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
當代中國文學的非虛構寫作,正呈現(xiàn)出風起云涌之勢。2019年,安徽作家余同友的兩部非虛構作品——《村里有座廟》《尋鱷記》——連續(xù)兩次獲得澎湃新聞大獎。由他的啟發(fā),我想談一談我所了解的海外華文文學的非虛構創(chuàng)作,及其所講述的“中國故事”。
非虛構寫作(nonfiction writing)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來逐漸興起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也是近年來當代文學現(xiàn)實主義轉向和回歸?!胺翘摌媽懽鳌鳖櫭剂x,就是基于“事實”前提展開的寫作活動。在西方的文藝理論中,“非虛構寫作”廣義上涵蓋了史傳文學、報告文學、游記散文等體裁,狹義上則特指美國 20世紀 60 年代以來興起的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 novel)和新新聞報道(new journalism)。而在中國落地生根的“非虛構寫作”,恰恰就是這兩條線索齊頭并進的結果。美國學者約翰·霍洛韋爾把這一小說形式定義為“一種依靠故事的技巧和小說家的直覺洞察力去記錄當代事件的非虛構文學作品(nonfiction)的形式”(《非虛構小說的寫作》,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4頁),2005年《鐘山》雜志開設“非虛構文本”欄目,李潔非、王彬彬等人在此欄目發(fā)表文章,2010年開始,《人民文學》李敬澤主編“非虛構”欄目,1996年《天涯》創(chuàng)辦“民間語文”欄目,主編韓少功在“編者按”里要求把文學下降到廣闊的地面上來?!胺翘摌媽懽鳌边@一舶來的概念,近年來成為中國的又一文化熱點。非虛構寫作在中國的發(fā)展過程,寫作形態(tài)、寫作特色等,都具有獨特的中國特色和中國經(jīng)驗。非虛構寫作中的當下中國,“中國故事”作為“能指”,不再有明確的“所指”,而是一個無限打開的碎片化的空間。
何謂“非虛構”?批評家李敬澤在因《人民文學》(2010年第10期)增加“非虛構”欄目并突然流行之后也對非虛構概念進行了界定和說明:“非虛構作品的根本倫理應該是:努力看清事物與人心,對復雜混沌的經(jīng)驗做出精確的表達和命名,而這對文學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艱巨而光榮的目標。”(《留言》)其實這正是“非虛構”的魅力和開放性所在。海外華文寫作從興起之初,就有較為明顯的非虛構傾向,這和中國當代文學中的“非虛構”寫作始于文學界的倡導與推動不同。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海外華文寫作一開始就以經(jīng)驗寫作為主。如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大批外交使節(jié)、留學生和出國謀生的華人留下的華人生活記錄,接下來的留學生生活寫作,還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新移民文學中的異鄉(xiāng)生活為底色的移民書寫。無一不是以真實人生為藍本,開始自己的華文小說創(chuàng)作之路。
近年來,海外華文作家開始了自覺的非虛構之路。海外華文寫作中對于非虛構題材的處理有幾種不同的模式,一種是自傳或族裔自傳(autoethnography)的方式,海外華人寫作有大量的紀實性作品。在后殖民理論視野中,華裔文學和世界少數(shù)族群文學一樣,都是以自傳或族裔自傳的方式從邊緣到中心運動的,這種自傳傾向于采用紀實的方式,以便得到主流話語的關注和肯定,能夠順暢地使邊緣群體和弱勢族群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也能夠在歐美出版市場顯現(xiàn)出更多的吸引力,滿足西方對神秘東方的想象。西文本身就有nonfiction寫作傳統(tǒng),海外華人作家的寫作在書寫自身、回望歷史、整理民族記憶的時候也大多會使用紀實手法,這是一種陌生環(huán)境的文化震蕩,也是一種自我東方化策略。如張戎的作品《鴻》(Wild Swans:Three Daughters of China)就是策略性紀實自傳的方式,在小說中附有大量證明文本真實性的副文本。周勵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紐約》也是基本基于真事改編的,而且在出版時強調了此書的真實性,以獲得更多的關注。這種紀實手法在早期海外華文寫作中不斷被采用,既有自我東方化的敘事策略,又與早期移民來到異國他鄉(xiāng)強烈的“震撼體驗”和異國經(jīng)驗相關。
