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瑩
每 年的全國人大會議籌備期間,發(fā)言人都要請上全國人大的同事、部委相關負責人、國內主流媒體記者等,分別召開座談會,從中了解一年工作情況,傾聽民生民意。
不過,這些“發(fā)布會”的主角不再是發(fā)言人,而是人大機關和部委工作人員,以及各類媒體記者。他們在會上的積極踴躍,各具特色的關注點頗有參考價值,也促進了人大與政府部門的溝通,黨政機關與媒體和社會公眾的溝通,強化了監(jiān)督。
人大內部座談講暗訪:
就像電影預告片
在為兩會服務的一系列座談會中,通常最先進行的是與全國人大專門委員會和機關各部門的座談。這樣安排的合理性在于,全國人大會議,應該首先關注一年來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在立法和監(jiān)督等方面做了哪些工作。座談會除了邀請全國人大各專門委員會和工作委員會參與,常委會辦公廳下的秘書局、研究室等16個單位也參加,覆蓋政治、社會、經濟、法律等各領域。
內部座談會所涉及的問題,通常構成其后一系列部委座談會的“濃縮版”。例如,在2017年的座談中,財經委提到的熱點問題包括人民幣匯率、我國外匯儲備、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房地產調控、實體經濟,法工委談到的熱點涉及民法總則制定、《網絡安全法》修改、國家監(jiān)察體制改革試點等,不難看出討論的廣度和深度,而且都與后期與部委座談時談到的問題有相當大的重合。
當然,人大內部座談會凸顯的是“人大視角”,關注的是立法和對執(zhí)法的監(jiān)督。例如,在霧霾問題上,人大環(huán)資委與環(huán)保部的角度不同。再如對社會關心的如何切實履行監(jiān)督的問題,2017年內司委的介紹讓我印象深刻。在執(zhí)法檢查和地方調研的時候,為了確保能看到真問題、真情況,采取了各種“暗訪”措施,包括不帶照相機和攝像機避免“暴露身份”,為了避免“被安排”,到最后一刻再通知行程等。
參加這類座談會的很多同事,都是經驗豐富的“老人大”,與他們交流,對準備兩會的新聞工作幫助很大,既能探討,又能向我支招,涉及哪個問題該向哪個部委了解??傊@場人大內部座談就像是一場電影的預告片,讓我們對大會的新聞準備心里更有底。
與部委過招:
政策拼圖哪家強,答問技巧來共享
在兩會前的新聞準備工作中,分量比較重的是與各部委的座談會。2017年,我們分別組織了八場部委座談會,一共邀請了61家單位參加,其中兩場與金融、經濟有關,各部委都安排相關負責人出席。
在元旦過后的一段時間,我和政協(xié)發(fā)言人王國慶基本上整天泡在人大機關辦公樓的會議室里,走馬燈似的迎接各個部委的同事。每天從會議室出來的時候,總覺得身體極度疲憊,頭腦卻異常興奮。
座談議題同樣聚焦于一年來各領域工作的重點和社會關注的焦點,參會者會帶來本部門按工作優(yōu)先順序排列的單子,大家圍繞這些重點焦點問題展開討論,提出建議。隨后幾周內,各部委會調動力量,整理出相關問題的背景分析和答問參考,在限定的時間內對問題給出專業(yè)意見。
與部委的座談,就好像共同完成一張國家發(fā)展和政策執(zhí)行情況的拼圖。每個部門都帶來拼圖的一個角。座談中,我們也會觀察和思考,一些社會問題的要害是什么,哪些問題最好由誰來回答,哪家給的答案最有說服力。
座談中,我們也會通報從媒體座談會上了解到的信息,也需要大致商定邀請哪些部委的負責人在兩會期間召開記者會,建議哪些部委負責人在部長通道上接受采訪,并探討采訪安排。事實上,設立部長通道,就是與部委和媒體充分溝通后創(chuàng)設的一大舉措。
開會期間,各部委負責人也有記者會。我會把自己開記者會的經驗和教訓,乃至一些臨場處置的技巧拿出來分享。比如,建議各部委給負責人開記者會準備的答問參考要盡量簡潔,表功的話、套話、口號、大道理能省則省,針對提問直接回應:存在什么問題,政策措施是怎樣的,打算如何處理。當然,政府各部門對兩會期間的新聞和發(fā)布工作都要做認真準備,都有很強的團隊。
