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物道
博物館里裝載的是什么?是歷史遺跡,是文化記憶,是消亡物體。而敦煌莫高窟,終究有一天也會成為博物館的一份子。因為這個叫敦煌的地方正在慢慢湮沒在黃沙里,將會成為歷史的記憶。
西北大漠,三危沙山下,大泉河谷旁,漫漫風沙的深處,沉睡著一個千年的世界。從公元366年僧人樂尊開鑿的第一口洞窟開始,這一千六百多年里,莫高窟淡褪了紅綠鮮艷的顏料,剝蝕了崇高宏偉的佛雕,坍圮了一個個窟門又散落了一卷卷經(jīng)書。莫高窟沉默了千年,卻在它被喚醒那一刻,即邁向了消亡的命運。
當1897年王道士來到敦煌時,這個文明的交匯點,隨著絲綢之路的衰落,已經(jīng)沉寂了900年。900年,足夠風沙把千窟萬洞風化成斷壁殘垣,足夠讓世人把它遺忘于歷史洪流。直到王道士的出現(xiàn),一切都變了。王道士原名王圓箓,本來是一個稍微懂點文字的農(nóng)民,后來逃難來敦煌當了道士。他來到敦煌時,這個地方掩于風沙,香火冷落,王道士清理積沙,招募資金修復洞窟,一個人默默做著這些事情。
1900年的初夏,一件事打破了寧靜。當時王道士的助手在16窟吸旱煙,完了往墻上磕煙袋時發(fā)現(xiàn)壁畫中有回音,于是告訴王道士。二人趁著月黑風高夜扒開了壁畫,從這一刻起,敦煌開始了它歷時百年的死亡。
壁畫后面是藏經(jīng)洞(現(xiàn)莫高窟第17窟),堆滿萬卷經(jīng)書文物。一個浩瀚的佛教世界就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世界面前,無數(shù)獵手覬覦著它。
第一個來的是英國人斯坦因。1907年,他得到莫高窟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的消息,假裝成唐玄奘的信徒,騙取王道士的信任,用200兩銀子連續(xù)運寶7個晚上,換取了滿滿24箱經(jīng)書寫本和5箱經(jīng)過仔細包裝的絹畫、刺繡等藝術(shù)品,這些文物大部分都運回英國,藏在大英博物館內(nèi)。
第二個是法國人伯希和。1908年,伯希和一行人來到莫高窟,跟斯坦因不同的是,他精通漢語且具有深厚的漢學功底,很快就博得了王道士的好感,他親自走進藏經(jīng)洞,點著蠟燭,精挑細選了最精華的6000卷古書經(jīng)文經(jīng)典,裝了整整十大車。而這一切,他不過才花了500兩銀子。
之后日本人來過,俄國人來過,美國人來過……裝滿文物的大車,從西北駛向海外,輪子軋著大漠,吱嘎吱嘎地留下了莫高窟的陣痛。
季羨林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國外?!睕]錯,不僅敦煌學在國外,最好的敦煌文物也在國外。世上最早有紀年的雕版《金剛經(jīng)》、世上最多星數(shù)的中古星圖《敦煌星圖甲本》、世上最大的絹畫《藥師凈土變相圖》都生于中國,活在英國;世上最早的佛經(jīng)目錄《眾經(jīng)別錄》、世上最早的藥典《新修本草》、世上最完整的《佛教三千大千世界圖》生于中國,活在法國。所以后人說,敦煌文物藏在英國的最多最好,藏在法國的最精最良,只有藏在中國的,最散最亂。
直到1943年,敦煌的“守護者”常書鴻來到這里之前,43年里,敦煌每次“死”去一點點,寂寂無聞,悄然無息。那些優(yōu)美壁畫,在風沙與鹽堿侵蝕下,慢慢剝蝕當年的旖旎。
斯坦因所獲的部分藏經(jīng)洞文獻
伯希和在藏經(jīng)洞中翻檢經(jīng)卷
