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文
一位十三歲的少年騎山地車在林中小路上急行,拐彎時不慎摔倒,扭傷腳腕,還被灌木叢刮破小腿,鮮血直流。他哭嚷喊痛,拿出手機撥打了急救號碼。十幾分鐘內,救護人員風馳電掣般駕車趕到,把他送進了急診室。很快他的腳踝被裹上夾板,血也被止住;出院時因政府提供全民免費醫(yī)療,他的父母沒有支付一分醫(yī)療費。他三個月后傷愈,又開始騎車在林中愜意飛奔。
另一位十三歲的少年患上了憂郁癥。他對學業(yè)缺乏興趣,言行孤僻,經常被同學們嘲笑、欺凌。他的父母工作繁忙,但收入甚微,支付不起私人心理診所的費用,而安大略省政府又不提供免費的心理治療。有一次他在教室里遭到惡語圍攻,整個過程被一個同學用手機錄下,上傳到社交媒體,使他蒙受極度羞辱。在一個夏日的黃昏,他吊在公園里的一棵松樹上自殺身亡。他的父母悲痛欲絕。
我的先生弗蘭克在晚餐后給我講了以上兩個故事。那是2017年的2月,窗外雪絮翻飛。隨后他問我:“這里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我想他又在“考”我。
弗蘭克出生于荷蘭,兩歲時隨父母和兄長移民加拿大。他的父親在二戰(zhàn)期間參與地下反法西斯活動,多次與死亡擦身而過;母親生活在敵占區(qū),被殘酷的戰(zhàn)爭刻下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我曾在非虛構作品《巴爾特的二戰(zhàn)記憶》中較為詳細地記載過他們的經歷。他的父母在戰(zhàn)后多年承受“創(chuàng)傷后遺癥”的折磨,而他因先天的“代際遺傳”,加上后天的生活與工作壓力,在1990年代患過輕度憂郁癥。他沒有向憂郁癥屈服,還二十幾年如一日,致力于幫助精神疾病患者。他作為志愿者,先后在慈善機構安省皮爾區(qū)“精神健康協(xié)會”擔任理事會成員及主席十一年,又于2015年出任“多倫多精神健康協(xié)會”的理事會主席?!爸飨钡姆Q號聽起來響亮,其實意味著更多的付出。為此,他一年至少投入兩個多月的時間,當然,晝思夜想的時間無從計算。他經常放棄周末和我“共度美好時光”的機會,去參加精神健康領域的會議或活動,而談論有關的政策措施和困難,經常是家里餐桌上的重要話題。人說“嫁給殺豬的翻腸子,嫁給鐵匠耍錘子”,我倒不必“翻腸子”或“耍錘子”,但多年“免費接受”他給予的精神健康教育,自詡“半個專家”。
我思忖片刻,嚴肅地說:“政府投入大量資金治療身體疾病,卻忽視精神疾病?!?/p>
弗蘭克點點頭,表示對我的回答滿意,“那你覺得精神健康的倡導者們,應該做些什么?”照例是“循循善誘”。
“紙上談兵沒有用,要采取行動?!?/p>
“你真是一點就透?!彼ЬS道。
我該“警惕”了,每當他甜言蜜語,一定是在為未來的計劃做鋪墊。
果然,他說,“最近北美的‘女性大游行爆發(fā),給了我很多啟示。我要在多倫多發(fā)動一場‘精神健康大游行!這將是加拿大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我的天!”我在心里暗暗叫苦,“當‘主席還不夠,還要做‘先行者!”隨即,我的眼前掠過一系列游行者遭毆打、被逮捕的恐怖畫面,于是小心翼翼地問,“游行安全嗎?”
“安全!和平的合法的游行,不影響任何人的正常生活和工作?!?/p>
“游行的目的是什么?”
“呼吁聯邦政府和省政府對多種精神疾病患者提供免費治療,給精神健康組織增加撥款,加強預防工作?!彼卮鸬酶纱嗬?,顯然深思熟慮過。
加拿大僅有3600萬人口,卻擁有上千家政府投資的精神健康組織?!凹幽么缶窠】祬f(xié)會”早在百年前成立,每年為全加拿大超過130萬人提供服務;其中政府每年投入給“多倫多精神健康協(xié)會”的資金高達4000萬加元,難道還要抗議嗎?我開始質疑。
他說這遠遠不夠,安大略省的居民的精神疾病患病率占所有疾病的10%,但精神疾病治療經費只占全部醫(yī)療經費的7%,缺口高達15億加元。在加拿大,悲劇每天都在重演。每年有4000人因精神疾病自殺,而精神疾病是年輕人自殺的第二大原因,僅排在意外事件之后。
這我無法反駁。可弗蘭克憑一己之力,能改變什么呢?我依然擔心地問:“靠你一個人,行嗎?”
