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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大潤發(fā)

        2020-05-25 04:22:46王占黑
        花城 2020年1期
        關鍵詞:大潤發(fā)

        從學校到田林路柳州路口,不算等紅燈,我看了手表,原來要走整整一節(jié)課。一節(jié)課四十分鐘,是我度量各類事件的單位時間。每過一個單位,我需要喝水,落座,休息片刻。今晚六點之前,我上完五節(jié)課,用一節(jié)課和家長溝通口試得分的公平問題,直到彼此的不信任上升為敵對情緒,又花一節(jié)課領家長進主任室,聽一人有理有據(jù)投訴,另一人頻頻點頭賠笑,一直聽到“對年輕老師,你們平常要多注意管”,我已疲倦到盡頭了。為保持清醒,我花了大約半節(jié)課咒罵眼前的兩副面孔,接著把學校上上下下各路仇家咒了一遍。我身體里好像出現(xiàn)了自家樓下的鬈毛阿姨,新被頭曬了一天,剛要收進,五樓的澆花水,四樓的晾衣水,三樓的空調(diào)水滴落來了。阿姨恨到發(fā)抖,一聲怒吼含著醋腌大蒜,擺脫重力,升騰,凝成一股風暴,回相鄰以惡臭一擊。吼完,阿姨氣消,頭頸略有酸痛,而我感到一陣饑餓。眼前這兩位假意告別,一人滿面堆笑,一人轉向我。我說,上廁所,提起公文包就走。其實只是平時裝作業(yè)本的帆布袋,白底黑字,印著亙古不變的兩行口號: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教你媽的小學英語,去你媽墳頭燃燒吧。我把包扔進洗手池,不關心這罵聲是否會傳向走廊,只聽得自己腳下砰砰發(fā)響,平底鞋像風雨里一對破敗的船,在洪水沒頂時執(zhí)意朝江心劃去。

        路上雨停了,又像沒停,我分不清。開學以來,秋雨連下幾周,肉眼時常無法判斷窗外是雨是晴,無非地上總是細流暗涌,褲腳管沾滿泥點子,頭發(fā)因為雨水浸潤而變得毛毛躁躁——世上的事這樣極端,潮濕從不能撫平人的零星鬈發(fā),反倒叫它們吸足水汽,破了膽從柔順的草叢里鉆出來,彈簧一樣歪歪地豎著,十分可笑。我走在路上,看騎電瓶車的倉皇,步行的狼狽,開車的堵,打車的絕望等待,想想年年如此,種種情緒便從馬路上翻涌進自己體內(nèi),不由將對人的怨轉移到這座多雨的巨型城市上。于是不愿去趕左腳踩右腳的一號線了,連排隊安檢也不愿了,就這么一路朝南,遇口則過,一節(jié)課之后,驚覺回程還未過半。不過是七八公里,走起來竟這樣漫長。

        我停下來,多半是因為身后幾百米處有間企業(yè)酒店,路過它叫我背脊發(fā)涼。建筑并不難看,只是門口立著一尊大型銅像,我認出他了,這不是旺仔牛奶和小饅頭上那個旺仔嗎?雙手平舉,雙腳撐開,兩束路燈高射下,通體發(fā)黃。膨脹的尺寸和金屬冷光使它盡失食品包裝紙上的親切快活,眼珠上翻,直通額頭,再雀躍的嘴角也無法掩飾大片眼白所泛出的令人害怕的空洞,它像在看我,又像沒看,眼瞼掛著雨水,反著光,要把一切都吸進深處。僅是路過一瞥,我感到綿延的恐慌,似乎它正保持張開的姿勢一路尾隨,口中重復著那句從小聽厭的廣告詞,再看,再看就把你喝掉!聽這口音,熟得很,啊,學校里來的。我不敢回頭。一餓,一慌,邁不動了,就近拐入公交車站,不銹鋼坐板上淌著水,我一把揩掉,坐下。望了眼站牌,此地只一路820。行吧,乘幾站,再走回去也不遲。

        我就這樣坐著,想自己畢業(yè)前的歡脫勁頭,可以經(jīng)濟獨立啦,還可以和男友同居。然后呢,分手了,談了一個同事,又分手,于是被另一些同事孤立。這兩年我到底干了什么,加過多少班,挨過多少罵,吃了多少外賣,又存下幾個錢?悲從中來,雨水將我感染了,突然想起幾位大半夜紅著眼睛來敲門的好友,我終于也走到這一步了。但我不愿對任何人訴苦,三十了,誰沒有呢。我并非沒見過他們哭完罵完,倒在滿地空瓶里,第二天起來接著做前一天的事,面色無異。只希望此時身邊能來只落湯貓狗,不哭不叫,彼此垂憐。但最終,只有一股煙味沾著水汽向我飄近,悶悶地吊住鼻子。我回神一驚,很久沒來車了,還是發(fā)呆錯過了?看一眼電子欄,820到站時間:--:--。這個世界是這樣不確定。

        又等一歇,毫無動靜,隔壁的煙味卻不曾斷過,一支接一支送過來。我想提醒那人,按照公共場所控制吸煙條例,此處禁煙,這一點小學生都學過。但我沒有,煙味是此刻唯一提神的工具。又過一歇,仍不見車,我才想起手機地圖,點開,×你媽?下一班早晨六點半?腦血回流,沖撞我空蕩的五臟六腑,一時間我竟想不出自己在車站待了多久,一整夜?看手表,明明才八點。再一查,渾身熱血涼透,原來末班車是每晚七點,田林人民沒有夜生活的嗎?雨忽然大起來了,我才記起傘留在包里,只好點開叫車軟件, 25人排隊。我看了看旁邊那人,一聲不吭,拱著腰抽煙,心想你抽吧,抽完一整包也等不來820。24人。我又盯了他一會,越看越像小區(qū)里的傻子,早出晚歸,游來蕩去,挺可憐的。

        我走過去,他穿一件黑色T恤,正面印著著名的Pink Floyd棱鏡彩虹,心想這傻子還挺有品,只是這種優(yōu)衣庫短袖早就爛大街了。我說,喂,820沒了,別等了。

        待我走回,他開口,我知道,沒在等。

        我他媽好心告訴你,你他媽早知道沒車你不告訴我?!急火攻心,我殺回去劈頭大罵,伸手奪過他指間剛點的煙,踩到腳下碾碎。就他媽一班公交,我在這半天,我他媽不等820還能等什么?!我意識到身體里的鬈毛阿姨吃過飯,在我最虛弱的時刻沖出來了。

        我以為你在等另一部啊,他說。

        還另一部,你他媽怎么不說等龍貓公交???!我沖到站頭,把那張孤零零的生銹鐵牌敲得砰砰亂響,像在課上憤怒地敲擊黑板,盡管我從不敢這么做。這年頭學生脆弱,家長兇猛,今天或說了工作以來沒能在人前發(fā)作的怒氣,全撒在這件黑色T恤上了。

        他卻不動聲色,又抽出一根煙,朝天指了指說,大潤發(fā)班車,也有的。

        我望向他頭頂那片幾乎褪色的紙質(zhì)告示,被水浸軟的性病、辦證和租房在風里翻飛,其中混著的一張,隱約印下些時間和路線。我嘴里像被憑空塞進一塊臭抹布,撐得說不出話來。

        他繼續(xù)說,820嗎,過南站過植物園再過中環(huán),對嗎,大潤發(fā)也一樣走。

        我想起自己確實見過一個冷清的大潤發(fā),離家不遠不近。只因不如沃爾瑪身處商圈,人們大多舍棄,便日漸過氣。但我無法消火,低頭看手機,23人。

        雨天最難打車了,除非你舍得花錢叫專車。輕輕一句,我情愿把他整個人對折放倒,當成煙屁股碾得煞平。

        雨越來越大,車站沉默得只剩水聲。我站到電子欄背面,盡可能遠離那件黑T,煙味卻兜兜轉轉跟隨。過了一會,討人厭的聲音拐進背面,來了,他說,走吧。我轉頭,一部大巴正停在不遠處的紅燈口子,車頭沒有打光,看不清。跳綠燈,它近了,大潤發(fā)免費班車西南線。黑T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格紋折傘,撐開。走吧,他說。這時我的腿竟完全不顧我的腦子和面子,借那折傘所遮擋的一小片空地,唰一下踏上了車,里面真如童年向往的龍貓公交那樣,整潔而令人安寧。再也不用淋雨,也不必走路了,車廂空蕩,我就近挑了駕駛員身后的位置坐下。黑T收了傘,駕駛員說,來了啊。他點點頭,默默走到后門處坐下。

