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2019年10月10日,瑞典學院宣布了2018年和2019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他們是波蘭的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奧地利的彼得·漢德克。
這兩位,漢德克我們比較熟悉,他2016年來過中國,國內翻譯出版了他的主要作品,九卷之多,洋洋大觀。托卡爾丘克呢,我感覺大家都不太熟,反正我不熟,這幾天總是把她說成“邦達爾丘克”,一邊說著一邊知道我說錯了,邦達爾丘克我熟啊,那是蘇聯(lián)的大導演,我看過他導的《戰(zhàn)爭與和平》。然后一邊想著一邊說:波蘭女作家邦達爾丘克……
一個文學獎評出來,不管是諾貝爾獎還是別的什么獎,只要這個獎有影響力,大家關注它,就一定會有或大或小的爭議。相比之下,比如諾貝爾化學獎或物理學獎就沒什么爭議,國際數學界還有一個獎,叫菲爾茲獎,那就更沒爭議,評出來我們只能膜拜。為什么無爭議?原因很簡單,那都是最強大腦啊,哪兒輪到我們插嘴,我們都不懂啊。物理學、化學、數學,搞到那個段位,都不在常識范圍之內,公眾不能也不必參與。文學就不一樣了,很少有人會謙虛地承認自己不懂文學,文學事關人類生活、事關經驗和情感,提供想象和言說,人是什么樣、人應該和可能是什么樣,這幾乎不存在什么唯一的真理,大家都有發(fā)言權,大家的感受和想法和判斷肯定千差萬別,在千差萬別的對話中逐步形成相對的公論。所以,關于誰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很難有絕對的答案。比如,我就不太明白為什么瑞典學院那些女士們先生們,他們把這個獎都頒給了托卡爾丘克,偏不肯頒給阿特伍德。托卡爾丘克的小說我緊急補課看了一本,《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我的感覺是,阿特伍德是女巨人,托卡爾丘克相比之下還是個文藝青年。
當然,我的看法也可能是偏見,我很羨慕那種人,他們把自己搞成小宇宙,他們的偏見就是他們的真理和科學。這很好,但我做不到。當我們確認誰是好作家、哪一部小說是好小說時,每個人都是從自己的有限性做出判斷。什么是有限性?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獨特的性格、稟賦,有自己的經驗背景和知識背景,你的趣味和偏好。我就是個鋼鐵直男,我就喜歡《三國》《水滸》,受不了《紅樓夢》,有問題嗎?沒問題,你喜歡就好。但另一方面,文學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就在于,它不僅僅是一面鏡子,讓我們從中找到和認出我們自己,它還是我們住宅之外的一條街道、村子之外的一片原野,讓我們去結識陌生的人,見識那些超出我們感知范圍的事,讓我們領會他人的內心、他人的真理,由此,我們才不會成為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囚徒,我們去探索和想象世界和生活的更廣闊的可能性,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不可能性。什么叫不可能性?就是在你的小宇宙里你認為這不可能,想都沒想過,但是,現(xiàn)在,你打開這本書,看著不可能的事物,如何被想象、被確切地展現(xiàn)出來。
所以,現(xiàn)在,就談談漢德克。本來還應該談談托卡爾丘克,但是,以我有限的閱讀,她對我來說不是“不可能性”,她是令人厭倦的“可能性”,這樣的小說我讀上幾十頁就知道大致如此、不過如此,而讀小說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我們希望能靠它抵御人生的厭倦。
漢德克是奧地利人,生于1942年,今年77歲了。關于他的生平,這些天大家已經看到了很多介紹,我就不細說了。漢德克曾經嘲諷諾貝爾獎,說該獎的價值不過是六個版的新聞報道?,F(xiàn)在呢,他自己也變成了刷屏兩三天的新聞人物。在突然激增的關于漢德克的知識中,我特別感興趣的只有兩點,第一點是他的身份。
