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一
“先鋒文本”,我愿意先從“先鋒”這個概念談起。我承認作為一個偏向于“先鋒”的作家,我所使用的“先鋒”概念不同于舊有的、原教旨的那個概念,在《江南》的欄目選擇看來也并不同于此——在這里,我愿意重審我對“先鋒”性的理解:首先,它是對未有的補充,這里的“未有”既可以是知識智慧上的,也可以是技術方法上的,如果二者俱有突破當然最佳。我對先鋒的理解從來不止于技術更進,它只是一個側面,事實上,這個側面也始終與作家看世界的方法方式緊緊相連。其次,它的文字能夠展現(xiàn)強烈的“冒險意識”,是那種從我們的慣常狀態(tài)中有所掙脫、讓人耳目一新的文本。它會致力于不落俗套,它會致力于不讓我們一覽無余。再次,它在讓我們獲得驚訝感的同時還保持了說服力,在初讀的時候我們可能會產(chǎn)生“怎么能夠如此”和“原來也可如此”的觸動,但在閱讀過之后,它又會讓我們稱絕,發(fā)現(xiàn)它的“如此”是如此的合理、自恰與嚴密。許多時候,許多的先鋒文本在說服力的完成上做得不夠,于是它便成為“先鋒”遭受詬病的重要理由——是的,文學從來都是一個不斷試錯、不斷在試錯中得以完善的過程,但盡可能達到完善、保持住說服力是小說家最基本的才能,這一點需要引起重視。
從某種意義上講,所有的優(yōu)秀文本(特別是經(jīng)典文本)都是先鋒文本,它總是在文學史上最先做出發(fā)現(xiàn),最先達至完美、平衡和深度,最先為文學開創(chuàng)了又一可能……有人說所謂文學史本質(zhì)上是文學可能史,如果我們略加思考,會發(fā)現(xiàn)它太具真理性了,沒有哪一個文本是因為重復了李白的詩而成為文學史上的重要標識,絕無可能。然而我們也需要慎重地從另一方面進行指認:所有的優(yōu)秀文本(特別是經(jīng)典文本),都包含著前人經(jīng)驗的綜合,創(chuàng)新從來不是排拒經(jīng)驗吸納的,恰恰相反,它要廣泛吸納并在此基礎上努力進行……這個文學上的聯(lián)合國,不需要誰在空客、波音、蘇30、B-35技術已經(jīng)成熟的今天再由誰憑空地、天才地“發(fā)明”一下剛剛飛過樓頂?shù)娘w機。
二
從習慣認知上來講,無論是戴冰的《西裝革履》還是曹軍慶的《小鎮(zhèn)兄弟》都不先鋒,它們沒有使用上世紀八十年代先鋒小說實踐時的眩目技藝,沒有時空的多重交織和順序打亂,也沒有那種有意模糊的玄秘性氣息……這兩篇小說,都有些現(xiàn)實主義色彩,都是老老實實地講述生活故事的方式,這里面沒有魔幻的陰影也沒有怪力亂神,每一個人物、事件和故事的發(fā)展都是有極為合理的生活由頭的——如果說先鋒,他們“先鋒”在哪兒?《江南》又為何將它們放置于“先鋒文本”的欄目中?
《西裝革履》屬于“無事生非”,典型的、被有意強化的“無事生非”,戴冰有意把故事的褶皺用熨斗抹平,再平些,他把故事甚至用力地做得淡而極淡——我看得出他的這一有意,他非要杯水微瀾,而且把對杯子的晃動幅度也嚴格克制……不過就是在某一日,“我”穿了一件西服上班,這件平時拒絕的西服竟然成為了“我”的心病,于是……這里的于是也依然是杯水微瀾,甚至是睡一覺就好了的微瀾,可它竟然以那么纖細、過敏而黏稠的方式跟隨著“我”,讓“我”有了可怕的幻夢和莫名的舉動。當然,也依然止于此,故事在結束的時候還處于微瀾狀態(tài),看不出所謂爆發(fā)的可能。但可能性不存在么?
