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博理 任東升

隨后的幾周，我發(fā)現(xiàn)變化真不小。有些變化我是喜歡的，如立體聲調(diào)頻收音機播放的美妙音樂，便宜小巧的電視機，縮短旅行時間的高速路和飛機，便宜實惠的家用小件，合成纖維布料的衣物，樣式新穎活潑，富于想象，還有便利的超市和氣派的新寫字樓。

2我最樂見的還是年輕人。美國人向來有話直說，現(xiàn)在好像還特別振振有詞。我遇見的孩子身上沒有一點兒“垮掉”的樣子，他們對社會秩序和社會管理者持批判態(tài)度。他們希望有新的觀念、新的價值觀，但沒幾個人清楚這個新美國該是什么樣子、又該如何實現(xiàn)。

3有些青少年吸上了容易上癮的硬毒品，一天早上我在聯(lián)合廣場公園看見幾個面如白蠟、精神萎靡的孩子。至于大麻幾乎人人在抽。但是，我遇到的精神不振的人多是鐵桿“老左派”，還有不切實際的自由主義者，他們依然期盼會有身穿閃亮灰色法蘭絨的騎士策馬而來，把兩個世界里最好的東西帶給他們。封建時期的中國人把希望寄托在他們稱之為“清官”的人物身上。他們是不論貧富都施予正義的君子，能夠創(chuàng)造和平與繁榮。當然，他們都是達官貴人。然而空等了兩千年，這樣的救世主也沒出現(xiàn)。

4我看電視，去劇院，電影能多看就多看，深感這樣的藝術(shù)形式?jīng)]有用在更好的事業(yè)上是何其悲哀。色情泛濫，從銀幕到報攤，坦胸露臀的照片比比皆是，充斥眼球。人們對銀幕上的情色場面已不感興趣，好萊塢便把鏡頭轉(zhuǎn)向殘忍血腥的暴力，想要撐起日益蕭條的票房。

5我和杰里·曼在加州待了兩周，多年前，我曾和他扒乘貨運火車橫穿半個美國。如今他已是一位成功的女士運動裝制造商，住在好萊塢山上。他有一所漂亮的宅院，電話線可以拉到腎形游泳池旁，有個菲律賓男仆給他做飯，墻上沒掛任何照片。杰里跟杰伊·韋斯頓合住這所房子，杰伊是個電影制片人，當時在制作一部片子。原來有12家電影制片廠，現(xiàn)在只有3家大的留了下來。兩個人都離婚了，沒有孩子。他們都很聰明，為美國所走的道路苦惱，但是又太“講求實際”，或者因精神疲憊，就不想改變什么。

6籠統(tǒng)而言，知識分子，尤其是那些有社會良知、有藝術(shù)才華的，普遍厭倦了自己當前的工作和生活方式。老一輩倒是有那么幾個奮起抗爭，但為數(shù)不多。還有些人干脆妥協(xié)，及時行樂。有那么一兩個勇氣可嘉的在談論逃離。紐約一個拿高薪的電視編劇對我說，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全家移居巴黎開一家熟食店，盡管他們家在中央公園西路有一套大公寓。

7這些人大多是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者，相對而言還是少數(shù)群體。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像我印象里那樣，一大早就擠地鐵，一整天就伺候一臺機器，或者做一些不用思考的辦公室工作，然后在交通高峰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里，將就一頓“經(jīng)濟”晚餐，而后看一通電視上虛構(gòu)的煽情節(jié)目，這才上床睡覺。失業(yè)和半失業(yè)的人住在滿是害蟲又漏風的貧民窟里，他們對只管收取高房租卻拖延甚至不給修繕房屋的房東心懷怨恨，直到貧窮和悲慘的境遇無可避免地把心中怒火逼得爆發(fā)。我在布朗斯維爾和貝德福德一史岱文森就看見過燒毀的房屋殘骸。

8紐約還是有新生機的，這多虧有大量新鮮血液的注入，主要是黑人和波多黎各人。我的母校詹姆斯·麥迪遜中學的黑人學生約占三分之一。地鐵里擠滿了往返于各個學校的孩子，他們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滔滔不絕。每當警察跨進車廂，車廂里便立刻靜下來。警察日夜在地鐵巡邏，總是兩人一組。這時通常有半數(shù)孩子很快在下一站下車，經(jīng)驗讓他們對警察又恨又怕。白人遷居郊區(qū)之際，黑人和波多黎各人進了城。這些人對紐約而言是建設性力量還是破壞性因素，取決于別人怎么對待他們。種族關(guān)系高度緊張，這對城市的未來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9我感受到，不光是窮人，就連整個社會都陷入團頓、裹足不前。孩子們在學校學不到多少與他們和他們的問題“有關(guān)的”東西。國家領導層在推行一成不變的政策，鮮有成效。工作枯燥乏味而且很難找。老百姓對美國在越南制造的殺戮以及國內(nèi)大街上的兇殺深感厭惡。

10人們必須給房門安裝兩三道鎖，最好還養(yǎng)條狗。晚上不敢在公園里散步，老太太們在公寓的走廊和電梯里會害怕，女孩子無論何時何地都須留神。即使有一輛轎車，曾在路上飛如魔毯，現(xiàn)在也無法充分發(fā)揮作用。汽車實在太多了。公路上擁擠不堪，交通阻塞司空見慣。停車場收費昂貴，離上班地又很遠。大部分人平日里干脆把汽車留在家里，停在房子前，因為車前車尾有花哨的護板，車身過長塞不進老式車庫。

11至于精神食糧，那就幾乎談不上。電影拍得那么糟糕，人們不再去看。朋友們告訴我，他們確實多年沒有看過電影了。附近一些劇院過去每天連續(xù)演出12小時，現(xiàn)在只在晚上和周末開放幾小時。戲劇內(nèi)容通常毫無意義。我去看過一場外百老匯音樂劇，戲臺上競反反復復地唱一句“越南人也是人，和我們一樣的人”。那就只剩下電視了，確實，播放的球類比賽還挺好的，“搞笑”節(jié)目也挺棒的，還有原封不動照搬午后電臺節(jié)目的煽情肥皂劇。人們有了電視，誰還需要宗教這個“精神鴉片”呢？

12壓抑人們快樂的最大因素是通貨膨脹、物價居高不下。像樣的兩居室公寓月租絕不少于150美元;過去理一次發(fā)50美分，現(xiàn)在得5美元;原來只要5關(guān)分鎳幣的地鐵票現(xiàn)在要35美分;原來10美分一個的漢堡包現(xiàn)在得50美分，連面包圈也不給烤一下。（1971年，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太離譜了，我還是照著1947年離開關(guān)國時的物價來考量的。）這不是一個與鄰居攀比看齊的問題，而是自己能否活下去的問題。普通美國人不敢丟掉工作，他們不得不循規(guī)蹈矩，在“自由”的社會中被迫過著如履薄冰的生活。

13闊別美國25年，我看到了實用的小玩意和令人驚嘆的科技進步，然而卻沒有看見多少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