        車里放著交通廣播。除了我和黑T,只多一駕駛員一乘客,看面貌,加起來要超過一百歲。兩人聊天,一句話來,一句話去,像在空中拋球。只聽乘客講,當天我送孫子讀書,早飯書包帽子拿好,一腳踏出門,孫子還在房間,盯牢電視機不肯出來。我喊,快點呀,小爺爺!孫子喊,阿爺,斷掉啦!我不當回事,立門外頭催。孫子喊,阿爺來呀,房子斷掉了!我嚇一跳,鞋子不脫跑進去,只見一部飛機沖過來,兩棟高房子攔腰劈落,翻來覆去只放這鏡頭,老嚇人。我催,乖囡走,讀書去。路上蠻冷,到底秋天,電瓶車不戴帽子,面孔刺痛。我講,乖囡帽子戴好,早飯吃光。孫子講,阿爺,火燒到頂,人像螞蟻一樣逃。只聽孫子一路煩到校門口。我送好,任務完成,老花頭,桂林公園吃杯茶。走進去,兩個老頭子一面鍛煉一面放半導體,我跟后頭一聽,坐定來一想,才曉得,這兩棟高房子,相當于東方明珠同金茂大廈,叫人家撞到這副樣子,出大事體。一個老頭子講,美國人面子坍光。另一講,還是蘇聯(lián)人本事大,不怕死。

        駕駛員問,當年幾歲?

        乘客講,剛剛退休,返聘不做,無縫銜接跑去管孫子,吃一肚皮苦,自家曉得。到明年正好八十歲。

        駕駛員講,照我看,頂多七十歲。

        乘客甩手,老人面孔覺不出,小人呢,眼睛一眨,已經(jīng)到美國讀書去了。

        駕駛員問,紐約?

        不是不是,孫子講起來,大農(nóng)村,白天、夜里不見人,同上海不好比。我同孫子講,蠻好蠻好,比大城市安全。

        駕駛員笑,講起來,大城市還是上海安全。你看戇戇,一年四季外頭蕩蕩,出過啥事體?他伸手朝我一指,我吃一驚,順著乘客的視線望去,才知自己身后還有個人,一身橫肉鋪開,幾乎撐滿兩個座位,他盯住窗外,不響。

        駕駛員講,日腳過來真快。兩千年,我頭一輪開免費班車。人家講,班車多少好開,線路短,趟數(shù)少,再不怕膀胱脹出毛病。算不著分店剛開張,生意好到造反,一日六趟,從早到夜,沒一趟不是人撲撲滿。照我講,來,是裝一車廂豬玀;回,是一廂豬玀外加一廂飼料,譬如開大卡了。一上來,搶座位啊,吵相罵啊,花頭不要太多。規(guī)定只上不落,有種人偏要拓便宜,門一開,趁機逃出,真當免費公交?到站,豬玀放出,烏泱泱一片,卷簾門外頭排隊等。丈母娘老年癡呆,問我,阿林啊,人家講大潤發(fā)覅鈔票?我笑,媽覅搞錯,免費車免費,大潤發(fā)進去,打底一張毛爺爺出來。丈母一聽嚇壞,哦喲喲,想不著這許多人專門跑去送鈔票。

        聽到此處,乘客大笑不止。我想起不久前Costco開張的新聞,不料黑T也問了一句,爺叔看,同閔行新開的科斯科好比嗎?

        駕駛員講,免費車免費,吃飽空自家浪費汽油跑一趟,你看好比嗎?黑T一聽,笑了。

        乘客講,科斯科不靈,東西一箱一箱買,小戶人家吃得光?又不是開生產(chǎn)食堂。還是大潤發(fā),來回個把鐘頭,便宜貨挑挑弄弄,樣樣不缺。他轉向黑T講,這趟車子,我同我老太婆講,反正是開多少年,乘多少年。

        黑T問,大潤發(fā)進來是兩千年?

        駕駛員講,一九九七年,免費班車頭一條線路,分公司人軋破頭搶。后來每增一條,大家軋破一趟頭。搶著的人開開心心,譬如去坐辦公室,沒搶著的不肯死心。好差事有人不要?我老婆親眷當車隊長,我等三年才輪到。

        乘客講,還可以了。

        駕駛員繼續(xù),你講這天,我正好開滿一年,調(diào)部新車,享受享受廣播。車子到站,上來一大批人,吵哄哄,只聽得你買點啥,我買點啥,尼龍袋索索響,廣播只當蚊子叫。開過半程,突然有一個女人喊,覅吵了!聽廣播!覅吵了呀!我想,怕吵乘啥大潤發(fā)?沒人睬。女人當場暴哭,大家嚇了一跳,只聽得喊聲,要死呀!女兒在美國上班呀!喊到立不住,總算有人讓座。女人落座,哭到不休不醒。我講,先送醫(yī)院?一個人講,其他人哪辦?另一個講,要么大家東西放車里,先下去等。前一個講,出賊骨頭哪辦?我罵,人要緊東西要緊?!沒人敢響。我放乘客到站,指揮統(tǒng)統(tǒng)落車。還好醫(yī)院近,兩只綠燈開到,送進去搶救。急診保安講,不曾見過大潤發(fā)車子開進來,嚇了一跳,想不著是好人好事,就待我一根香煙。我來不及燒,調(diào)頭回轉,大家立站頭等,上來拎自家東西,坐好,出發(fā),沒人多嘴。

        乘客講,這樁事體你做來相當上路。

        黑T又問,阿姨后來?

        駕駛員甩手苦笑,想不著第二天,這女人同平常一樣上我車子哦,一句謝謝也沒,笑嘻嘻同人家講,女兒單位沒炸牢,沒事體,叫啥,海爾街,還講全虧一家門信主,要謝謝主。我心里堵牢。不謝我,謝主?沒我送去搶救,主會救你性命?真滑稽。倒反是單位里后來曉得這樁事體,領導開大會表揚,有啥用,一毛不拔。

        阿姨講的應該是華爾街,黑T說。我回頭瞪他,覺得這糾正多此一舉。

        乘客講,這女人我曉得,小氣來不得了,每趟結賬,大潤發(fā)袋袋要問收銀員討三只。后來收費,袋袋一角一只,女人同人家講,看我有投資眼光嗎。笑起來像只青椒,辣乎乎。這只青椒面孔,講起來倒不大碰著了,到美國去?

        駕駛員講,生毛病,女兒不回來管。聽人家講,開春死掉了。

        乘客感嘆,鈔票再多有啥用,收尸也沒人來。做人一世,臨跑,帶得去啥?

        進隧道了,窗外光線橙黃,廣播信號弱下,駕駛員不再接話。整部車像行駛在生死兩界之間,平穩(wěn)而茫然,黃泉路上,只剩幾個陌生人沉默相伴。我們在昏暗的車里,聽玻璃茶杯撞擊駕駛座的護欄、折傘滴落的水珠在地板上滑來滑去、輪胎騰躍水坑使底盤唰唰作響,唯獨聽不見彼此等待出口的呼吸節(jié)奏。我回頭看那個專心的人,他依然專心盯住窗外,像沒有呼吸一樣平靜。

        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只寶塔頂。塔立于河邊,年代久遠。只因地基松動,日漸歪斜,人們怕壞了風水,便將塔頂拆下,放至公園,砌一圈矮磚墻圍住。我常隨鄰居老人去早鍛煉,每回路過,透過磚墻望見那塔頂平滑發(fā)光,直指天際。走近看,側身卻刻滿游客的字跡,下密上疏,如同螞蟻亂爬。

        老人說,造孽,拆下來叫人批斗,像啥樣子。我問,不是講為寶塔好?老人說,譬如有一位大將軍立河邊,威風嗎?我點頭?,F(xiàn)在殺了頭,放過來叫人家看,還威風嗎?老人邊說邊做一個手勢,我嚇得猛搖頭。老人也搖頭,他搖起來像一只鏈條生銹的鐘擺,有氣無力。他拉我離開,并關照,殘忍的事體不要看。