“我已找到了合作者!”他面露驕傲神色,“柯特妮·泰勒!她也是精神健康組織的志愿者!她對大游行充滿熱情!和我一拍即合!”
從這一連串的贊嘆聲中,我知道他主意已定。
我當時沒有料到自己會在游行中認識一群人,踏上了一條通向特殊的精神世界的旅程。
第一屆(2017)“精神健康大游行”
弗蘭克和柯特妮在短短的兩個星期內召集志同道合者,組成了“精神健康大游行”組委會,其中除他們之外,還有五位女士、一位男士,所以每當弗蘭克頂風冒雪地出外參加組委會會議,我都調侃他是去和“精神健康領域的女友們約會”。
游行確定于2017年5月26日舉行,地點選在多倫多市政府門前。組委會通過社交媒體推廣、邀請演講者,聯絡其他精神健康公益組織等,打理繁雜瑣碎的事務。由于缺少資金、人力、物力,弗蘭克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到了游行前兩個星期,他的精神像一根緊繃的弦,似乎隨時可能斷裂。我那時做IT管理工作,經常加班,愛莫能助。
游行的日子終于到來了。雖已是5月底,天空陰郁,春寒料峭。多倫多市政府位于皇后街和海灣街交界處,門前正是著名的納森·菲利浦斯廣場,市民和外地游客云集的黃金地段。我和弗蘭克到達廣場后,只見到了幾位穿著綠色圓領衫的組委會成員,不免擔心參與者寥寥?!鞍兹酥辽现髁x者”們也在同一天舉行游行,并占據了廣場上的中心位置。他們高筑舞臺,通過現代音響高喊反移民口號,氣勢咄咄逼人,令人憤懣。我又得知“精神健康大游行”組委會沒有準備舞臺,再看看弗蘭克借來的幾十年前流行的麥克風,擔心游行安全和演講效果,就自告奮勇去咨詢游行特派警察。游行聚會不必申請許可,但弗蘭克已在警察局備案,申請?zhí)嘏删斓膮f(xié)助。兩位特派警察都是白人,全副武裝,各自推著一輛自行車。年長的警察建議我們選擇廣場的東南角,“避免與‘白人至上主義者發(fā)生沖突,因為他們常常會做出危險舉動?!蔽医邮芰怂慕ㄗh,并懇求他允許演講者們站到廣場的木椅上,他嚴肅地注視我足足有10秒鐘,隨即露齒一笑,“我今天就破一次例吧?!?/p>
一位神情哀傷的黑衣男人,舉著一個少年的巨幅遺照,在十幾個人的擁簇下出現了。少年眉清目秀,面含微笑,臉龐被大朵的紙花環(huán)繞,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觸目驚心。我立即走過去,向他們發(fā)送游行傳單。一位中年女人拉住我的手,自我介紹名叫薩芬娜,說照片上的少年弗米是她的兒子,在三個月前自殺了,年僅二十一歲。他在過去的兩年中一直與憂郁癥抗爭,最終放棄。舉遺照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和她一起從孟加拉移民到這里。她仿佛剛從地獄里爬出來,身穿白衣,用一條黯淡的長圍巾凌亂地遮著憔悴的臉,雙眼似乎在滴血。
多年來,我了解到憂郁癥往往襲擊那些最有抱負、最有創(chuàng)意、最敬業(yè)的人。患過憂郁癥的歷史名人有牛頓、達爾文、林肯、丘吉爾等,作家有伍爾夫、黑塞、托爾斯泰等;我還關注過因憂郁癥自殺的作家海明威、川端康城、三毛、顧城、海子、張純如等,為他們惋惜,為他們的親人難過,但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一位自殺者的母親。薩芬娜的手指那么冰冷,似乎夾帶著死亡的氣息,令我不由得微微戰(zhàn)栗。
她說:“因為政府不提供精神疾病治療,我們又負擔不起,我的兒子沒得到心理醫(yī)師的幫助;我們又解決不了他的精神問題。我太感謝你們這些游行組織者了,給無聲者發(fā)聲的機會!”我自覺無功受獎,有些慚愧。我遠遠地看到在人群中忙碌的弗蘭克,聯想到他講過的兩位十三歲少年的故事,對他發(fā)起大游行的初衷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聽到有人呼喊柯特妮的名字,轉過頭,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白人女子,有著麥色頭發(fā),細長眼睛,略顯蒼白的皮膚。三個月前她在“臉書”上注冊了一個“精神健康大游行”的群,不斷推送有關信息,因此我和她先成了社交媒體上的朋友。從她的個人檔案中,不難看出她交友廣泛,雖然單身,在個人情感方面屢屢受挫。她果然帶來了一群朋友,使現場的氣氛立即熱烈了起來。周圍人爭相表白自己受了她的感召,她便撲過去和他們一一擁抱、交談,似乎從網絡空間走出來,幾乎把整座納森·菲利浦斯廣場變成了她的舞臺。擁有無可阻擋的熱情和感召力,難怪她會成為弗蘭克的合作者、游行的倡導者。