身份政治是后冷戰(zhàn)時代世界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在新的世界政治和文化格局中,“我是誰”成了一個很糾結、很尖銳的問題,這絕不僅僅是啟蒙話語中個人的自我意識問題,它還涉及族群、政治、權力關系。對于全球化體系的邊緣地區(qū)和邊緣人群來說,身份政治尤為重要,比如女性、女權。這次諾貝爾文學獎的評獎,一個焦點,就是要有女作家。有沒有女作家,不僅是文學問題,更是政治問題,關系到“政治正確”,這個壓力很大,所以瑞典方面賭咒發(fā)誓,昭告天下,一定要評一個女作家出來,結果就是托卡爾丘克。而漢德克,他看上去好像沒有這個敏感的、邊緣的身份問題,他是白人男性,奧地利是歐洲和西方文化的中心地帶,按說他應該很知道自己是誰,不會為此而焦慮。但其實,他的生父和繼父是德國人,至于他怎么就成了奧地利人我也懶得追究,反正德國和奧地利搞成一家歷史上也不止一次;我要說的是他的母親,母親是斯洛文尼亞人。斯洛文尼亞人的歷史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大部分在斯洛文尼亞,一小部分在奧地利,漢德克的母親就屬于這一小部分,所以才認識他父親。那么斯洛文尼亞在哪兒???就在奧地利南邊,是南斯拉夫的一部分,而十幾年前的民族主義狂熱,把南斯拉夫打成了一片血海。這件事對漢德克的身份意識、對他的創(chuàng)作乃至對其生活都造成了很大影響。
關于漢德克,還有一點是我特別感興趣的。除了劇作家、小說家,他還是“世界蘑菇大王”。據他自己說,他是世界上蘑菇知識最豐富的那個人,是不是吹牛我也不知道。蘑菇還不是可吃的蘑菇,茶樹菇、猴頭菇、平菇、松茸什么的,不是,漢德克并不是專精蘑菇的吃貨,他感興趣的是不能吃的、吃了要發(fā)瘋死人的毒蘑菇。據他說,世上的毒蘑菇有二百多種,他都認識。他為此還寫了一篇帶點兒自傳性的《試論蘑菇癡兒》,一個人癡迷于蘑菇,尋找蘑菇的故事。順便說一句,除了蘑菇這一篇,他還寫了《試論疲倦》《試論點唱機》《試論成功的日子》《試論寂靜之地》,這個“寂靜之地”就是廁所,我讀的書不多也不少,很多年前在《蔭翳禮贊》里讀過谷畸潤一郎寫廁所,然后就是漢德克這一篇。
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一個有博物學興趣的作家。這樣的作家中外皆有,比如納博科夫也有這方面的興趣,他不研究蘑菇,他研究蝴蝶。寫作這件事,上班下班沒法分得清楚,作家整個的生命都會放進去,蝴蝶蘑菇也會不知不覺地進去。納博科夫的小說就有蝴蝶之美,漢德克呢,他的寫作也有毒蘑菇的風格。毒蘑菇艷麗、妖冶,一點也不低調,這艷麗和妖冶是危險的,它是誘惑,也是攻擊,騙取你的注意,抵達它的目的,它的目的是什么呢?當然是你的中樞神經啊,麻醉、致幻、休克等等。所以,漢德克的寫作,一直受到毒蘑菇的復雜意象的影響?!皫滋欤艺@么聊得起勁,有個家伙在旁邊嘀咕:那個,毒蘑菇也有不艷麗的。我一下子就熄火了,???是嗎?那好吧,漢德克的寫作一直受到毒蘑菇的復雜意象影響,比如毒蘑菇的低調、家常,它不會引起我們的警覺,它欺騙我們,潛入我們的神經,控制我們的意識,就好比語言…… 這時,又有一個小家伙在旁嘀咕:漢德克說的是二百多種蘑菇,不是二百多種毒蘑菇。——好吧,算我沒說,下次他來我請他吃云南菜。
瑞典學院對漢德克有一個簡短的評價:“他兼具語言獨創(chuàng)性與影響力的作品,探索了人類體驗的外圍和特殊性?!?/p>
——關鍵詞是“語言”。語言問題是我們理解漢德克的那把鑰匙。漢德克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奧地利同鄉(xiāng):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啟動了哲學在20世紀的語言學轉向。關于人、關于人的存在,兩千年來眾多哲學家苦思冥想,提出無數說法,到維特根斯坦這里,他說,你們都想多了,都沒想到點子上,關鍵在語言,人存在于語言之中。他的論述很艱深,這里不必細說,總之,他的看法深刻地影響了后來的西方哲學和文學,比如在漢德克這里,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維特根斯坦的影響。
漢德克在中國最有名的作品是《罵觀眾》。2016年他來中國,所到之處,大家跟他也不是很熟,沒有那么多話題可說,所以,一搭話就是請您談談《罵觀眾》。老頭兒后來都有點煩了,說我1966年剛出道的時候有一個《罵觀眾》,到現(xiàn)在四十多年了,又寫了那么多東西,你們老提《罵觀眾》,這么些年我不是白活了嗎?
