靖發(fā)展了崔瑗的“勢”論。蔡邕的《篆勢》有這么一段論述:“頹若黍稷之垂穎,蘊若蟲蛇之焚緼,鷹跱鳥震,延頸協翼,勢似凌云[5]1064?!辈嚏唧w會到篆字的筆畫之意脈流動。索靖的《草書勢》則這樣說:“騏驥暴怒逼其轡,海水窊隆揚其波;芝草葡萄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玄熊對踞于山岳,飛燕相追而差池……舒翼未發(fā),若舉復安[5]1048?!眱上啾容^可以發(fā)現,他們對各種筆勢的飛動之美的描述窮形盡相,更耐人尋味的是,上篇的“延頸協翼,勢似凌云”和下篇的“舒翼未發(fā),若舉復安”都簡短論述了筆勢所造成的將發(fā)未發(fā)的審美體驗以及帶給欣賞者的心理期盼和張力。這種理論認識,和現代文學理論所論及的文學作品是一種“召喚結構”等學說有頗多相通之處。對書法作品的欣賞,超越形體的愉悅,走向對“神”的領會,已經成為書家及評論家的共識。
東晉王羲之則對崔瑗理論的第二方面有重要發(fā)展。作為“天下第一行書”創(chuàng)作者的王羲之,在他的書法理論著作《筆勢論》中,對書法創(chuàng)作作了如下理論總結:“……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6]18-19……”其中“意在筆前”這一觀點被作者數次強調,可見作者對筆畫中所熔鑄的書法家的感情的重視,也就是說,書法作品中要流露出書法家的氣韻、修養(yǎng)和感情起伏。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被作者認為是活生生的作品,而對沒有書法家個性流露的看似方整、“狀如算子”的創(chuàng)作,他則言簡意賅地指出,不過“但得其點畫耳”,而達到這一要求的有效途徑就是“意在筆前”。其時早在王羲之之前的書法家衛(wèi)夫人,已經在她的《筆陣圖》里初步論述了這種觀點,她說:“……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6]56……”這里論述的“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和“墨豬”的觀點,就有筆畫中要包含感情的評價成分在,善于鑒賞的人只要能從筆畫的運用上體會書法家的感情流動,就能得到審美愉悅和共鳴,善于鑒賞的人不一定要善于寫,反之亦然。其“墨豬”說形象地說明了有筆無神的書法作品絲毫不能激發(fā)人的審美愉悅。從崔瑗到衛(wèi)夫人再到王羲之,我們可以看到“意在筆先”說逐步發(fā)展的軌跡。
如果對上述書論家的理論再加比較,無論篆書也好,草書也好,筆畫都是連屬的,沒有間斷。對于筆畫有間斷的飛白書體,能體會其妙處又能對上述兩種書法觀點兼而繼承,并進一步推動書法和文學作品共通性認識的,當注意鮑照的這篇《飛白書勢銘》。
在這篇駢文中,鮑照對各種不同情況下的筆勢描寫可謂窮形盡相,令人眼花繚亂。各種不同的筆勢,或筆力已發(fā),或筆力未發(fā),都有書家感情和力的流動。這些評論,重點論述的是“飛白”這種書體的勢。文中的“珠解泉分”“絲縈發(fā)垂”則是“意在筆先”進一步的發(fā)展:從筆畫斷處去興味、去還原書者的感情變化,并加入欣賞者自己的情感體驗。前面論述已詳,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飛白書勢銘》雖然沒有直接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從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和后來的文論中可以看出他對這種共通性認識的深化及推動。這樣的例子在他的文集中不勝枚舉:
如他的《瓜步山楬文》,從開始的“歲舍龍紀,月巡鳥張”一直到“游精八表,駃視四遐”,描述他游瓜步山的時間、位置、游覽所見等,感情基調較為平和,雖然也在逐漸蓄勢,可謂“輕如游霧”。等到中間秀句“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則可擬“重似崩云”。鮑照到這里并沒有停止,而由此繼續(xù)生發(fā)開去,寫面對山景一切顯得渺小的感懷,并歷數種種社會現象,或高尚或卑劣,在抒發(fā)宏觀視野下自然人事渺小的同時寓含對社會丑惡的評判,最后以“安足議其是非”終結,戛然而止,余勢逾遒,正像《飛白書勢銘》中的“絕峰劍摧,驚勢箭飛。”書法中線條意脈的流動,書法作品中體現的力與美,同樣完美地體現在他的作品中,充分演繹了他對書法和文學共通性的理解。
再如其詩《蜀四賢詠》,詩中涉及的蜀地四賢:嚴君平、司馬相如、王褒、揚雄,就好像飛白書中的點,看似毫不相干,各自獨立,實則有一種感情的意脈使之連屬,這意脈就是“如令圣納賢,金珰易羈絡。”這是詩中的勢,它和飛白書勢中的“珠解泉分”中的筆斷意連是多么吻合!