        于是我再不敢直視那寶塔頂,哪怕只是透過水杉林遠遠地瞥上一眼。那座尖利閃光而傷痕累累的建筑,一想到是大將軍的頭,就相信他流著血、流著淚,相信他因為受到太多次無端的羞辱,而怒視每一個企圖靠近他的人。

        可貓狗是不知怕的。它們貼著底座休憩,臥睡,我明白,這不過是貪圖金屬外殼及其陰影帶來的涼爽。我想塔頂也明白,因為那片陰影在無人時,會顯示出某種毫無防范的溫情??晌也幻靼祝B類飛向塔頂是什么意圖。它們?nèi)绻敢猓罂梢燥w向更高、更涼快的樹梢。直到那天,隔著水杉林,我看到一只鳥急速沖向塔頂,然后墜下。悶悶的一聲,塔頂發(fā)出輕微的顫動,林中光影隨之變化。我翻過圍墻,像踩著冰針一樣緊張前行,直到目擊一坨血肉模糊的東西平平地爛在地上,爛在最早一批游客留下的刻字旁邊。

        我大哭。老人說,這種事,你看到一趟,就會有第二趟、第三趟。我眼前便出現(xiàn)第二只,第三只鳥朝塔頂沖去,跌落。我嚇得緊閉眼睛,于是腦中出現(xiàn)一個金光閃閃的寶塔頂,那上面,游客的字跡全部消失了,只剩一對翅膀印子無法抹去,我知道,那是它的速度,它的決心。

        幾天后,我含著一口飯,在老人家的西湖牌電視里看到那個反復播放的鏡頭時,心里又想起了那只鳥。我想不出那只鳥要經(jīng)過多少次計算和排練,才能精準地撞入一只寶塔頂。它為什么要撞,是為自己,還是為著寶塔頂?可是,為什么寶塔頂沒有塌,高樓塌了?飛機來了,高樓里出現(xiàn)一團烏云,然后烏云爆炸,高樓分崩離析。我朝老人看了看,老人朝我看了看,誰也沒說話,我們從沒見過那么高的樓,第一次見它,竟是它消失成灰的時刻。在公園里,我覺得自己不曾看清,此時卻在電視上完完全全看清了——我看見那只鳥的神情不是憤怒,而是快樂,令我怕得發(fā)抖的快樂。我?guī)缀跻涯强陲垏I出來了。

        老人拍我的背說,想不開的人鉆進想不開的牛角尖里去,啥事體做不出來。

        很快,黑夜重現(xiàn),廣播響起,一次熟練的換擋后,我們的車抖了抖,便迎向高處的路燈,迎向天幕。于是一陣新鮮的節(jié)奏漸漸散開,擊打在座椅和晃動的扶手之間。黑T興奮地喊,巧了,這首就是二○○一年的。我愣了一下,轉頭看他,卻先看見那個專心的人,瞇住眼睛,像一只對光線異常敏感的貓,頭微微點著。進到副歌,我才聽出是周杰倫的《開不了口》,那年他出了第二張個人唱片。我發(fā)現(xiàn)廣播和KTV一樣,出于習慣或是懷念,總愛停留在看似不久的很久以前。

        在歌手含糊的唱詞中,駕駛員喝了口水,又向乘客拋出了空中之球。他們的話,大約是大潤發(fā)生意越來越差,乘客寥寥,線路一條接一條關,工資越發(fā)越少。幾個回合下來,卻又繞回原來的意思。一個說,只聽人家拍手,美國人死了好,死了好。我想,不管啥地方,死人有啥好?另一個說,隔出兩天,電視里講,不是蘇聯(lián),是本·拉登,美國人手腕狠,路道粗,馬上打仗。一個說,你看看,又要死人了。

        黑T插嘴,不是兩天,是隔出一個月,小布什宣布打仗。

        乘客笑道,小伙子,對我這種歲數(shù)來講,隔出兩天,同隔出一個月,有啥區(qū)別?

        黑T也笑,爺叔講來有道理。然后大聲說,所以啊,站臺上等一分鐘也好,十分鐘也好,有啥區(qū)別。

        我怨恨地回了他一眼。

        自那天起,我不再怕坐飛機,轉而害怕身處高樓之中。我意識到塔頂所面臨的危險,遠比鳥類飛行要大得多。而十八歲以后來到這座城市,我無法回避滿地高樓。畢業(yè)前,我曾在一家外企實習,座位有限,我被臨時安排進48層的小隔間,里面堆滿衛(wèi)生和文具用品,我的辦公桌,是一臺壞了的打印機。我在這里坐了六個月,僅通過郵件同其他樓層的同事往來工作。他們中的許多人,我想,即使在樓下買咖啡撞到我,也絕不會想到這就是幾分鐘前的郵件發(fā)信人。但促使我做下去的動力,從不是這種陌生的秘密或樂趣,而是在48層,我開始主動克服自己的童年障礙——通過頻繁地擠進打印機和墻之間的縫隙,踩上窗臺,觀看這座巨型城市的空中風景。

        寫字樓和寶塔一樣,下大上小,所以在地面咫尺相對的,到天上卻遙遙相望,又因為空中無所阻擋,人眼勉強能看清一些對岸的輪廓。每天的不同時刻,無數(shù)塊透明玻璃窗后面的人來來去去,燈光時亮時暗。我見過有人撕紙,有人哭著打電話,有人接吻,有人甩了別人一巴掌,還有人走進會議室,先泡咖啡,然后把咖啡倒入沙發(fā),悄悄離開。但我從沒見過有人望向我。他們面孔不一,穿扮卻大多相似,時髦得體中流露出自我約束又想要艷壓群芳的心氣。我不關心他們的具體工作或收入水平,我只是想,他們是否會在某個放空的時刻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次恐怖襲擊,繼而為自己所在之處焦慮,畢竟,那些無可預知的航班,時常在他們頭頂掠過。習慣是一種有力的練習,我在對人的反復觀察和想象中,漸漸忘記了讓自己去害怕,于是不再害怕。甚至偷偷住過一晚,實習結束前夜,為了持續(xù)觀察某個加班的人,我留了下來。夜幕降下,無數(shù)塊玻璃窗邊都亮起了小燈,忽閃忽閃,組成虛假的星空。星空里的那人在電腦前趴倒時,我也不知不覺靠著窗臺睡了,再睜眼,他早已繼續(xù)伏案。那時我下了決心,忽略一封標題為內(nèi)定錄用通知的郵件。次日下午,正是初夏暴曬時,我蹲在窗邊吃隔夜三明治,瞥見遠處天臺上站著幾個人,看手勢像抽煙,這是常有的。很快,一人將煙頭往下一扔,撤回樓里。第二人一扔,也撤回。最后只剩一人,我才覺出眼熟。他抽一支,扔一次,又抽一支。反復幾次后,他將煙紙殼往下一扔,點燃最后一支。終于,僅剩的煙頭也扔下了。他像要去追那煙頭,朝前走了一步,又走一步,他開始突破屋頂花園的邊線。我的心拎起,拼命敲打自己面前的窗戶,毫不起效。我欲打電話,卻不知該打給誰,如何解釋方位。就在我手足無措、而他即將逼近的那幾秒的末尾,一個霹靂墜下,天瞬間陰了。

        那人停住了。我們的車停住了。

        窗外掀起一陣狂風,雨水橫潑,刮滿玻璃。急剎車后,水花集體朝前沖去,形成張牙舞爪的地圖。老乘客撐開傘,消失在響聲巨大的雨中。駕駛員轉頭喊,末班回程九點五十噢。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副寬闊的身體已套上雨披,正從后門緩慢移出。黑T站在門邊,撐開他的折疊傘,朝我點頭,我又一次毫不猶豫地鉆進那塊普通的格紋布面。黑T說,雨大,進去避一避?我說,正好去買把傘。便隨著他的步伐落了車,朝入口處走去。地面迅速積起了活躍的水坑,一步一動,我的平底鞋再度劃進湖里。