我們還會向部委轉達媒體的要求和意見。例如,有記者提到,如果開記者會的時候,有關領導長時間低頭念稿子,大家都看不到講話人的眼睛,這樣容易沉悶。我認為,民眾對官員的期待既“對事”,也“對人”,前者要求官員的回應盡可能專業(yè)客觀,后者則希望看到官員是自信、真誠和平易近人的。
向媒體取經:
從“誰來監(jiān)督監(jiān)委”到“大型強子對撞機”
我們還要連續(xù)舉行三場與新聞單位和媒體的座談,了解公眾過去一年間關注的焦點。
通常,第一場邀請的是中央主要媒體,第二場邀請都市綜合類媒體,比如新京報、財新、南方周末等。最后一場邀請網絡媒體,除了人民網、新華網等,還有澎湃新聞和觀察者網。參會者多是常跑兩會的記者或者媒體負責人,都是有備而來。
在我看來,媒體座談會主要是幫助大會找問題。這有兩層意思,首先是指找話題。有的話題是幾年接續(xù)下來的,比如霧霾和反腐敗,有些則是每年新出現的熱點,比如2016年的南海問題、“十三五”規(guī)劃和2017年的民法總則,尤其是社會突發(fā)事件。與媒體座談后,如同制作出一張熱點圖。不同媒體談到的很多問題是重復的,而這種“重復”恰恰是座談會的價值。一個話題被媒體重復提到的次數越多,就越說明社會關注度高,也越有必要給予關注、做出回應。
第二層意思是說,確定話題后,能更精確地鎖定問題。只有熱點圖還不夠,還必須清楚這些話題會衍生出哪些問題。比如反腐敗,大家更關注某些“大案要案”的進展,還是海外追逃追贓?是反腐敗國家立法,還是國家監(jiān)察體制改革?
即使大家都在注意同一個話題,但各媒體提出的問題和視角卻不一樣。央媒參會者比較有高度和宏觀視野,常有犀利和讓人“頭疼”的問題。我對圍繞國家監(jiān)察體制改革試點的思考,比如“監(jiān)察體制改革是否需要修憲”“誰來監(jiān)督監(jiān)委”等問題的思考,很多都是參考了他們的提問和發(fā)言。
都市類媒體更平視和“接地氣”,他們對國家的大政方針往往可以“以小見大”,例如霧霾、限行政策的合法性、網約車規(guī)范、校園欺凌預防,乃至房價、電信詐騙和個人信息泄露、醫(yī)療糾紛等。
網絡媒體的關注則更新、更快。每次和他們座談總是很新鮮、有意思,我不僅能獲得新角度、聽到新問題,還能學到新詞匯、新說法。記得在2016年的座談會上,一家網媒在列舉社會熱點時,提到了網上圍繞大型強子對撞機的爭論。說實話,此前我對此知之甚少,記者講了來龍去脈后發(fā)現,關于這個問題的討論超越了具體事件,大家更關心的是國家對大型項目的審批和監(jiān)督。對于發(fā)言人,這樣“冷門”和“小眾”的問題也需要了解。網絡時代,這些問題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突然轉化成社會熱點。
除了“找問題”,每年的媒體座談會也是聽建議的好機會。如何更好管理發(fā)布會和記者會的現場、如何更加合理地安排采訪證件的申請與發(fā)放、如何讓兩會各代表團更加開放、如何增加新媒體和新技術在兩會報道中的分量……各種建議層出不窮,技術性的建議往往很快能落實和改進,一些涉及更深層的問題也會受到重視。
在“輸入”——找問題、聽建議之外,我們也利用媒體座談會見縫插針地搞“輸出”,做主動宣傳和澄清誤解的工作,我覺得,記者對情況了解得越充分,就越容易客觀報道,進而通達到社會公眾。
我承認,不可能讓每件事、每個問題都能在記者會上畫上句號,但我們可以一起提出一個問號,或者點上一個逗號。在我的發(fā)布會上沒找到答案,還可以在兩會期間各部委記者會上繼續(xù)尋找;有些即使一時沒有答案,但問題的提出本身就可能引發(fā)討論,推動更多信息釋放。有些棘手的問題哪怕短時間難解決,但是通過兩會這個高度聚光的平臺,可讓相關部委更好地了解公眾的關切,有助于將來更好地解決。 (作者現為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曾任十二屆全國人大會議新聞發(fā)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