近年來海外華文非虛構文學又大量出現(xiàn)非虛構與虛構交叉融合的特征。加華作家陳河的戰(zhàn)爭小說《沙撈越戰(zhàn)事》和《米羅山營地》,都取材二戰(zhàn)時期馬來亞多族裔的抗戰(zhàn)歷史事件。作者通過對英國特種兵分隊、紅色游擊隊、國民黨一三六部隊、依班族土著部落和日軍司令部等資料的爬梳整理,呈現(xiàn)了海外戰(zhàn)場上的華人華僑抗戰(zhàn)史。陳河在寫作歷史小說《甲骨時光》時,就以學術的態(tài)度參閱了《殷墟卜辭研究》(邦島男)、《董作賓傳》(郭勝強)、《殷墟文化研究》(楊寶成)、《安陽》(李濟)、《殷墟譜》(董作賓)、《殷墟卜辭綜述》(陳夢家),還有文中提到的加拿大早期傳教士懷特主教的《河南的猶太人》等文獻。小說中侯馬的古廟、甲骨坑的挖掘、大犬這一傳奇人物在史料上的記載、青銅盉的展覽等細節(jié)都可以和史實一一對應。但是整個小說的展開卻是在虛構的層面上,陳河讓楊鳴條在幻覺中無數(shù)次回到商朝,現(xiàn)實和幻想相結合,基于甲骨發(fā)掘的真實歷史講述了一個奇崛奇幻的穿越故事。除此以外,還有美華作家哈金以“南京大屠殺”為史料基礎的《南京安魂曲》,袁勁梅以“飛虎隊”的背景的《瘋狂的榛子》,黃碧云以香港監(jiān)獄變遷和九龍騷動歷史事件為材料的《烈佬傳》和《盧麟之死》等等。這種小說嚴格意義上,并不算非虛構小說,但是利用了非虛構的特點,用非虛構的調研方式和文獻收集進行小說的前期準備和題材積累,拓寬了作家的寫作視野,其史實的基礎也增加了作品的魅力。
更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出現(xiàn)的以紀實、實地調查訪問、文獻佐證為基礎的非虛構寫作。少君2002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少年偷渡犯》,以五十八名中國偷渡者慘死英國多佛爾港事件為契機,以洶涌的國際偷渡潮為背景,展現(xiàn)中國少年偷渡美國的悲劇生活。近年來李彥的系列非虛構寫作也非常值得關注。李彥的作品忠實于新聞報道的嚴謹,史料真實可信。她的《校園里那株美洲蕾》刊登于《當代》2019年的第4期,并獲得首屆方志敏文學獎。這篇作品以探求校園里的一株美洲蕾的來源為線索,發(fā)現(xiàn)這棵樹是獻給著名亞洲研究學者托馬斯·亞瑟·畢森(Thomas Arthur Bisson) 博士的,他于1969年起在滑鐵盧大學瑞納森學院執(zhí)教并創(chuàng)立了中國語言和文化課程。作者發(fā)現(xiàn)自己出現(xiàn)在1973年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出版的一本書里,這本書的名字叫《一九三七年六月在延安:與共產(chǎn)黨領袖們的會談》,并發(fā)現(xiàn)比森與毛澤東等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在延安的合影,作者收集了比森發(fā)表在紐約《今日中國》雜志上的文章,講述了他在延安訪問的故事,更通過這段尋訪串聯(lián)起了紅色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缎〖t魚你在哪兒住》中描寫了加拿大駐中國的前任大使明明德,他是甲骨文出土地發(fā)現(xiàn)者明義士之子,作者幾次去渥太華他的家中采訪,把這個家族的故事用英文寫了出來。李彥的《不遠萬里》包括兩部分:上編《尺素天涯》尋找白求恩與毛澤東珍貴合影的照片始末,描寫了兩位女性和白求恩之間的關系,揭示了白求恩走向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并犧牲在中國的人生之路。下編《何處不青山》則圍繞這張珍貴照片的下落描寫了世態(tài)眾生,并對《尺素天涯》中的眾多人物命運進行了進一步的交代,形成互文性質的表達。白求恩在中國和加拿大認知接受有著巨大反差,很多加拿大華文作家都對這個題材感興趣。李彥寫作的不同之處在于她本身就有深厚的新聞學和歷史學的學科背景,面對白求恩這樣一個歷史上存在過的人物,她不是停留在書齋的虛構,將白求恩作為一個意象符號來澆自己心中塊壘,而是將真實放在第一位,通過實地考察、采訪知情者、收集史料等方式,試圖進行現(xiàn)場的還原和復制,在追尋真實的同時進行反思和反省,揭示出事件本身的復雜性和多義性。在書中,李彥展示了很多珍貴的史料,如白求恩不但是一名手藝精湛的外科醫(yī)生,同時也是一個作家,白求恩的戰(zhàn)友們集體撰寫的《手術刀就是利劍》,美國《進步周刊》發(fā)表的第一篇反映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文藝作品《中國肥田里的穢草》,就出自白求恩筆下。全書中最重要的史料則是一張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毛澤東和白求恩的合影照片,這張珍貴照片的下落成為了貫穿全文的重要線索。作者還找到了比爾的父親愛德華的照片和檔案,作者像一個偵探一樣,試圖去填補歷史缺失的鏈條和環(huán)節(jié)。在關于白求恩的敘事邊界不斷拓展的今天,建立了理解白求恩的不容忽視的歷史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