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小說《封鎖》與戲劇《藩籬》(Fences)都有一個統(tǒng)領(lǐng)性隱喻,其蘊含的寓意共同指向人類的生存困境。本文試從“封鎖”與“藩籬”隱喻意義的兩歧性方面來進行比較,找出二者的異同,并在弗洛姆人本主義理論的視域下對其成因進行探析。
關(guān)鍵詞:封鎖 藩籬 隱喻 兩歧性
《封鎖》是張愛玲寫于1943年的一部短篇小說?!斗h》(Fences)是著名的美國當(dāng)代非裔劇作家奧古斯特·威爾遜(August Wilson)于1985年創(chuàng)作的的戲劇作品。兩者相距42年,但他們所揭示和表達的又是不謀而合,跨越了性別、國別和種族的差異,共同指向人類的生存困境。本文試從“封鎖”與“藩籬”隱喻意義的兩歧性方面來進行比較,找出二者的異同,并在弗洛姆人本主義理論的視域下對其成因進行探析。
一.“封鎖”的兩歧性
小說以《封鎖》為名,講述的是戰(zhàn)爭年代封鎖期間的故事。在這個封鎖的特殊時空里,男女主人公受內(nèi)外因素所驅(qū),暫時背離日常的生活軌道,在機緣巧合之下,由試探到放下防備,由心不在焉的聊天逐步發(fā)展到隱秘的情感交流,由相知到相戀,甚至談婚論嫁。在被“封鎖”的電車中,宗楨和翠遠突破了親人情感的“封鎖”,陷入愛河中;在封鎖解除后,二人受世俗和人性的“封鎖”,轉(zhuǎn)眼間形同陌路,仿佛生離死別,回復(fù)到日常生活原樣。小說在封鎖——反封鎖、反封鎖——封鎖的拉鋸中,對世事人生和人性的荒誕進行“反諷式的觀照”,文本的張力就在各種力量的對立又統(tǒng)一、矛盾又平衡的悖論中形成, 產(chǎn)生巨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
“封鎖”是個極好的隱喻,揭示了人在庸常生活中被世俗功利和道德倫理約束禁錮,將人追求自由、幸福的本性封鎖;而一旦遇到特殊的外部環(huán)境,如戰(zhàn)爭時期的軍事封鎖,切斷了時空,打破了庸常生活的“封鎖”禁錮,人就會顯露出本真的一面。但是,當(dāng)這種特殊時空解除了封鎖,人又會回復(fù)到本性被“封鎖”的狀態(tài)?!胺怄i”的兩歧性在于外部環(huán)境的封鎖與人性的封鎖呈現(xiàn)悖反。二者相反相成,對立又統(tǒng)一,矛盾又平衡。
男女主人公因誤會而相戀,也因誤會而分離。他們各有自己的初衷、意圖和對男人女人、愛情婚姻的認識,他們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人,貌似彼此理解,敞開心扉交流,實際上二人仍然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不僅無法與家人、同事溝通,而且彼此之間也是無法同頻共振,不能真正意會和體悟?qū)Ψ降膬?nèi)心。在對待戀愛中男說女聽這件事的不同想法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翠遠從取悅男性、保護自己的角度去想,宗楨則是從占有女性方面認識;意識深層前者近于妾婦之道,后者是不折不扣的男權(quán)主義。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難能溝通,原因在于每個人都有“個人天地”,它是一個自足且獨一的世界。對于個體自身,這片“個人天地”具有唯一性,是對自我的確認,是與他人進行溝通的基礎(chǔ);對于他人,它就是“封鎖”,成為無間溝通的障礙。“封鎖”的兩歧性還在于個體渴望溝通與個體間的難能溝通,這是意愿與事實的悖論。
二.“藩籬”的兩歧性