一群身穿紫色圓領衫,頭戴鮮艷帽子的男女出現了,有的帽子上插滿鮮花,還有的帽子扎著美麗的羽毛,帶來了色彩和歡欣,原來,他們都是名為“戴帽”的精神健康公益組織的成員。緊接著,大多倫多地區(qū)的十幾家精神健康組織的部分領導人、員工,甚至患者們都到場了,有些組織在防治精神疾病方面各有側重:癮癖癥、憂郁癥、躁狂憂郁癥、產后憂郁癥、焦慮癥、強迫癥、創(chuàng)傷后遺癥、恐慌癥,還有精神分裂癥等。
弗蘭克站到廣場的木椅上,拿起古老的麥克風,講述大游行的緣起和宗旨,眾人們用尊敬的目光望著他,還不停地點頭稱是,隨后他一一介紹演講者。演講者中有兒子因精神疾病自殺后寫作出書的琳,有精神健康公益組織的領導者、躁郁癥患者邁克爾,還有高爾夫球手憂郁癥患者安德魯……他們分享自己精神掙扎的心路歷程。在一個多小時里,“白人至上主義者”的叫喊似乎消失,街上的車聲、人聲似乎隱去,人們站立在寒風中,靜靜傾聽一個個刻骨銘心的故事,從中汲取勇氣。
柯特妮感動得兩眼含淚,跪在地上為演講者拍照,并即時發(fā)到“大游行“的臉書主頁上,與遺憾不能到場的朋友們互動。后來我在多倫多城市電視臺(CTV)對她的采訪中,還從她寫的紀實文章中,得知她從五歲起患上焦慮癥,從十三歲起開始服用藥物,以減輕癥狀。她在病情惡化時常常心跳加速,全身顫抖,無法工作,甚至難以維持飲食起居。她知道當焦慮癥來襲,無論是名人還是普通人,都無法躲避。出生于溫哥華的電影明星瑞安·雷諾茲在公開場合多次談到自己多年被焦慮癥困擾,而在拍電影《死侍》時可怕地復發(fā);歌星嘎嘎女士(Lady GaGa)坦言她從19歲起因被強奸,患上“創(chuàng)傷后遺癥”,曾感覺自己“正在死去”??绿啬菰谝粋€黑夜里,也曾絕望得幾乎自殺。當她從死亡的魔掌下逃回,對別人的傷痛心有戚戚,甚至拯救了一位因患憂郁癥即將跳樓自殺的男性朋友。
柯特妮那天還邀請了女友帕翠莎·托馬西演講。帕翠莎是母親、記者、孕期和產后憂郁癥防治組織的發(fā)起者。她得過兩次產后憂郁癥,認為母親不應該孤獨承受由產后憂郁癥帶來的痛苦、隔絕、壓力。家庭的健康應該從母親的健康開始。
帕翠莎的演講令我聯想起住在溫哥華地區(qū)的華裔母親梁鳳鸞。梁鳳鸞因產后憂郁離家出走,失蹤了大約三周之后被證實自殺身亡,當時她的孩子還不足百天。她的丈夫在她離世后多日仍在她的“臉書”主頁上留言,傾述對她的愛戀和懷念,讓人唏噓不已。
在演講中提到的一系列數字令在場者驚訝:
世界衛(wèi)生組織2017年的一項報告顯示,全球各個年齡段約有3.22億人患有憂郁癥,占全球人口的4%以上;平均每十個人中有一個人在一生中至少患過一次重度憂郁癥。
近些年在全世界自殺身亡的總人數超過因戰(zhàn)爭、恐怖行動和謀殺而死亡的人數。
每五個加拿大人就有一人患有某種精神疾病﹐低收入者的精神疾病率比高收入者高3至4倍;全國需要精神疾病治療的人,只有三分之一能夠得到。
加拿大每年由于精神疾病和問題而導致的經濟損失高達510億加元。
……
總之促進全民的精神健康任重道遠。
在演講之后,游行隊伍從廣場出發(fā),沿著多倫多最繁華的街道之一皇后街,一路向西。弗蘭克和一位志愿者拉著白底綠字的橫幅走在前面,其他人舉著自做的標語牌緊隨其后,特派警察引路護航。游行者達到近三百名,街旁的人行道容不下,暫時“占據”了車道。在皇后街和學院大道的十字路口,警察跳下自行車,叫停來往的車輛和行人,讓游行隊伍通過。
這時一位金發(fā)的年輕女子領頭,喊起了口號。令人驚訝的是她身材瘦小,卻發(fā)出激昂的聲音。她問:“我們要求什么?”
