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平
知名學者戴建華先生《略談讀書》一文有云:“有朋友說我堅持讀書五十年了。時間倒沒算錯,但我真的沒有堅持;沒人說我堅持吃飯喝水有半個世紀了。讀書和吃飯喝水一樣,是生活的必須,活著的應有之義,就不需堅持了?!贝飨壬?,是讀書的至境,是把讀書看作與生活和生命融為一體的自覺,不可一日無食,亦不可一日無書。究讀書之境況,戴先生所言之外,還有兩種:一種以毅力而為之恒久;一種或不屑此道,或雖欲堅持,卻“持而難久”,終失書緣。
由此,我想到了我們平時說話。只要是一個嘴巴和大腦功能正常的人,說話張口就來,甚至口若懸河者,比比皆是。即以書面語而言,在自媒體時代,每天發(fā)點應景式的文字,刷刷存在感,也輕而易舉。然而,如果對說話賦以“說真話”的要求,事情就比較復雜了。
說真話也存在三種境界。一種是說真話已成為無法改變的習慣,不須刻意,無須努力,言為心聲,出口落筆即是真話。一種是需要信念的堅守和毅力的支撐,通過不懈的努力,使所言俱為真話,是為堅持。再一種就是是非觀念模糊,根據(jù)特定的氛圍需要,見風使舵,看眼色行事,說出的話或真或假,有真有假,需要聽者自行辨別。有人形容某些喜歡說謊的人沒有半句話是真的,這是夸張,是因為謊話多了,即使有真話,也因為“狼來了”的效應,被視為假話。我欽佩如戴先生無須堅持的讀書,我亦欽佩說話時無須堅持的說真話。
語言表達,要求每個人都口吐即蓮花,語出皆珠璣,這既不現(xiàn)實,也無必要。但要求說真話,不自欺欺人,應該不為過分。當然,這并不過分的要求,能夠無須堅持,就能做到的,應該是鳳毛麟角。更多的倒是那些以自己的修為和堅持,而做到只說真話,不說假話的人們。這種人,和前者一樣難能可貴。不說真話,不僅不會如同不吃飯不喝水一樣,讓你感到饑餓、干渴,甚至還能得到于己有益、于人開心的某種皆大歡喜的和諧與愉悅。于是,便常有假話盛行。至于空話和套話,它們本質上和假話毫無區(qū)別。有誰見過真實的或真誠的空話和套話么?
說真話是有風險的。當趙高指鹿為馬,這時,一句真話,便會使說話者身首異處,于是“識時務者”便把鹿說成了馬。布魯諾因為堅持“日心說”,被宗教裁判所活活燒死。這是寧可丟了性命,也不肯放棄自己只說真話的堅守。有人問易中天:你能保證你說的都是真話嗎?他答道:“不僅我可以,你也能做到?!苯又?,他介紹了他從康德那里學到的方法:一個人所說的必須是真話,但沒有義務將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這是講如果有時不能說真話,那就退而求其次:不說假話。這樣做的前提是必須具有沉默的權利,而這種權利,并不是任何人或任何時候都能得到保障的。
說真話需要堅持,但說真話亦自有其輕松。比之為了一句謊話,得用無數(shù)個謊話來自圓其說、自構體系的辛苦與勞累,說真話不需要瞻前顧后,不懼怕來自正義的拷問和面對歷史的審視,吃飯有味,睡覺安穩(wěn)。最重要的是,當一個人說真話成為一種習慣,成為生活的必須,便會如同戴先生讀書一樣,成為一種無須堅持的自覺;而當說真話成為許多人無須堅持的自覺,假話就會成為無處藏身的過街老鼠。
李景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