修復師李云鶴記得他第一次來敦煌的場景:塑像東倒西歪,斷肢殘體,露出胎體中的麥稈,壁畫褪色剝落,一碰就唰唰掉落。有時甚至會從頭頂砸下幾平米的壁畫,數(shù)不盡的小塊壁畫經(jīng)常像雪花一般飄落。
世上一些美,我們尚且來不及看一眼,便埋葬黃沙中。高爾泰說:“歷年來此牧駝、砍柴、趕廟會的人來來往往,拴驢飲馬、停車過夜,磕磕碰碰,撞斷塑像一根手指或者一條臂膀,磨掉壁畫上一只眼睛或一張面孔之類的事,從來沒人過問。”
比自然侵蝕更可怕的,是人心的漠視與貪婪。1921年,沙俄士兵借住敦煌,走后留下滿目瘡痍,木質(zhì)門窗被刀劈斧砍;千佛洞的佛祖被挖掉眼睛,菩薩被劃破面容;壁畫處留下俄文名字;他們架起鍋灶,熏黑了壁畫,燒脆了佛塑。
1924年,美國人華爾納來到敦煌,也打起了壁畫的主意。他用簡單粗暴的方法,剝離了唐代精品壁畫26塊,一共32006平方厘米;鋸下一尊半跪式供養(yǎng)菩薩像一身以及北魏彩塑飛天。
這些剝離的壁畫被帶到美國,但沒修復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它們客死他鄉(xiāng)了。法國人伯希和曾拍過許多莫高窟的照片,2011年,國內(nèi)也有人專程拍攝了對比照,我們能夠看到人類和自然在上面留下的痕跡。
那些消失的壁畫,就永遠只能存在于看過的人的記憶里了。
樊錦詩院長在考察莫高窟
后來,有人一直在風沙洗禮處,修復敦煌的信仰。所謂修復,難以如初,多少會留下遺憾。
常書鴻,敦煌“守護者”,他忍受著大泉河的苦咸水,大漠的風沙,甚至遭遇家庭破碎的結(jié)局。他帶著研究所的同事,治理風沙、修整圍墻、維護洞窟、請求物資,一生和敦煌緊緊糾纏在一起,耗盡青春、愛情、家庭甚至生命。
沙俄殘部在莫高窟的合影
今年82歲的樊錦詩,被人稱為“敦煌的女兒”,她走得比前輩更遠。她把洞窟數(shù)字化,每一窟,每尊佛,每幅畫,都留下數(shù)字的痕跡。洞窟攝影、球幕電影、數(shù)據(jù)留存,一做便是20年。
現(xiàn)在,我們?nèi)绻ツ呖?,就可以在一個圓形的龐大的影院里,看到360°環(huán)繞的壁畫電影;我們可以云游敦煌,免費地看到一幅幅高清的壁畫,甚至動畫劇。
他們終究沒辜負滿山大佛700多雙眼睛的期許。可即便是如此,修復的壁畫絕不會重現(xiàn)旖旎溫潤,數(shù)字化的壁畫也不如親臨其境。
我們曾切身看到壁畫里衣帶當風的飛天以及夢幻的極樂凈土,后世子孫將永遠只能在課堂里聽老師講解,在屏幕上觀看數(shù)字影像,卻永遠抵達不了真實。
美之所以震撼,大多是因為都有遺憾。這個遺憾,是樊錦詩說的那句話:“沒有可以永久保存的東西,莫高窟的最終結(jié)局是不斷損毀?!?/p>
每個游客在游莫高窟時,可能會疑惑于為何每個窟只能停留短短幾分鐘。講解員解釋:石窟狹小,人數(shù)眾多,我們呼出的二氧化碳,會讓溫度濕度變高,加速壁畫的發(fā)霉、剝落和褪色。我們每呼吸一次,就是對壁畫的一次破壞。
莫高窟希望我們?nèi)?,因為當一個個熱愛中國文化的人涌進狹小的洞窟,窟里優(yōu)美的飛天和崇高的塑像,會讓他們心生歷史的厚重與唏噓;但莫高窟又不希望我們?nèi)?,因為大量的二氧化碳正慢慢滲入洞窟,漸漸褪色甚至消失的壁畫便是來自北魏盛唐的控訴。有專家預估過,無論如何,未來50年到100年內(nèi),莫高窟或?qū)螞]黃沙中。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消亡,注定是敦煌逃不掉的命數(sh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