但《罵觀眾》確實重要,從《罵觀眾》入手,我們可以理解漢德克的根本想法和根本姿態(tài)、他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從那時起,他已經寫了四十多年了,他的風格當然有變化,但是,這個根本似乎沒有變。
《罵觀眾》很簡單,但是驚世駭俗。這是一個劇本,和我們所熟悉的戲劇完全相反,它沒有故事,沒有人物,沒有情節(jié),舞臺上也沒有布景,甚至就沒有傳統(tǒng)的舞臺與觀眾的區(qū)分。從頭到尾,就是四個人,站在那里,喋喋不休、夾槍帶棒地罵觀眾。你們這些蠢貨,你們要看的所謂戲劇,不過是“用語言捏造出一樁樁可笑的故事來欺騙觀眾,將他們引入作者精心設計的圈套”,你們“心甘情愿地受愚弄,毫無思想、毫無判斷地接受一種虛偽的、令人作嘔的道德判斷”。
《罵觀眾》罵的僅僅是戲劇嗎?不是的,從根本上說,漢德克是在罵語言。漢德克的創(chuàng)作起于對人類語言的質疑和批判。他和維特根斯坦一樣,認為人存在于語言之中——我們之所以是個人,那是因為人類發(fā)明了、學習了、使用了語言,離開了語言,我們就什么都不是,就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動物,語言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條件。但由此也帶來了一個大問題,那就是,語言是外在于我們的,是異化之物。語言不是我發(fā)明的,也不是你發(fā)明的,是我們學來的,是一整套社會的和文化的知識、傳統(tǒng)、能力,強制性地傳給你、教給你,你不學行不行?當然不行。在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存在都受語言的支配,這種支配是根本的,是你自己意識不到的,越意識不到越根本,我們都以為是“我說話”,實際上,我們想想,大部分、絕大部分情況下,其實都是“話說我”,我們對此習以為常,我們意識不到。
所以,就要“罵觀眾”,就要通過這樣的冒犯性行動,迫使你意識到這個問題。過去我們講“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對漢德克、對維特根斯坦來說,靈魂深處在哪里?就在語言里。語言絕不僅僅是被使用的工具,也絕不僅僅是指涉及客觀事物的符號系統(tǒng),不是中立的、透明的,它自帶世界觀和方法論,任何一種語言,它都積累、生成著復雜的意義,正是語言所攜帶的這些意義支配著我們的生命和生活。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法國作家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曾經談到,戀愛作為一種情感體驗,它植根于一套戀愛話語,不是指向生殖的,而是指向精神的、隱喻的、游戲的這么一套話語?!栋正傳》里,阿Q面對吳媽,有話要說,又說不出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要和你困覺!這就不是戀愛,這是生殖和找打。阿Q不是五四青年,他沒有一套戀愛話語,他如果說,我想和你度過每一個夜晚,那會怎么樣?也許不會挨打,沒準還能談下去。電影里、電視里、小說里,凡戀愛言情,必須是普通話,用地方方言一定笑場,為什么?因為在中國,戀愛話語本身就是用白話、普通話、書面語建構起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是在語言提供的現(xiàn)成劇本中演戲。
如果僅僅是談戀愛倒也罷了,問題在于,這種語言的力量,它會變?yōu)榻y(tǒng)治權力和統(tǒng)治秩序,它會從生命的根部馴服人,它會讓你不知不覺就認為女人就是低男人一等,窮人就該永遠受窮,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等等。漢德克的作品,都是從這個問題出發(fā)的,都是從對語言的這種警覺和批判出發(fā)的,由對語言的批判,到對資本主義文化和社會的批判,到對人的存在的反思。從最初的小說《大黃蜂》開始,他就從根本上質疑傳統(tǒng)的西方文學,認為那些小說,不過是為人們提供理所當然的、騙人的世界圖像,小說作為一種語言方式、話語方式,是虛構的,但漸漸的,這種虛構入侵乃至支配和替換了現(xiàn)實。在漢德克看來,要造反、要革命,就是要從語言干起。
語言是如此重要和基本,它是人類存在的條件和根基,也是文學的條件和根基,在這個問題上干革命,肯定會帶來很復雜、很嚴重的后果。
首先一個后果,就是漢德克認為,所有那些我們以為是小說的小說,有故事、有情節(jié)、有人物、有命運等等,都是騙人的,都體現(xiàn)著語言造就的統(tǒng)治秩序。那么現(xiàn)在,你為了讓人們覺醒過來而寫小說,你怎么辦呢?你必須寫不像小說的小說、不像戲劇的戲劇。所以,讀漢德克,你得準備好,你如果是一個19世紀小說愛好者,那你肯定會很生氣,你倒不一定覺得他在罵你,但你肯定會覺得他在浪費你的時間。
另外一個后果更為根本,就是,你認為語言是人類的牢籠,使我們既無法認識自己,也無法認識世界,但同時,人又不得不在語言中存在,漢德克還得用德語寫小說,那么怎么辦呢?這不是無解的悖論嗎?