        那天,響雷后的幾秒內(nèi),雨潑下來了,同此刻眼前的停車場一樣,那雨大到讓天臺屋頂處處跳起水花,窗戶瞬間模糊。我拼命擦著自己那一面,看到那人漸漸變小,然后轉身,收入一扇小門,像一條企圖勇敢的蚯蚓,望了望天,又悄悄鉆回土里。而我已進入雨中。

        我說,要不是這場雨,我都快想不起工作之前的一些事了。

        黑T故意怪聲,喲,你看起來不像是工作二十年的中年社畜呀。

        我朝他苦笑了一下。

        黑T指著前面那片半透明的紫紅色雨披說,戇戇進去,買兩板養(yǎng)樂多,明朝到期,今晚第二件半價。一板當場喝掉,一板帶上回程,到家前保準空,每天一趟,雷打不動。我望過去,躍動的紫紅色底下漏出一對洞洞拖鞋,步伐越來越慢,漸趨停下,全心踢打著地面的積水。黑T轉彎,帶我繞開戇戇掀起的余波。我指著前面那把寫著“建設文明徐匯”的大傘問,爺叔買啥?黑T說,爺叔夜里來,當作跑一趟小菜場,九點以后,肉類打小折,蔬菜打大折,運氣好,碰到半死不活的水產(chǎn),當場拿走不謝,照爺叔講法,老清早爬起來,不如夜里掃蕩。我驚訝于他對同行乘客的了解程度,于是隨意點了遠處一把傘問,那個人買啥?看樣子是來和爺叔搶生意的哦,他提高聲音。那你買啥,我問。我啊,我就來逛逛。我抬頭看他,才發(fā)現(xiàn)他生得好高,高到我只能望見一個突出的喉結和下頜骨的底面,因此吃不準他的歲數(shù)?;剞D脖子,眼角余光又恰同那道棱鏡彩虹對齊。

        頂上的白熾燈管很密很亮,閉上眼睛,腦中仍橫著一道一道短促的光斑,再睜眼,愈發(fā)感到室內(nèi)不堪冷清。寥寥幾個顧客,鉆出來,又遁入貨架之中,甚至不如員工紅馬甲在眼前閃現(xiàn)得頻繁。此地與其說是賣場,倒更類似大型倉庫。就連入口處停得滿滿當當?shù)馁徫镘?,也像是某種不幸滯銷的過氣商品。我極少見到這樣的大潤發(fā)。

        記憶里,一旦過了閘門,場面必是亂中有序。人們第一步搶占購物車,第二步?jīng)_向離各自最近的甩賣區(qū),一頭扎進疊堆,火速挑出臨過期食品中剩余壽命最長的一包據(jù)為己有,然后扎進下一個疊堆。最可怕的是周末晚、春節(jié)前,以及周年店慶那幾日,抬眼,黃底紅字的巨幅海報下面全是人頭,他們走過,留下大碼小碼腳印,與購物車輪的印記相互取代。即便在冬天,兜一圈也能出一身汗,提著大包小包往出口處一站,吸一口寒風,才算活轉過來。頭幾年我歲數(shù)小,最熱愛的食品架永遠擠不進,便放棄了在大人的身體叢林中受苦,改去電視機展覽柜前一坐,觀看家里沒有的高清動物世界。但自從聽聞有小孩在這一區(qū)走丟后,大人便不許去,只放我進一部購物車。這倒使我得以暢快無礙地穿梭在賣場中,免去踩腳之痛。稍大些,無法再坐,改而負責推車。我推著它,眼睛卻從不放它身上,飯菜是別人碗里的香,我家的車里,不用看,永遠是那些無聊又笨重的生活用品,食用油、洗衣粉、褶皺衛(wèi)生紙,哪一樣放得入嘴巴!我唯一能做的,是悄悄塞幾樣小零食到車底,結賬時趁大人不注意,搶先送上那條終點設在收銀員手中的滾動帶,心中盼它們快些到達。

        不想這么多年過去了,走到食品架附近,我仍被觸發(fā)出一陣無可掩飾的餓與饞。這兩種感覺向來是緊密交織、彼此加強而出現(xiàn)的,像麻花繩子,必定要兩股擰在一起,才能生出足夠大的力氣纏住我本意朝前的腳桿。我望著面前這堵掛滿零食的墻,從花花綠綠中一眼認出若干熟悉的包裝。白光反射,頭一暈,我感到它們紛紛掉落來,砸向我,砸到我的小房間的地板上。

        還沒吃?黑T覺出我的異樣。我抬頭,才算第一次在亮處看清他的樣子。實在是太普通了,那種放眼望去大學校園里滿地跑的寸頭方臉,人瘦且黃,不算高的鼻梁上架著粗框眼鏡,并不能修飾臉型,也遮不住毛孔粗大的皮膚。那時室友說,你回想一下初高中,應試教育工廠里走出來的男生,十個有八個都長這樣,是不是?我無可反駁。這類男生最大的特點是面貌高度穩(wěn)定,中學顯老,大學勉勉強強,真等老了,反而顯得后生起來??傊?,只要沒禿,永遠這副樣子。

        我點點頭。估計自己是餓過了。工作這兩年,我經(jīng)常餓過頭,有時加班忘記點外賣,有時忘記要錯峰點外賣,于是空等太久,也就減了食欲。不過這會兒,我竟又生出一些新的食欲,也許是認出那幾樣久違的零食,老友重逢,心里忽然激動。正要伸手去拿,我們到那邊吃,黑T拉著我穿過零食區(qū),然后穿過酒水區(qū)、奶粉區(qū)、進口食品區(qū),往低矮空闊的另一邊去。一路上沒人,我們跑起來,耳邊竟響起了細小的風聲,我扁平的胃也跟著上下躥了起來。很快,我聞到烤焦的面包香氣,正要停下,黑T又拽住我拐彎,快到了,他說。就在我的胃要被顛得貼成一片之前,我們到了熟食現(xiàn)做區(qū)。

        小阿姨!黑T朝空蕩的半開放廚房喊。

        包子還剩三只,拿給你媽,明朝早飯正好。女人邊講邊從后廚走出來,悶頭遞上一袋東西,嘴巴只顧朝另一只手里吐什么吃食的碎屑。

        小阿姨,喊你做夜生意呀。

        女人的目光揚起,又墜崖似的從黑T臉上落到我臉上,眼睛一亮,嘴便笑開了,喉嚨里像灌了油,細細倒出話來。喲,啥情況,今朝帶小姑娘啊,帶小姑娘么,到大廈里吃頓高檔貨,來小阿姨這尋死啊。女人戴上口罩,立刻開火。炒只啥,小姑娘?她看我。我說隨便。女人講,趁年輕,不好隨便隨便呀,想吃啥就喊啥。你看小阿姨,再開條件要吃啥吃啥,爺叔只講,老價錢,有啥好吃?她舉起鏟,指了指斜對過的海鮮攤,玻璃水箱里冒著泡,背后的人發(fā)著呆,同幾只無人認領的老蟹面面相對。

        黑T講,今朝海鮮攤有啥好貨出口轉內(nèi)銷?

        小伙子精是精,喏,女人取出一個保鮮盒說,爺叔省給自家老婆吃,我不吃,這兩天牙肉腫,海貨少吃,要么炒飯來一盤?沒等我點頭,女人就掰蟹腿蟹鉗往油鍋里扔。她講,有人吃大閘蟹、帝王蟹,有人吃死蟹指指腳腳,小姑娘,要緊嗎?我搖頭。小時候吃過飯,爸爸常帶我去菜場后門看最后一批河蝦,踢一腳臉盆,毫不動彈,誰還敢要?只有爸爸喊,老板,收貨、收貨。老板笑嘻嘻連稱帶送。我們拿回家,趁那活物咽氣前火速一剪,一落水,次日曬蝦干吃正好。

        黑T望著火勢問候生意。女人講,中秋也這樣淡,好了,好下崗了,我講要跑,爺叔不許,講做做蠻好。這時斜對面喊道,沒人來正好,好東西自家吃進,不會錯。女人講,你會算賬,倒不見你發(fā)過洋財。那人又喊,洋財不想,吃大潤發(fā),用大潤發(fā),就算小財。女人轉而對黑T講,爺叔恨不得樣樣吃進,結果呢,媳婦一樣不要,同孫子買,萬事日本進口。女人冷笑,大潤發(fā)嗎,野雞超市呀,我同爺叔講,老頭子老太婆自吃自用,覅拿出來叫人看笑,小姑娘,下趟你不好笑話。我搖頭,卻又覺得這一搖,不小心坐實了女人對我和黑T關系的誤認。

