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桐

摘要：中國的家庭倫理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范式，“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據(jù)地。家是最小的國，國是最大的家，“家文化”可以是一家三口，也可以是一個國的家。在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上對“家”這一母題進行細致入微撰寫的當屬戲劇大師曹禺。本文將從家庭倫理學的角度剖析曹禺劇作中家庭有機體內(nèi)各個角色的表現(xiàn)以及其深刻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曹禺;家文化;黑格爾;家庭倫理觀

家，是無數(shù)文學大家依戀與思歸之地。然而，劇烈的動蕩生活也會讓我們不得不遠離這塊生存的熱土和精神故鄉(xiāng)。20世紀初的中國，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封建制家庭體系逐漸開始動搖，許多隱匿在深處的家庭問題開始暴露。面對如此動蕩不安的社會局勢，一批先進的知識分子吸收西方科學、民主的思想，試圖以新文化反對封建文化，以新道德推翻“三綱五?！?，這一時期的新思潮沖擊著傳統(tǒng)家庭觀念。此時，作為新青年的曹禺有著敏銳的觀察力：社會動蕩、家庭變故、新舊家庭觀念的抗衡給了他很大的觸動。在時代的召喚下，他用筆桿挖掘現(xiàn)代社會的病根，寫出了和曾經(jīng)“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相背離的“殘酷、泯滅人性”的家。（1）

曹禺筆下的“家”反射著特殊歷史時期下中國封建社會與文化的狀況，從整體上象征了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及其特定的文化關(guān)系——尤其是封建的禮教、倫理和道德關(guān)系。（2）《雷雨》里的資本家家庭，《原野》里的地主家庭，《北京人》里的沒落士大夫家庭，表面看來這三種家庭略有差異，但本質(zhì)上卻是相同的，它們的共同特征就是封建性——家庭都成了制作罪惡、摧殘人性的場所，要想改變這種窒息的生存困境，就必須沖出“家”的桎梏，這便構(gòu)成了曹禺的另一種拯救方式——出走。

一、對父權(quán)話語統(tǒng)治下的封建家庭猛烈抨擊

思想先行者盧梭認為：“家庭是健全社會的唯一基礎(chǔ)，是人類共同體的自然形式?！保?）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由“血緣紐帶”和“宗法制度”兩者互為表里的家國同構(gòu)的宗法專制社會系統(tǒng)?！案赣H”這一身份是家庭中的重要角色，在傳統(tǒng)文化秩序中，父親是作為家庭權(quán)力的象征和統(tǒng)治者的面貌來示人的，他們具有強大的話語權(quán)力和個人權(quán)威。他們極力所維持的秩序，不準叫任何人說一點閑話。他們往往以家族秩序的維護者自居，但他們所謂的家族觀念、家族情感是一種偏激的、狹隘的理念，是通過對人性的桎梏來實現(xiàn)所謂的倫理綱常。他們口中的“秩序”，是家庭里夫妻、父子關(guān)系不可逾越的“規(guī)矩”，也是整個封建社會君臣、主民關(guān)系的一個縮影?？梢哉f，曹禺筆下的“家”與整個社會的“國”是有機的同構(gòu)體。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倫常在這里得到形象的體現(xiàn)?！凹摇本褪且粋€封建王國，無論周樸園、焦閻王夫婦，還是曾皓，個個猶如蠻橫、專制的君主，維護著他們認為不容僭越的“秩序”：子孝、婦貞、父慈，而這正是“國”所要求的民順、臣忠、君仁觀念在“家”中的投影。這種封建倫理關(guān)系對一個健全的人格無疑帶來了嚴重的摧殘，極大地壓抑了人性發(fā)展。因此他們大都是作為被審視的對象出現(xiàn)，如《雷雨》中的周樸園，《北京人》里的曾皓等。

《北京人》里的曾皓手中的拐杖，代表著他作為封建家庭文化強者家長對整個曾家晚輩行為舉止和未來命運的掌控權(quán)。他非常在意浮面上的繁文縟禮，認為這是士大夫門第必不可少的家教，以此來夸張他在家里當家長的威嚴。他不僅要將自己的兒子、孫子禁錮在自己的秩序里，還讓自己觸手可及的所有人都留在他的身邊：他像是拴著馴化的動物一般把愫方拴在他旁邊。“父愛”是一個不存在的虛妄，他們掌握著家庭的興衰與家族成員的命運，他們最終只能與自己守護的家庭共同毀滅。