在漢德克看來,這正是人的悲劇所在。在他的另一部戲劇《卡斯帕》中,一個人生下來,喘氣兒,活著,當然這還不行,他得“通過語言真正地生下來”,于是就開始學語言,但是,“當我學會第一個詞,我便掉進了陷阱”??ㄋ古吝@種進退維谷的命運就是人類命運的象征??梢哉f,漢德克的寫作就是為了應對、反抗這個命運,把人從作為一種統(tǒng)治秩序的語言中被解救出來,讓人身上、人心里那個沉默的、無言的“我”活過來,發(fā)出聲音,獲得語言,不是“話說我”,而是“我說話”。
但是,“我說話”何其難啊,一個人去掉現(xiàn)成話語的遮蔽和支配,把自己、把這個所謂的“主體”呈現(xiàn)出來,這是很難的事。這就好像我們自己,現(xiàn)在忽然發(fā)了瘋,“惟陳言之務去”,排除所有現(xiàn)成的話,看見今晚的月亮你不要想李白蘇軾、不要想嫦娥玉兔,你只把今晚的這一輪月亮說出來,赤條條無牽掛地說出來;然后同樣的,關于你的生活、關于你自己,你不要小說化、雞湯化,你排除所有現(xiàn)成的意義話語,你說吧——我估計絕大部分人就無話可說了,反正我是無話可說,一臺電腦卸載了系統(tǒng),那還怎么運行?
這既是逃避和反抗,反抗語言的規(guī)訓,同時,也是探索、發(fā)現(xiàn),你不得不最直接地注視自己和世界,并找到、發(fā)明相應的語言。在這個過程中,你實際上是要成為自己的上帝,要有光,靠自己的光照出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你自己把自己生出來、長起來。在生活中,真要這么干,跟瘋了也差不太多,所以,我們沒必要這么干,我們讀漢德克的書就行了。
但漢德克的書真難讀啊。說老實話吧,我把他的九卷本擺在那兒,一本一本翻,每一本都沒翻完,讀不下去。當然,我本來就是一個深刻地接受了語言規(guī)訓的人,而漢德克是“罵觀眾”的,是“罵”我的,他的小說不是回音壁,不是音樂會,他一點兒都沒打算讓我舒服,我舒服了他就失敗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好奇,想看看他如何通過語言把自己生出來,但在這里,又碰到一個問題,就是語言。瑞典學院所夸的語言當然是漢德克的德語,而我讀的是翻譯過來的漢語,從德語到漢語,等于過了一遍篩子,故事、情節(jié)、人物、命運,那還可能剩下不少,而這些在漢德克那里本來也沒有多少,他有的是“語言”,但偏就是這個語言,過完篩子就基本不剩下什么了。我讀漢德克,總覺得結結巴巴、不知所云。 咱也不敢說翻譯有問題,而且我相信,漢德克的德語原文很可能也是結巴的、繚繞的,不會那么流暢,他本來就是要表現(xiàn)意識和主體的原初的生成,這種生成肯定是不熟練的,不可能順口。這種語言瑞典人能看出好,看出創(chuàng)造性,漢語讀者能不能看出來我就不敢說了。從譯本來看,我讀得最舒服的是《罵觀眾》,精確、流暢,是好漢語,但是我多少又有一點懷疑,是不是翻得太好了,少了一點原本的狂亂、粗暴?總而言之,我不能對你說我喜歡漢德克的作品,由此而來的一個教訓是,人還是應該學語言,除了漢語,最好還要學外語。
事情就是這樣,我認為我理解漢德克的理念,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歡他的作品。而且,就理念來說,雖然看上去很本質、很尖銳,但我總覺得那近于屠龍之技,殺龍的技術,技術很高很新,但龍在哪里?或者說,在歐洲語境下,他的批判缺乏真正的政治性。我就是愛看個傳統(tǒng)戲,雖然照你這么說,確實也有問題,但說到底是多大的事呢?值得你這么撒著潑地罵?來都來了,看你罵了半天了,那就鼓個掌唄,又是多大的事呢?人固然是生存于語言,一竿子插到語言上去,能搞出五花八門精致的理論,也能搞出各種驚世駭俗的當代藝術,但也很可能回避了現(xiàn)實的和結構性的社會政治疑難,淪為無關痛癢的撒嬌。這不僅是漢德克的問題,也是歐洲、特別是西歐文學的問題。我在別的場合說過,西歐小說已經失去了動力,因為它的意識封閉掉了,自以為“真理在握”,它不再能面對真正的問題,不再經受人類生活嚴峻復雜局面的考驗。