        女人盛出滿滿一座金黃小山,插進兩只調(diào)羹,又從飲料機打來一杯冰鎮(zhèn)酸梅汁,兩根吸管。黑T覺出尷尬,忙推說,你吃,我吃過了。我吮一口汁,全是底部的粉渣。海鮮炒飯的味道,卻并不比那些昂貴的泰國餐廳里的差,只是咬開蟹肉,腥氣不免四散,這沒什么,總比不知死活的外賣好。我看了一眼價目,也比外賣便宜不少。女人望見我的視線,高聲講,我待人吃一天到夜的邊角料,要啥鈔票?說完又往我面前塞了半條壽司和一個鮮肉月餅,都是冷的。

        我有點飽,問黑T要不要,他正接過,女人喊,不許給。好東西現(xiàn)在留給人家,下趟屋里有好東西,人家不會曉得留給你。這話像是說給我聽,又像說給斜對面聽。她另取出一袋松散的月餅皮遞給黑T,解下圍裙講,小阿姨去旁邊買面包,要帶點啥?

        我主動提出一起過去看看。賣場里的面包,無論如何我都覺得親切。從前爸爸下晚班,順路拐進,九點多,當日快過期的面包,三捆兩捆地拿透明膠綁在一起,不成樣子,五塊八塊地甩賣。爸爸急著回家睡覺,大概是不會認真挑的。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吃到的面包幾乎沒見過重樣。長的、圓的,咸口、甜口,他買回來,第二天我打開冰箱,總是驚喜。爸爸說,放了冰箱,這一夜就當不存在,不算過期。我吃上去,大體如此,但某些帶香腸和蛋黃的品種還是容易壞,味道怪怪。后來爸爸就改成只買吐司,次日早起,煎一個荷包蛋,抹一勺花生醬,兩片夾住,叫我?guī)瞎怀?。高中三年,我吃了兩年多。他走后,我失去了吃早飯的習慣。想起來,我已多年不曾見他。工作之后,我也很久沒有認真地想他了,他永遠停留在五十出頭,而我不停追趕。

        我們走過去,仍是那幾樣不知該叫作常青還是過時的品種,零零散散地倚在貨架上,像夜班地鐵里累到無法動彈的乘客,渾身散發(fā)著絕望的氣息。女人卻挑得仔細,反復翻看成分和日期,同我商量幾句,然后在全麥和紅豆之間來回落眼,直到紅馬甲指明了“今日優(yōu)惠”。

        買一送一,我們無須思考,一人一提全麥吐司折返。黑T正在長桌上默默折紙盒,折一只,往收銀臺上放一只。我認得出,每個去過大潤發(fā)并留下電話地址的家庭,后來都會定期收到這樣一份購物郵報。薄軟油滑的紙張,我將它同粗糙的報紙、小廣告和水電通知單從信箱里一起撿出來,扔到桌上,只留一份夾進自己的作業(yè)本,然后坐回小房間,撕開透明薄膜,一頁一頁地翻,像欣賞一幅世界名畫的各個部分,又像做生意,每翻過一頁,就完成了一份訂單。一樁買賣,內(nèi)心無比充實。直到末頁,我看完所有想要的文具,仍舍不得將它折成紙盒,供大人吐沾著口水的瓜子殼。9塊9,19塊9,現(xiàn)在想來,數(shù)字所對應的商品甚至不意味著任何物質(zhì)欲望,無非是些讓人看著就高興的畫片。這又和瀏覽電商不同,后者隨花費的時間而徒增猶豫和焦慮,最后引發(fā)令人窒息的空虛,那一刻,再狠的反思也救不回了。

        我告訴黑T這些想法。那當然不同,他說,物以稀為貴,網(wǎng)購的選擇面太寬了,刺激你欲望的同時又稀釋你的欲望,但有一點又是相似的——他流出一絲黠笑,我懂那意思,照片上的東西總比實際上誘人得多。他點頭,遞給我一張紙?,F(xiàn)在看來,這種熟悉的排版和字體儼然過時的審美了,五毛錢PS的水果,成了更早些年在搪瓷面盆底部見到的水果,假得勾不起任何食欲。我嘗試折,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會了。于是意識到情感變動也許并不關乎消費方式,只是時間問題。

        你看。黑T另拿一張,平攤在桌上,我看了幾秒,很快記起了折法。這近乎一種本能,多年不用,只需稍加提點,便立刻會了。就像小時候的一篇《新概念英語》課文,《潛逃的美洲獅》,我說,因為是第一課,背得最認真,從此以后只要看到puma這個單詞,就能脫口而出全篇——黑T立刻背了起來,lesson1, puma at large…我們大笑起來。

        我們買傘,是去找傘,也是在空闊的大潤發(fā)散步,穿過一個貨架,又穿過一個,像身處毫無提示的迷宮,只有過時的流行歌曲和新晉網(wǎng)紅神曲在耳邊交替,但并不覺吵。我在消食,我和他說話,說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比如超市出現(xiàn)之前的副食品商場,超市里曾發(fā)生過的吵架、打架事件、抽獎活動和莫名其妙的商業(yè)演出,比如每戶人家玻璃桌板底下都夾著的班車時刻表。我說起自己曾在停車場見到小廣告漫天飛舞,那是一個夏末的臺風登陸前夜,人們囤完貨,眼前白茫茫一片,如同北方冬季下雪,電視劇里大戶發(fā)喪。他說起入口處辦銀行和電信服務的廣告大傘底下,曾有推銷員脫了皮鞋,腳臭到顧客怒而報警,保安來趕人,又被活活熏走。我們討論上好佳和樂事哪一樣更長紅,酷兒橙汁為什么漸漸消失,彈什么樂器的咪咪才是正宗的馬來西亞咪咪蝦條,我們單單沒有提及電商、代購、外賣、快遞,當然,誰也沒有否認這些詞匯早已填滿當下的日常生活——我們只是避而不談,就像故意繞開戇戇的洞洞鞋所掀起的水花,就像不愿過問一墻之隔的外面是否還下著雨。這是個復古的夜晚。白熾燈亮得讓人幾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我的腳步停不下來,也就漸漸忘了真正的白天所發(fā)生過的事。最神奇的是,大約從上車開始,我算不出自己用掉了多少節(jié)課。我的單位時間失靈了。

        我想起第一次去大潤發(fā),是在小學暑假的傍晚。天特別熱,沒有一絲風,走出來才驚呼,半個小區(qū)都在門口等車。同方向的車一部部來,大家心照不宣地無視,只苦等那部未曾見過面的一小時一趟的免費班車。誰都明白,擠不上,只能再等一小時。很快在下一關,手腳不靈的人被無情淘汰了,他們在車外眼睜睜看著里面的人漸漸朝前移動,像月臺上送客的親屬,目光粘滯不舍。只有里面的人曉得,對方舍不得的是車,對人,他們滿腔怨憤。我被爸爸扛在肩上,砰一聲,額頭撞到車頂,硬塞了進去。從高處望下,人頭密密麻麻,有的黑,有的白,有的中空,一個小孩從來沒機會見到這么多頭頂。它們流著汗,說著話,從各自嘴巴里流出不同的聲音和語氣,二氧化碳濃度漸漸升高。車廂如同過年前的公共浴室,太悶了。有人喊,師傅,開空調(diào)呀。駕駛員講,要乘空調(diào)車嗎,先丟兩塊錢進來。那人便忍住不回。大潤發(fā)離小區(qū)很遠,事實上,新造的大賣場離城里任何小區(qū)都不近。車一路開,人一路涌進來,駕駛員喊,來,松松腳。好事者應道,來,大家一道跳芭蕾舞啊。車內(nèi)哄笑。人人都想著,快到了,到了就好。誰能預料,到了更不得了。我平生沒見過這么多人被關在一個密閉的廠房里,即便是假日的廣場和湖邊,也不曾擠到透不過氣來。過了閘門,同車的鄰居很快被沖散了,我坐在爸爸肩上,聽他和媽媽約定,如果走丟,一個半小時后回程車上見。