鮑照的這種對文學和書法的共通性的理解,在稍后于他的劉勰那里得到更加理論化的表現,這就是《定勢》?!抖▌荨分性S多論述都和書法有或多或少的聯系:“夫情致異區(qū),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薄皩m商朱紫,隨勢各配?!薄按搜w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薄肮伤劊H亦兼氣?!薄靶紊鷦莩蒣7]”劉勰在論述文學創(chuàng)作情—體—勢的關系上可能就借助了對書法創(chuàng)作和文學創(chuàng)作共通性的更高層次的理解:不同的筆畫要不同的筆勢把它表現出來,這叫“循體成勢”,同樣,不同的文體也要求不同的風格,不能超越文體大致的規(guī)定性,這也叫“循體成勢”。當然,劉勰的論述里還涉及了“氣”,這里就不再論述了。
最后,通讀《飛白書勢銘》全文,我們還可以發(fā)現,文章表達的書法作品,其形式上極盡變化,實質上筆畫深層體現著力的流動、動態(tài)的和諧,給欣賞者帶來了審美愉悅:“君子品之,是最神筆?!边@種體會在唐人的文論中也有,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作者有爭議,在沒有定論之前,姑用之),其最后一品就直接以流動命名,曰:“若納水輨,如轉丸珠。夫豈可道,假體如愚?;幕睦ぽS,悠悠天樞。載要其端,載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無。來往千載,是之謂乎[8]!”人們對這一品的理解分歧很多,有人認為是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法,有人認為是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但不管認為是方法還是風格,文章要氣脈貫通這一點是沒有疑義的。誠如孫連奎先生所言:“文章之有氣脈,一如天地之有氣運,人身之有氣血,茍不流動,不將成為死物乎[9]293?”這種流動,在《二十四詩品》中已經由書法領域轉移到文學領域,變成幾近完美的存在了。
當然,極盡變化之余,仍然能給人“君子品之,是最神筆”的愉悅,還有一個關鍵,那就是和諧。張國慶先生說,中國的和諧說,以差異、對立為前提,要求諸差異和對立因素在對立聯結、融合互滲、互濟互瀉、轉化生成的動態(tài)過程中達成和諧,并且注重整體等[9]316?!抖脑娖贰ち鲃印匪摗盎幕睦ぽS,悠悠天樞”都圍繞“軸”和“樞”,構成變化的和諧的整體,這種文學思想和《飛白書勢銘》的“君子品之,是最神筆”是完全吻合的。由此,也可以清晰地看出兩篇作品文學思想上的承繼性。
總之,鮑照的《飛白書勢銘》文章短小,多駢體,語言生動而富有想象力,可謂尺水興波。對書法藝術批評的創(chuàng)造及對書法和文學共通性的理解,反映了這篇銘文在劉勰及以后的文學理論發(fā)展中的重要意義,反映了鮑照《飛白書勢銘》的獨特價值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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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9-12-25
作者簡介:房召義(1978-),男,安徽亳州人,亳州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