然后,考驗來了,正好掉在漢德克頭上。我一開始說了,他母親是斯洛文尼亞人,雖然屬于奧地利這邊,但畢竟斯洛文尼亞民族的主體是在南斯拉夫。我們知道,20世紀90年代,冷戰(zhàn)結束后,社會主義的、以斯拉夫人為主的南斯拉夫土崩瓦解,發(fā)生殘酷的內戰(zhàn),這是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在歐洲發(fā)生的唯一一場戰(zhàn)爭,而斯洛文尼亞率先宣告獨立,投向西方陣營,為這場戰(zhàn)爭拉開了序幕。后殖民后冷戰(zhàn)時代造成了世界上很多人在身份上的糾結、危機,忽然南斯拉夫打起來了,換了別人也就是看新聞看熱鬧,而漢德克,他媽媽也是斯洛文尼亞人啊,能說沒關系嗎?沒關系也有關系了。由此,我們也看到身份問題的復雜性,身份可不是身份證上的照片和號碼那么簡單,人有層層疊疊的身份和認同,比如我,是中國人,是山西人,是山西運城人,是山西運城芮城人,像個俄羅斯套娃,但我要是碰見河北人,我又馬上變成了河北人、河北保定人、河北保定完縣人,因為那是我母親的家鄉(xiāng)。我的認同可能隨境遇而變化和變換,認同與認同之間、身份與身份之間,很多時候并行不悖,你是個山西人一點不妨礙你同時是個司機、是個男人、是個父親、是個中國人,但有時會發(fā)生沖突,會撕裂和斷裂,特別是,在嚴峻的社會歷史局面中,人很可能會陷入身份危機,某些自然的、休眠的身份可能被喚醒,人甚至會脫胎換骨,為自己發(fā)明新的身份、建構新的認同。比如漢德克,他身上流著斯洛文尼亞人的血、斯拉夫人的血,對他來說這未必是多大的事,但現(xiàn)在,在眼前的這場悲劇中,他忽然意識到他不是看戲的人,他不是新聞的看客,他的批判性理念,過去是運行在語言層面、個人的日常經驗層面,現(xiàn)在,他面對著大規(guī)模的殺戮、仇恨,面對歷史和現(xiàn)實矛盾的總爆發(fā),他身在其外,心在其中,他覺得斯洛文尼亞的事、南斯拉夫的事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自己的事。
于是,他來到了塞爾維亞、斯洛文尼亞、波斯尼亞,一路走過去,寫了三篇文章:《夢想者告別第九王國》《多瑙河、薩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納河冬日之行或給予塞爾維亞的正義》,還有《冬日旅行之夏日補遺》。這三篇文章在中文版中收入了《痛苦的中國人》,據說這本書賣得不錯,因為大家看書名覺得和咱們有點關系,實際上沒什么關系。這三篇我認真讀了,對我來說,漢德克此前的作品如果是飄著的,那么這三篇就是他的錨,扎到了泥濘的、迫在眉睫的人類的困境和苦難中去,在極其復雜的歷史和現(xiàn)實境遇里艱難地探索什么是真實、什么是正義。
南斯拉夫問題,確實極其復雜,上千年的一團亂麻,如果在這里說清楚,就不是談文學,變成講歷史了,而我對此也毫無準備。簡單地說吧,在當時,在西方輿論中,在西方知識界、文學界,關于南斯拉夫的內戰(zhàn)形成了一個固定的劇本,牢不可破,在這個劇本中,塞爾維亞是邪惡的,是進行種族屠殺的一方,塞爾維亞領導人米洛舍維奇幾乎就是一個小號的希特勒,美國人就是這樣認為的,西歐人、德國人就是這樣認為的。但是,我們知道,漢德克對這種寫好了的劇本根本不信任,那往往只是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治秩序的產物,而就南斯拉夫來說,這套劇本顯然是冷戰(zhàn)的延續(xù),不僅因為南斯拉夫曾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更因為南斯拉夫、塞爾維亞是“斯拉夫”,北邊還有一個“斯拉夫”,就是俄羅斯?,F(xiàn)在,漢德克來到昔日的戰(zhàn)場,從冬日到夏日,他面對著陰郁、沉默的人們,那些塞族人,那些被指認的罪人。