二、對于傳統(tǒng)母親形象的突破以及多樣化

“母親”是在家中另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在長期封建社會嚴格的等級制度下給女性傳輸?shù)乃枷胧恰澳凶鹋啊薄叭龔乃牡隆钡扔^念。曹禺曾經(jīng)說過，他特別同情封建家庭和社會各個角落里被欺壓、被凌辱的婦女，他的劇作里常常出現(xiàn)深受封建禮教精神折磨的女性。這樣的女性具有相當復雜的性格，她們不是完全真善美的代表，也不是壞到極致不可原諒，而是飽滿、立體、多元化的女性形象。作家同情她們的遭遇，暗自支持她們的抗爭，從她們的悲劇性遭遇中揭示出社會、家庭的罪惡，以及由于這罪惡造成的她們自身的某些缺陷，歌頌她們心靈中美好的東西。曹禺體察到早期的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母親多被賦予神圣、偉大、無私奉獻的形象，這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好標簽，是在男權(quán)意識形態(tài)體制下所對其規(guī)范的。所以，在曹禺的筆下，母親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孩子溫柔的庇護者，是恪守三綱五常的好妻子;一類是陰狠、不擇手段，甚至是打破倫理道德底線令人發(fā)指的母親。兩類母親歸根到底都是整個家庭悲劇中的犧牲者，被“夫”與“子”拉扯著，渴望逃離而最終無法逃脫。（1）

繁漪，沖破樊籬，是曹禺塑造的第一個不一般的女性。她狠，她怒，她露骨，她從來不避諱地說出對周萍的愛，哪怕這樣的愛是畸形的。曹禺塑造的繁漪是自私妖艷的壞母親和壞妻子，也是一個在強大的父權(quán)制下渴望被愛的普通女人。她們是父權(quán)制下的受害者，更是悲劇的制造者。曹禺筆下的女主人公都有極其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是推動家庭關(guān)系不斷變動與發(fā)展的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人物。（2）正是由于她們強大的生命力與追求自由的沖動，也間接地成為家庭變異的重要原因之一。正是這些呼之欲出、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使得曹禺在表現(xiàn)“家”的母題的創(chuàng)作中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三、對于年輕一代渺茫的未來的扼腕嘆息

在曹禺構(gòu)建的家庭語境結(jié)構(gòu)下，子女在家庭中往往處于邊緣地位。“第二代”往往都是“零余者”，是一群被長期的封建“教養(yǎng)”吞噬了靈魂，生命力退化的犧牲者，也是沒有理想、貪圖懶惰的咎由自取者。他們大都天資不低，但是“家”慢慢地蛀空了他們，使他們變得無所事事、空虛軟弱。周萍在跳舞窩里鬼混，喝酒賭錢，他在自己制造的錯誤里抓狂，逃避?！侗本┤恕防锏慕└且粋€表面上正義憤慨實際上軟弱無能的人。他明明知道“這個家里是讓人朽掉的，慢慢地朽，慢慢地爛”的地方，卻沒日沒夜地做夢——“總有一天我能夠發(fā)明一種像萬金油似的藥。”（3）實屬是他自己口中“人類的墮落”。江泰表面上是對這個家庭的揭露者，然而到了關(guān)鍵時刻，眼看他挺身而出為保住曾皓的棺材出去借錢，結(jié)果卻是偷了別人的酒，關(guān)了一夜警察局，兩手空空醉醺醺地回來了。作家以喜劇化的手法揭示了又一種“坐而論道”的“零余者”。（4）

對于玩世不恭的青年一代，曹禺是怒其不爭的，但是對于那些有新思想萌芽意識的青年人，曹禺對他們更多的是同情與希冀?！侗本┤恕防锏娜鹭戯枃L到做人的艱苦和憂郁的沉默，認識到自己身上的悲哀性，毅然決然選擇出走。作家確實不忍心讓年輕一代再為沒落的封建家庭殉葬了，他希望他們能有光明的前途，盡管這前途究竟在何方，仍然是渺茫的?！独子辍防锏闹軟_，是劇中最天真、最善良、最寬容的角色。只是這樣的人，終究還是一死。他可以傻傻地說要帶四鳳去飛，他的愛里不夾雜一丁點自私，這真是一種超越了愛情本身的大愛。只是，他的悲哀在于太過烏托邦，太過天真，太過善良。周沖悲哀之處，寄托了曹禺的理想。處于新舊過渡時期的這一代人，對舊的生活已經(jīng)表示出不滿，但他們無意也無力去掙脫，因為新的生活畢竟離他們太遠了。在社會急劇轉(zhuǎn)折時期，他們不可避免地要被歷史的車輪拋棄于時代前進的軌道之外，然而他們本身又是富有悲劇意味的“家”的犧牲品。（5）

四、結(jié)語

家庭是社會的基石，它是倫理道德精神文化的生產(chǎn)的基本單位。曹禺站在時代的高度，用歷史唯物主義來觀察和認識“家”這一有機體內(nèi)的各種角色，進行全方位、多側(cè)面的比較和透視，從而深刻地揭示主人公在封建制度、禮教和惡勢力的包圍、逼迫和誘惑之下走向毀滅的過程。他如實地呈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生存心理，演繹著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夢想與現(xiàn)實、馴順與突圍、倫理道德與個體的內(nèi)在沖突。其尖銳的筆觸為我們揭示了中國封建社會走向沒落，自由、平等、民主等價值觀念不斷融入家庭倫理新的過渡時期的社會變遷，給社會賦以奪人心魄的警鐘。這些創(chuàng)作是中國戲劇史不可多得的寶貴遺產(chǎn)，至今仍有現(xiàn)實啟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