        時間本夠?qū)捲?,可半路碰到鄰居,對方千萬關照,去晚了哪還有座,起碼提前半小時等車。于是我們繃緊了弦,以最快速度找到清單上的必需品,至于我心儀已久的寶貝,一樣都不許買了。匆忙到頭,收銀處排起長龍,我們?nèi)烁髡家魂牐罱K一人提一袋往停車場奔去。

        可是車太多了,每部面貌相似的大巴外都擠了好幾層人,嘰嘰喳喳等著發(fā)車。我們兜轉許久,總算見到城南線三個字,但四面早已水泄不通,汗臭腳臭,要把車身轟上天去。幸虧遇到幾副熟面孔,大人合力攻占下一張專設給消費者候車的圓桌,東西一放,很快聊得飛起,小孩坐在桌上,蚊子塊一個接一個腫。直到駕駛員甩鑰匙的聲音傳過來,眾人一哄而上,圓桌派們反應不及,落敗而歸。過了一會,有人大叫,上錯線啦!見車內(nèi)松動,爸爸扛起我就跑,其余人也跟著見縫插針,站穩(wěn)腳,繼續(xù)在昏黑的車里大聲聊天。又是嗡嗡的一路。

        挨到下車,一老太跺腳大罵,造孽,有一袋忘在座位底下了!這話像顆炸彈,一落地,炸翻了旁邊的人。只聽一個拍頭大喊,要死,一樣沒拿,全在圓桌底下!另一個也哇哇大叫起來。眾人忍住不笑。那天夜里,三個馬大哈聚在小區(qū)門口商量要不要回轉,怎樣拼車合算。一個只買了雞蛋,不愿費錢,只是怕老婆罵,猶豫不決,另兩個則堅持要去。直到末一趟車到站,人頭涌出,好事者插嘴,戇啊,老早叫人家占去便宜了!三人大悟,嘆氣回家。這樁事后來成為大家等免費班車時的必談笑料。

        聽到尾處,黑T笑得走不動路,夸我會編。是真的呀,我保證。他便說回程時定要探探駕駛員口風,看他撿過多少馬大哈的便宜。這時,我遠遠見到先前同車的爺叔在和海鮮攤師傅講話,原來繞了一圈,我們又回到生鮮區(qū)附近了。爺叔戴起老花眼鏡,從夾克里掏出一張紙,舉得老高,用手指劃。我說,爺叔真是好男人。黑T說,爺叔大半生腳翹翹,當官老爺,直到老婆中風,兒女講,要么當護工,要么當保姆,你選一樣,我們承包另一樣,爺叔選了護工,做了一陣,實在伺候不動,改當保姆。

        我想起爸爸住院后的性情變化,感嘆道,每天同廚房打交道,總比同病人打交道輕松點。黑T講,道理是這樣,但實際上,中了風也可以當臥榻將軍,家里每天買啥,還是要聽指揮辦事。我望過去,爺叔正在講手機語音,地上的籃筐已半滿了,塑料袋包裹的食物之外,還掛著一件帶吊牌的玫紅色條紋長袖。我講,爺叔到底是貼心人。黑T講,我從小也在超市買衣服。我看了看他身上的棱鏡彩虹,他只好補了一句,在優(yōu)衣庫出現(xiàn)之前。

        服飾區(qū)一向是我假裝不屑的地方。試想自己匆匆忙忙,在一圈薄布的包圍下?lián)Q上一件尚不知合不合身的衣服,走出來照鏡子,一臉滑稽,此時恰有熟人推著購物車從不遠處經(jīng)過,真沒臉啊。因此我只敢偷偷瞄一眼,再瞄一眼,腳上自管朝前。黑T懂我意思,他說男孩不一樣,當場脫當場穿,百無禁忌。我回想一下,確實沒少見到這樣的男孩,兩手一環(huán),上衣從頭頸里扯一把,黑黑的肚臍眼就抖摟下來了。我站在兩排短袖之間來回張望,仍是印花圖樣,大眾款式,仍舊便宜。

        黑T說,我進去逛逛。再出來時,一雙迷彩沙灘拖鞋擺到我面前。我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平底鞋開口了。知道鞋濕,只是濕了太久,雙腳幾乎適應了這樣畸形的環(huán)境,以至于毫無察覺。但我迅速換上了。沙灘拖鞋是兒童夏天必備,廉價,輕便,遇水快干,缺點是容易被踩,從前一進教室,幾個男同學就興奮地互踩起來??墒窃趺醋??我望著兩只鞋中間的防盜搭扣,卻不知黑T蹲下身如何一弄,搭扣就松了。你是慣犯啊,我說。他眨眨眼。我顧不得照鏡子,在空地上走來走去,雖稍嫌大,仍感到輕松極了。不遠處貨架上立著一排大大小小的涼拖,再看地上,浸水后褪色的鞋,張著大聲求救的嘴。為什么職業(yè)女性不是高跟鞋就是平底鞋呢,前者塑造高冷,后者塑造毫無攻擊力的溫柔,自然就容易被忽視,被欺凌。我穿著新鞋,讓腳趾在鞋底和空氣之間反復撐開、并攏,它們像在大口呼吸,高聲叫著再也不用扮演任何隱忍的角色。

        我問黑T,怎么樣?他點頭。我得意,那中秋假就穿它去吃喜酒。黑T說,索性省了紅包,送新人一雙鞋。我叉腰大笑,沙灘拖鞋似乎將我暫時解放出來了,每說一句,我都忍不住要騰空蹦跳一下。此后我們走過布料區(qū)、燈具區(qū),像走在一些面目無趣的樣板房里,而我?guī)缀跏撬χ郑敝?,半朝著他的臉一路向前的,嘴也停不下來。我說起自己二十五歲后,開始頻繁地參加同齡人的婚禮,掰掰手指,也該有十多場了。

        黑T問,你有那么多朋友?

        我說,你知道,婚禮只是熟人社交的基本方式。他點頭,并說自己好幾次走到酒店大堂,見門口擺出兩三幅同日的喜宴海報,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要去哪一場。

        只怪化妝太濃,修圖太狠,風格又千篇一律,我說。

        有一次真走錯了,黑T說,儀式看到一半,覺出不對,去外面看名字,我×,趕緊去隔壁宴會廳,心里卻老在想剛才見到的新娘。我插嘴,你什么意思?他說,沒別的意思,我總覺得名字很熟,臉雖化了妝,也記得起小時候的樣子,又實在不算認識,我想了好久,想不出這算哪一種熟人。

        我們沉默了一陣,在兩排廚房用品之間緩緩穿行,白燈照下,鍋碗瓢盆的金屬冷光泛著某種不近人情的成熟氣質(zhì),空調(diào)吹向半濕半干的腳,地磚的涼意也躥了進來。

        也許就是,小時候一起上過少年宮奧數(shù)班的那種熟吧,我忽然說。

        黑T不再往前。他似乎被這樣一種既模糊又準確的描述擊中了,停在一堆木制碗筷前,像只被高高吊起的細長湯匙。話脫落口,我也感到一陣恍惚。關于那些在少年宮上過同一門興趣班,偶爾傳過作業(yè)本,聽老師點過名,卻從沒說過話的人,還能記起的不多了。這樣的人,也許在暑期社區(qū)實踐見過,公園游樂場見過,父母單位的工會活動上見過??傊F(xiàn)在,都是大人樣子了,彼此不免會在酒店、醫(yī)院或下一代的學校里重逢,引發(fā)一陣默契而短暫的驚詫。

        我感慨道,一起學奧數(shù)的女同學已經(jīng)結婚了,班上成績最好的男同學,大概已經(jīng)禿了吧。

        黑T看了我一眼,始終沒有開口。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當年也拿過競賽獎牌呢,我說,你長得高,從上面望下來,我頭頂有沒有不良跡象?黑T做出仔細端詳?shù)淖藨B(tài),然后說,中空倒是沒有,白頭發(fā)好幾根。

        我也被這種誠實的描述擊倒了。這時我們已走到食品區(qū)的另一頭,牛奶冷柜的邊框照出一半的我,從這個角度,這束光線,我隱隱望見左臉頰上某塊陰影部位的塌陷。據(jù)說人到了一定年紀,皺紋會先成為一種焦慮,繼而變?yōu)橐环N驕傲。我卻兩種皆無,每次無意中察覺出自己身上細微的變化,就像當年發(fā)現(xiàn)乳房微凸一樣,只有成長的驚呼,與驚呼后的不知所措。