給我的感覺,他的行文、他筆下的人依然是遲疑、艱難、不連貫的,但我想,這未必完全是翻譯的問題,這也不僅是從空無中自我生成的艱難,這是一種被專橫的話語暴力壓制著、壓制到沉默之后的艱難,是面對世界無話可說、知道說了也白說的無望和凄涼。在這里,漢德克對語言和文學的批判落到了土地上、落到了焦土和廢墟上,擴展到對媒體語言、信息語言的政治批判,他發(fā)現(xiàn)西方媒體圍繞南斯拉夫發(fā)生的事制作了一套遠離真實、漠視真實的非黑即白的圖景,深刻地控制著支配著人們的思想,進而控制和改造了現(xiàn)實。在這里,虛構就是這樣變成現(xiàn)實的,語言就是這樣抹去聲音的。漢德克面對著這片土地上活生生的悲劇,他忍不住想象,一切本來可以不這樣,原來的南斯拉夫或許能夠構成第三條道路,各民族可以在其中和平相處,但是,在西方的推波助瀾下,南斯拉夫被毀掉了,他說:這是一個很可恥的行為。進而,他站出來說:我們也應該聽聽塞爾維亞人的聲音,我們應該思考一下塞爾維亞人的正義。
也就是說,漢德克并沒有簡單地站在斯洛文尼亞這邊,實際上,就像剛才說的,斯洛文尼亞率先獨立,迅速完成了民族和國家身份的轉換,不再是“斯拉夫”,而是屬于中歐、向著西歐。我的感覺是,漢德克對于這個民族如此輕率地轉身是痛惜的,在他的眼里和筆下,這個新的國家如此輕佻,他一點也不喜歡德國化的斯洛文尼亞。他的認同經由斯洛文尼亞轉向了原來的南斯拉夫,這使他的批判意識獲得了一個支點:人們站在審判者和成功者一邊,為什么不聽聽被審判者和失敗者的聲音?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公正的、追求真實的法庭?
然后,漢德克就闖禍了,就被罵慘了。在大街上罵觀眾是要付出代價的,背叛他的西方精英身份和認同的結果是,漢德克成為西方文學界和知識界公認的“混蛋”。這廝獲得諾貝爾獎,他們氣炸了:你們怎么能把獎給了這么一個家伙,他說塞爾維亞也有正義,他甚至參加了米洛舍維奇的葬禮!
在這件事上,我佩服瑞典學院。他們藝高人膽大,他們敢于發(fā)一回瘋,以此證明他們沒有失去語言和精神的彈性。雖然以我的知識,無法對南斯拉夫問題做出深思熟慮的判斷,但這樣一個作家,他一直力圖自己把自己生下來,離群索居,艱難地讓沉默化為語言,然后,在命運(對不起,他不喜歡這個詞)來臨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所謂“人類體驗的外圍和特殊性”在越出了資本主義世界的日常經驗之后原來竟是不可觸碰的,他走過去了,決意把自己放到困境中去,走進被放逐的人群之中,至此,被他生下來的那個自己,才真正走進世界。這個歐洲老炮兒,他讓我想起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期間的加繆,我因此喜歡漢德克,盡管他在很多人眼里是個混蛋,盡管他的大部分作品我其實看不下去。
漢德克,他也是吉姆文德斯的著名電影《柏林蒼穹下》的主要編劇,在那部影片里,有一首詩一直回響: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幻想小溪是河流,河流是大川,而水坑就是大海。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不知自己是孩子,以為萬物皆有靈魂,所有靈魂都一樣,沒有高低上下之分……
2019年10月14日初稿
11月23日改定。
11月27日再改定。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