《藩籬》描述了黑人環(huán)衛(wèi)工特洛伊及其家人的生活故事,他的生活變化就是圍繞著修建這個籬笆而展開。他的妻子羅斯要求特洛伊父子在房子的花園周圍修建籬笆,為的是更好保護她和她的家庭。然而,劇作家聚焦于特洛伊一家的糾葛,通過夫妻、父子等這些最親密的關(guān)系來揭示相互之間存在的無形樊籬,表達出“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中充滿藩籬”,“Human relationships are fences”。
藩籬本義是屏障,是保護身處其內(nèi)的人不受外面的打擾和侵犯。它來源于現(xiàn)實和心理的不安全感,目的是保障自身安全,如同古代的城池,為了確保安全而修筑城墻,里一層外一層,這是人類求生存的本性使然。但反諷的是,藩籬在保護之外,尚有樊籬之意,即是牢籠,什么叫畫地為牢,它阻止了外在的打擾和侵犯,同時也阻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和溝通,更多站在一己的角度和立場,夾帶著偏見與私利。“藩籬”既是有形的籬笆,也是無形的樊籬,有形的屏障并沒有保證內(nèi)部的安全與穩(wěn)固,反而誘發(fā)無形的樊籬生成,導(dǎo)致家庭成員間發(fā)生沖突、關(guān)系緊張,這是“藩籬”兩歧性的顯性層面。它的隱性層面是人與人之間互為樊籬,即是將屏障之義引申開去,每個人都從“個人天地”出發(fā),在保護自身的同時也疏離了他人。
三.“封鎖”與“藩籬”兩歧性的異同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都是作品的統(tǒng)領(lǐng)性隱喻,其意義的兩歧性,既有相同也有差異。兩者都是借助有形的“喻體”來闡釋抽象的“本體”,都有顯性和隱性層面,顯性層面是有形與無形的悖論,隱性層面是無形的兩個屬性間的悖反,都指向了人類生存的困境。在這個意義上,張愛玲和奧古斯特·威爾遜進行了跨越時空的交流,沖破了“封鎖”和“藩籬”。
兩者最大的差異則是對于悖反的兩歧性,張愛玲是抱著悲觀的態(tài)度,充滿悲憫情懷,“封鎖”而無法突圍;奧古斯特·威爾遜是抱著樂觀積極的態(tài)度,傳達“我們生活在各種藩籬中,而突破藩籬的最佳武器是愛”的理念。
《封鎖》的結(jié)局,宗楨主動離開了翠遠,回復(fù)到日常生活的狀態(tài),盡管內(nèi)心掙扎著要不要打電話給翠遠,但并沒有見于行動,像那只烏殼蟲一樣爬回了窠里。封鎖期間發(fā)生的戀情就像做了一場不近情理的夢,像上海打了個盹。人性被封鎖的個體無法突破“封鎖”,無法心意相通,永遠陷于困境。就像小說開頭描寫的電車軌道“像兩條光螢螢的,水里鉆出來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1],平行的軌道永遠沒有交會的一刻。
《藩籬》中,羅斯用愛和寬容突破無形的樊籬。特洛伊出軌,與情人生下私生女,當(dāng)情人生下嬰兒病逝后,他帶著小孩回到家里。羅斯盡管無法原諒丈夫的背叛,但出于對孩子的憐愛,她收留了并視如己出用心照料。對待丈夫的弟弟,一個在戰(zhàn)爭中受傷的殘障人,她也是悉心照顧。對待丈夫前妻的兒子,盡管丈夫不斷地嘲諷,她依然百般安慰并給予經(jīng)濟上的支持。對待小兒子,堅定支持他的棒球夢想,在他因抱有成見不愿參加父親葬禮時,極力勸說,希望實現(xiàn)父子的和解。作品中的布魯斯(blue)歌曲,傳承了三代,由特洛伊的父親傳給他,再由他傳給了兒子柯里。而這兩對父子之間都似仇敵關(guān)系,特洛伊的父親性格暴躁,經(jīng)常毒打他,導(dǎo)致他十幾歲就離開了家;特洛伊因不同意柯里加入大學(xué)的橄欖球隊導(dǎo)致父子之間發(fā)生肢體沖突,柯里離家出走,加入了海軍。然而,在他們內(nèi)心,這首歌好似代表著父親和親情,像血液一樣流淌在身體中,是無法割舍和抹去的,柯里正是唱了這首歌后,改變了主意,決定參加父親的葬禮。它體現(xiàn)的不僅是父子間的傳承,而且是家族的傳承,乃至于種族的傳承;不但是一家人的精神紐帶,也寓意著個體之間突破樊籬達致理解,實現(xiàn)精神層面的溝通。在這點上,奧古斯特·威爾遜和張愛玲卻是南轅北轍,都有各自的“個人天地”和見解,難以評說高下。