        黑T突然拿手肘戳我,我嚇得驚呼一聲。他指指前方,我才看見那具碩大的肉體橫陳在冷柜邊,雨披墊住屁股,小腿抖動,兩板飲料卻被大腿牢牢夾住不動。紅馬甲走過來,遞給戇戇一盒鮮奶,又遞一只裝到撲進撲出的袋子到他腳邊。黑T上前,拍戇戇的肩,同紅馬甲稀松言語,似乎拒絕了從袋中拿走點什么的邀請,又問幾句,然后朝我招手,走吧,原來雨具在后面。他往回走,我追上去問,這是戇戇的……媽?看著不像。

        黑T說,是舅媽。原來戇戇靠姆媽一手拉大,姆媽病故后,戇戇一個人過。他從小喜歡乘舅舅的公交,不講話,只看野眼。乘來乘去,人大了,也老了。我回頭看,戇戇在玩的手游,我班上好多小學生也在玩。他沖屏幕笑的時候,鼻頭柔軟地皺起,也像個小學生。若不是黑T提醒,我無法相信他快四十歲。

        黑T告訴我,戇戇曾干過幾份看門房的工作,都因為坐不住而告終。我說,既然生了只橄欖屁股,又愛乘車,不如去當售票員。黑T笑道,那他最好去當空乘呢,日行萬里。我便趁機問起了那個我思考過無數(shù)遍的難題,你怕高樓還是怕飛機?黑T一臉茫然。

        直到走近雨具架,挑出一把最普通的透明雨傘,9塊9,和地鐵站的價錢一致,我才講完了寶塔頂?shù)墓适?。后來寶塔重修,塔頂被移走,我一心以為它會回歸原位,卻不料人們新造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塔頂,安于高處。奇怪的是,舊塔頂卻沒有再回公園。我不知道它去哪了。那時老人已死,我無處可說,常夢見一個戴頭盔的將軍立在雨中哭泣。他哭起來尖而細,像個女人,毫不威風。多少年過去,我可以忘記害怕,但忘不掉那撞擊的畫面,有時我分不清,是鳥還是飛機,砰的一聲,爛在地上。

        黑T沉默了片刻,他說,高樓被地面牽住,但飛機不是風箏,沒有線。

        所以,沒依托更可怕?

        不,沒自由才可怕。

        我接不上話。

        那你還要繼續(xù)移動嗎?他這么問時,我才覺出自己有些累了。

        于是我們坐在雨傘中間,像躲雨、躲空襲,也像躲一只鳥的撞擊。光透過傘打下陰影,深淺一片。黑T起身,遁入陰影之中,我不敢回頭。我們坐成一前一后,一亮一暗,拋起空中的球。

        我說,聽老人講,室內(nèi)不可撐傘。鬼在外面借你的傘躲雨,你收了傘,再打開,鬼就出來了。

        黑T說,你怕鬼,鬼還怕你呢。

        那我不怕鬼,我怕嚇到鬼。

        假如是你認識的鬼,還怕嗎?

        我想到爸爸,無論什么樣子的爸爸我都愿意見到。如果轉頭就能見到爸爸的鬼,我情愿永遠不朝前看。這樣想的時候,我掉眼淚了。眼淚說掉就掉,同這個城市的雨一樣,卻吃不準何時會停。我聽到身后的人唱起歌,隨廣播不和諧地哼著,那聲音又近又遠,“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啊,真老土啊。

        流星雨落完,超市廣播響起,三十分鐘后打烊。我抹了把臉,拍拍屁股,走吧,我說。黑T看了看手表,嗯,走出去正好發(fā)車。

        我說我不坐回程車,走路就行。

        黑T脫離暗處,忽然站到我面前時,他的影子將我罩住。他說,你有沒有見過打烊前一刻的大潤發(fā)?他似乎沒有繼續(xù)考慮自己的回程問題了。我們決定再兜一圈。

        黑T說,高島屋八月底離開上海,人們瘋狂掃貨,關門前幾天它又突然宣布,不走了,兩頭高興,中間苦了商家,可話說回來,確實賣得太貴。我只聽不響。黑T又說,家樂福要退出了,麥德龍也在拍賣,別的幾家早不行了。我仍不答。黑T說,濱江有一家蓮花開了多年,從前算郊區(qū),現(xiàn)在成了市區(qū),反倒被劃作違章建筑了。我說,你怎么知道這么多?黑T不答。我討厭他臉上掩飾不住的得意。

        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說。

        黑T停下來。我看著他說,我家小區(qū)門口的免費班車去年底叫停了,托相鄰的福,這是城里撐得最久的一條線路,也就是說,自那以后,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再沒有免費班車這樣東西了。雖然,我補了一句,有沒有這樣東西,世界還是照轉,它從來不是非存在不可的。

        停開前幾日,駕駛員把消息透給乘客,乘客傳到小區(qū)里,小區(qū)里傳到小區(qū)外。最后一天,免費班車又開始裝豬玀了,一車廂來,一車廂回。白發(fā)人空手在站臺等,上了車,臉上看不出開心,也看不出難過,閑話照講,只當相互配合,來完成一樁集體任務。駕駛員講,這叫回光返照。

        當晚的末班車,人并不多,四下沉默。直到開上橋,環(huán)城河里的夜游船向橋洞駛來,燈與波光輝映,有人見此便喊,跟船去兜一圈?旁人笑,發(fā)啥神經(jīng)。駕駛員二話不說,方向盤一打,下了橋,就帶全車人沿著環(huán)城河空兜了一圈。城南線瀟灑上路,陸續(xù)穿過城東、城西、城北,停靠在人們能指認出的那些曾經(jīng)擁擠的站點,若有人愿意上來閑乘一段,駕駛員就開門招呼,眾人熱鬧相迎。徐行夜深,再回到城南時,小區(qū)鐵門已虛掩了。幾天后,等乘客的自述在相鄰中傳完一圈,站臺上的大潤發(fā)鐵牌已被工人拆下了。看門人講,螺絲釘銹光,哪還擰得下,工人只好拿榔頭一頓猛敲,鐵牌潰敗,碎成幾片落地,最后被掃垃圾的人收走了。剩下兩塊新舊線路的鐵牌之間,從此空出一個長方形的洞。

        聽我說完,黑T講,也許往后,超市也不存在了。雖然這也沒什么,世界還是照轉,人們還是照過。大人開車路過這里,看到外面停滿大卡車,會跟小孩說,看,這就是電商物流的起點。我呢,也只是少了個散步的地方。他這么說時,我們像正走在一條即將望到盡頭的路上,穿過墻壁,我們就要與它一同消失了。

        于是我說起,我有一個前男友,他把自己最喜歡做的兩件事寫在社交網(wǎng)絡的主頁上,逛逛超級市場,看看衛(wèi)星電視。我們以前——我沒再往下說,我意識到和一個陌生男性主動說起前男友,似乎帶有某種暗示,但實際上我并無此意圖。我只是突然想起那個比我大幾歲的男人,那時他已工作,我還沒有,我常常賴在他租的房子里,不去上課。他上班后,我看書,看電視,用他的音響聽他的CD,醒醒睡睡,直到他下班回來,我們下樓吃飯。飯后走著走著,就走去了附近的大超市,明明沒什么想買的,還是買了點什么回來。他說,逛超市讓人放松,和讓人放松的人一起,就又多了一層快樂。有時我們邊走邊聊見到的商品,見到的人,有時聊些超市之外的事情,公司里的,學校里的,新聞里的,什么都可以——這些我都沒說出來。

        我努力將話題扭轉回去。你知不知道國內(nèi)有個樂隊叫超級市場?我最早聽到本土電子樂是從他們開始的。

        那你現(xiàn)在還喜歡逛超市嗎?他這么問時,我意識到話題回不去了。也許對黑T來說,他的回答只是對我所釋放的信號的一種積極回應。但我并不想將錯就錯。我干脆說道,我并不懷念他。

        我只是問你還喜不喜歡逛超市。黑T笑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太久沒逛超市了。可我又突然理解了前男友為什么總是不知不覺地走向這里。工作兩年后,我才體會到這種放空所帶來的巨大舒適感,正如我曾見到過的,天臺上一支煙的救贖。

        黑T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緒,他等不及我的回答便說,反正我一直很喜歡的,從小就喜歡,而且我只喜歡大潤發(fā)。

        因為它是你來過的第一家?