前段時間與河北師大的王永祥老師談及自卡夫卡以降的“現(xiàn)代主義”,他有一段有意思的話讓我深?。核f現(xiàn)代主義以來許多的文學文本開始關注人的內(nèi)心,“發(fā)明”或發(fā)現(xiàn)了人的內(nèi)心世界,自己開始咀嚼自己的內(nèi)心,人的神經(jīng)也越來越細膩——王永祥老師認為它帶來的問題是人的行動力的進一步匱乏,而“街頭行動永遠大于內(nèi)心行動”。是否“永遠大于”值得商榷,也許不好以重量來衡量,但它所帶來(或說導致)的行動力的匱乏卻也是一個事實。我覺得,《西裝革履》的先鋒性在于這一確認,他做出了先驗性的發(fā)現(xiàn):當日常的平庸和過度的瑣細化在進一步加深的過程中,“個人”已無大事,因此造成了他對“怎么會不自覺地穿上了平時不穿的西裝”無限放大的可能。這里面埋伏著諸多纖細,這纖細又有著內(nèi)在的和豐富的指向……這個幽深當然可以細細闡釋,但它屬于經(jīng)驗累積,我無意就已有再做補充,我要說的是,《西裝革履》更有先鋒性的推進,那就是認知內(nèi)心的敏銳過度與行動能力的退化之間的關系。昆明培訓期間與“湖南女人”之間的故事意味深長,它暗暗地呈現(xiàn)了“葉公好龍”的性質(zhì),在所謂的進退之間,欲念和行動之間……戴冰有意的克制和抹平在這里有了審視和追問:我們在意的那些小,真的是對它的在意?我們過于理性和克制的行為背后,又有怎樣的深刻內(nèi)在?我們會一直如此,會一直甘于如此么?
曹軍慶的《小鎮(zhèn)兄弟》,它更有現(xiàn)實感,所講述的是一個在垃圾桶里覓食的拾荒者的底層故事,使用的也是慣常的現(xiàn)實主義寫法……它和所謂的“先鋒小說”也不搭界。沒錯兒,它在語言方式、敘事方法、進入角度、時空使用等技術方法上都不具備先鋒小說的基本表征,單單從技術層面它不是先鋒性的。那,它的先鋒性在哪兒?
在于,另一種的未有補充,一種之前少有提供的認知的呈現(xiàn)。在這里,這個垃圾桶側的覓食者是一個一直被侮辱和損害的人,他的命運多少是時代強力的結果,時代的一粒灰落在了他的頭上,他因此變成……他曾有過試圖,包括自我的拯救和改變,但這些無不一一被輕易而斷然地拒絕,他慢慢地,只得甘于,慢慢地,又生出了可憐的自得……且不說他“對別人給的食品不放心”這句話是否是他說出,即使真的由他說出也只能是自我解嘲,是對自己可憐的可笑的自尊的小小維護。曹軍慶的《小鎮(zhèn)兄弟》要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底層生活的艱難、無助,被侮辱和被損害,以及與大老板陳從德之間的階層對比,也不僅僅是指認理發(fā)鋪老板其實是毒梟的事實,也不僅僅是言說“我表哥”從禮和所謂七哥之間的拾荒情誼,盡管這些也都在著。他要說的,還有努力通道被捻斷的痛楚與無奈,以及“最后的尊嚴”。
是的,在這篇小說中我讀到了一種尊嚴感,一種以往的小說鮮有提供的尊嚴感。它附著于已經(jīng)認命、甘于處在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位置上的人的身上。妙在,曹軍慶并未明確地強化,卻在故事中草蛇灰線,將它滲透出來。
三
我還需要重審,所有的優(yōu)秀的文本(特別是經(jīng)典文本)本質(zhì)上一定是先鋒的,它需要為我們這個新聞日漸豐富、信息日漸過重的世界提供新質(zhì)和可能,提供追問、審視和認知的新質(zhì)與可能。這里的先鋒,可以不是技術特色特別容易指認的那種,特別八十年代的那種,但,它一定要在內(nèi)容上、思考上給我們新質(zhì)。
我也還是期待,能有在技術經(jīng)驗和思考經(jīng)驗上俱有特別提供的那種。我想我們應當知道,技術的改進不僅僅是技術的,它還是看問題、看世界的另一方法和另一經(jīng)驗,小說中的魔幻因素介入是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遠不是我們以為的堅實,它有我們尚未認知的、未能科學解釋的領域;荒誕因素的介入,是因為我們的生活日常時常會有荒誕的籠罩,它是一種可能;碎片化處理,時空交織,意識流……無一不是和我們開啟的另一認識論相關的。
小說的審美需要培育,而不是簡單地妥協(xié)和順從,我以為。在妥協(xié)和順從中,我們做得已經(jīng)太多了,但事實上效果也并未那么好,是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