四.“封鎖”與“藩籬”兩歧性的成因探析
弗洛姆的人本主義理論在剖析人的問題時,從人的生物學(xué)弱點出發(fā),推論出人的產(chǎn)生,進而論及人的生存境遇,提出人的“生存的兩歧”和“歷史的兩歧”,深刻論述了人性中所蘊含的兩種性質(zhì)的矛盾。[2]弗洛姆認為,人“永遠無法擺脫其‘生存的兩歧”[3]:一是生與死;二是人的潛能與生命的短促;三是個體化與孤獨感。在此著重介紹個體化與孤獨感。每個人不僅是一個獨特的整體,而且還能意識到他自身是一個獨立的整體。隨著人的發(fā)展,人的獨立性越來越強,人的個體化程度越來越高;另一方面,人對外界的依賴越來越小,與外界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與外界的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正因如此,人越來越孤獨。[4]“人雖然無法消除它們,但可以通過各種途徑(用什么樣的途徑取決于他的性格及其文化)對它們作出反抗。”[5]弗洛姆認為,克服孤獨有兩種方法:一是通過與群體保持一致,順從于他的風(fēng)俗習(xí)慣與觀念信條,從而達到自身與群體的結(jié)合;二是通過愛和工作使自己自發(fā)地與世界聯(lián)系起來,在不放棄自我尊嚴和獨立性的前提下,實現(xiàn)自己、自然、他人三者之間的融合[6]。在弗洛姆看來,愛是一種能力,具有四個基本要素:關(guān)心、責(zé)任、尊重和了解,并以博愛、母愛、性愛、自愛和宗教之愛這五種形式存在。
以弗洛姆的人本主義理論觀照《封鎖》和《藩籬》,我們能夠找到作品中人物難以溝通和孤獨的緣由。孤獨是人與生俱來的,屬于人的本性或者說生物性。人的個體化程度越高,個體之間就越疏離,溝通從而更難。是人的生物學(xué)弱點導(dǎo)致了“生存的兩歧”,“生存的兩歧”導(dǎo)致了“封鎖”與“藩籬”的兩歧性。不同在于張愛玲由于受到父母的傷害和父愛母愛的缺失,對愛抱有深深的懷疑,因而她筆下的“封鎖”是徹底的,沒有突圍的希望與可能;而奧古斯特·威爾遜與弗洛姆觀點一致,認為愛是突破“藩籬”和擺脫孤獨的最佳武器和途徑。
五.結(jié)語
古今中外,許多作品都在探究人的生存境遇和人性的深層與邊界,借由紛繁復(fù)雜的社會生活透視隱秘、糾纏的人心世界,這也是文學(xué)一個恒久的主題?!斗怄i》與《藩籬》都在探尋“生存的兩歧”,盡管帶有作家各自的立場,但不妨礙它們的魅力和對它們的評價。
參考文獻
[1]張愛玲.傾城之戀[M].京華出版社,2006年
[2][4]方幸福.論弗洛姆對人的生存困境的分析[J].湖北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7(12):71,72.
[3][5]埃里?!じヂ迥?陳學(xué)明譯.尋找自我[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年
[6]陳默.拯救人性的愛:弗洛姆人道主義倫理思想初探[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xué),2005年
(作者介紹:陶一權(quán),廣東文藝職業(yè)學(xué)院講師,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