        也有這個因素,但主要是我來得特別多。

        我表示好奇。

        他說,你見過小區(qū)里的煙紙店嗎?

        我點頭。我從小住的地方就有三家,一家沿街,兩家開在底樓車庫。其中一家我最熟悉,老板娘是個不顯老的圓臉阿姨,直到現(xiàn)在,見我回家路過,她仍會這樣喊我,寶貝回來啦。

        我家就是開店的,黑T說。最早從批發(fā)市場進貨,后來乘免費班車,我和我媽一起來撿便宜。我媽說,看到印花,你就拿,譬如買進三毛,賣出五毛,不會虧。我們大概一周掃一趟,每人準備好兩個大袋,空著來,滿著回。年節(jié)腳邊需求大,我媽會臨時派我來補點小貨,我一上車,駕駛員就喊,你媽生意真好呀。

        那你今天是來補小貨的?

        都拆了,底樓陽臺的店面都算違建。我說再盤一個,媽說算了,何苦作對。我念及她身體不好,覺得也對。只是偶爾有老人習慣性來門口喊聲煙酒,我媽關照我備著些,當作代購。

        我想到自己在車站把他臭罵了一頓,心中有愧,但并不想道歉,便岔開去說,七歲時有一天我忘帶鑰匙,等到腳酸,只好去小店里坐。后來老板娘睡著了,我躲在柜臺底下看電視入迷,忘了這事。大人到家后發(fā)現(xiàn)沒人,滿大街找,幾圈兜下來,快要哭著報警,爸爸過來買煙解悶,才發(fā)現(xiàn)老板娘還在睡覺,我還在看電視。

        如果你在我媽店里,就不會錯過。

        我問為什么。他說,我媽店外面掛著一塊小黑板。

        就是那種冷飲價目表?

        他搖頭,我媽店里每天都有小孩來,像晚托班,還有家長提前把藥和玩具放過來。我家店不大,旁邊有棵香樟,泥水匠在樹下砌了水泥圓桌,旁邊放兩條長凳,白天供人下棋,四點以后,就留給小孩了。我媽叫我負責寫黑板,接走一個,畫掉一個,剩下的留在我家吃飯,繼續(xù)等。

        我沒敢問他為什么始終沒提到父親。廣播又響,離打烊只剩十分鐘了。我們約定好要共同目擊的最后一刻,正一步步走在頭頂?shù)陌坠饫铩:芸?,白光滅了幾排,黑T的臉隨之暗沉下來。他說,你算不算今天店里最后一個沒人認領的小孩?我不說話,也不抬頭。

        你身上有多少錢?他突然問。我說,你手機沒電了?他搖頭,移動支付不算。我掏出包,一張二十。他有六十不到,拿出一半,指指我的鞋和傘。然后他說,你覺得,現(xiàn)在臨時開一個小店,還來得及嗎?

        于是,我們決定在打烊前分頭把手里的現(xiàn)金花完。

        我為這個游戲興奮奔走著,又有點不安。擔心他買酒,三十塊買一瓶劣質(zhì)的白酒,再加幾只避孕套,這種后果是可以想見的。同一個陌生的同齡異性聊天,然后喝酒,開房,第二天醒來,迅速消化事實,但來不及洗頭了,匆匆離開,穿著同昨天一樣的衣服去趕同昨天一樣的地鐵,掐點打卡時,早有細心的同事從我的神色中識出了這個秘密。但我并不愿像這樣度過一晚,和下一個白天。

        這樣想時,我的腳步倉促起來。原來一個人走路很容易變快,就像一個人吃飯也快。陌生而俗氣的旋律從耳邊炸開,我心里亂,兜兜轉轉在毫無興致的貨架前,眼睛掃著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沒看見。我只好慢下,停下,努力回想這晚發(fā)生的事,雨,燈光,黑T的臉,黑T的話??墒撬f了太多了,嗡嗡的一片,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某句確切的話。最后在人工廣播的反復催促中,我隨手拿了點什么離開。

        我走出貨架時,黑T也走出來了。我們自覺繞開掃碼機器,走向一頭一尾僅剩的人工收銀臺。我踮腳望對面,想從收銀員臉上看出些什么,但除了無可遮掩的困意,再無其他。我的收銀員是個黃毛,面貌年輕,他的北方口音直擊過來,就買這?我點頭,又搖頭,舉起傘,同皺巴巴的紙幣一起放在桌上,記不起它在包里躺了多久。黃毛又問,咋不去便利店?我才想起腳上,趕緊脫下,便利店能有這?他笑了笑,掃完,我趕緊穿上。這么短的時間,我竟已離不開它。

        最長的一聲鈴響起了。和中學晚自習的結束鈴一樣,它均勻,粗糙,但擋不住其中夾雜的興奮。我站在一扇門邊,黑T在另一扇門,我們之間的白熾燈一排一排滅了,燈箱一只一只關閉,最后,遠處暗了,近處暗了,整個大潤發(fā)睡了。我的心瞬間安靜下來。紅馬甲淪為一些黑漆漆的身影,從門縫中匆忙消失,像窸窸窣窣的煤球精靈遁入墻角。保安用手電直逼另一扇門,一個瘦高的身影在發(fā)亮。他走過來,我們跨越小門,外面雨停了。

        地上的水坑映出明晃晃的光。我大喊,月亮出來了。黑T笑,哪來的月亮,不都是路燈照的。我說,人造月光也行。

        我們站在露天,聽卷簾門唰啦啦地落下,走出去,末班車剛好發(fā)動,駕駛員朝我們笑笑,車里比來時人多一些。它轉彎,我再次看到后排窗邊那個碩大的身體,他依然專心,像在目送遠方的什么,臉上平靜笑著。我轉頭看黑T,他也笑了起來,手插在褲袋。

        你幫你媽買的貨呢?

        今天不買,我只是抽根煙,不小心被你帶過來了。

        我不愿接話,只說,真夠閑的,不上班啊。

        以前上班,現(xiàn)在不了。

        話太多被炒了?

        生了一場病,大半年沒去,不愿去了。其實也來不及去了,我們這一行,一旦脫節(jié),就會被拋到社會的邊緣。

        我不再過問。

        其實你不必害怕飛機,黑T說,你見過飛機的影子嗎?我搖頭。他說,我工作那幾年,頻繁出差。天氣好的時候,飛機下降,我靠窗坐,就會看到飛機的影子落在地上,速度越快,影子就跟著跑了起來,一路跑過樓房、河道、操場、馬路,所有這些你以為熟悉但其實知之不多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事在發(fā)生,在消失。飛機離地面越來越近,影子越來越深,我看著它,想到那里面也有我自己的一份影子,就寬舒不少。人的心總是懸在一點,如果能分出另一點來落在別處,彼此追隨著,隔著多遠都好啊。

        他邊說邊從口袋掏出一份郵報,撕開,紙片的影子輕輕打到地上,有些透明。紙片降落,停在水跡將褪之處,他將傘撐開并置,我毫不猶豫地坐下。然后他拿出一些東西,鹵蛋、話梅、麥麗素、旺仔牛奶,一式兩份,依次擺開。他笑,三十塊可以買不少呢。

        十點多了,如果是小學生,嚴格的家長就不許再吃零食了。但我可以,最后一個無人認領的人,坐在店里,不寫作業(yè),也無人可等,只為一集偶然看到的電視劇而入迷。我可以忘記一節(jié)課有多久,忘記多少節(jié)課過去了,但只要老板娘一喊吃飯,我會立刻回過神來。我聽到黑T說,先拆哪個?

        我說,你知道小學英語三年級上冊第五單元講的是什么嗎?

        他搖頭。

        我從包里拿出一袋吐司,一副牌,一盒飛行棋,說,Lets have a picnic。

        責任編輯 許澤紅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興。已出版小說《空響炮》《街道江湖》?,F(xiàn)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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