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精神疾病治療!”
她又問:“我們要什么時候得到?”
“現在!“
行人們好奇地觀望,甚至真誠地叫好。這時一句話擊中了我的耳膜:“這些人都是瘋子!吃飽了撐的!”竟然是中文,而且聲調高亢。我當然對中文格外敏感,不由得停下腳步,用憤怒的眼神盯住說話的中年女人,對方就站在離我不到一米遠的路口,毫不掩飾臉上鄙視的神情。游行隊伍中似乎沒有其他華人,大馬路上卻冒出一個倨傲的評判者。在精神健康領域,Crazy(瘋子)是最忌諱的單詞之一,稱呼某人“Crazy”比罵對方的娘還不可容忍。在游行隊伍中,多少人承受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傷痛,多少人嘔心瀝血從精神上、生活上支撐自己的患病親友,還有多少人為精神健康的事業(yè)奔走呼號,我為他們,也為弗蘭克感到委屈,淚滴霎時盈滿眼眶。我原本不過是一位游行組織者的家屬,卻在情感上和游行者緊密地聯系了起來。
我繼續(xù)往前走,但思緒連綿。加拿大的央街,1896公里長,是刷新吉尼斯紀錄的世界之最,但消除偏見的道路比央街還要漫長。加拿大華人新移民患精神疾病的比例高于本地出生的人,而憂郁癥是最常見的5種疾病之一。2006年雙料博士蔣國兵跳橋自殺,引發(fā)華人社區(qū)一片痛惜之聲。對其自殺原因眾說紛紜,但媒體和他的親友持有一致看法:他在求職過程中屢屢受挫,不堪焦慮癥和憂郁癥的雙重折磨。多年來華人患者把精神疾病看作“家丑”,恪守“家丑不可外揚”的古訓,較少向心理醫(yī)生敞開心扉,或尋求科學有效的治療方式,最終釀成悲劇。
國家電視臺的一位記者尋找弗蘭克,想對他進行采訪。我跑到游行隊伍前排接替他拉橫幅,同時告訴他我剛聽到的路人評論。
弗蘭克說:“我們不是一群瘋子,而是一群行走的受傷者(Walking Wounded)?!?/p>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瞬間:在多倫多熙攘的中心地段,在此起彼伏的車聲、人聲、游行者的口號聲中,寒風吹散他那染霜的頭發(fā),但他的神情和語調平靜如水。
行走的受傷者!這是對游行者多么準確的形容。行走的受傷者,在戰(zhàn)爭或事故中尚能走路的傷員,常幫助重傷者;也指輕度精神疾病患者,在持續(xù)不斷的精神保健的戰(zhàn)役中,扶持嚴重精神疾病患者。他們并不是人們想象中的“失敗者”,而在社會各個領域實現自我的價值。比如柯特妮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大型印刷公司工作多年,負責采購;比如弗蘭克獲得了數學本科學位和多倫多大學的MBA,曾擔任加拿大TD銀行的電話業(yè)務主管和Visa公司的副總。他們中間有律師、醫(yī)生、官員、管理者、科學家、教授、藝術家等,不一而足。
游行隊伍在學院大街走了大約半小時,抵達安省議會大廈門前的女王公園。組委會的代表宣讀了即將向政府提交的請愿書,要求增加精神疾病治療的財政撥款。人們紛紛伏在地上,在游行的橫幅上鄭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隨后仍不肯離去,彼此熱情地交談,還相約“明年再游”。
這些“受傷者”說:“每一個人在生活中都有各自的掙扎,但至少從此,我們不必孤獨前行。“
第二屆(2018)和第三屆(2019)
“精神健康大游行”
第二屆“精神健康大游行”在2018年5月12日舉行,出發(fā)地點仍是市政府門前的廣場。組委會進一步明確游行的宗旨是喚醒社會對精神疾病的認識,要求政府增加財政投資,無論何時何地,都為每一位有需求的加拿大人提供平等的及時的精神健康服務。令人欣喜的是,加拿大西部的溫尼伯市也有精神健康倡議者發(fā)起了同樣的游行,聲援多倫多。
在游行前,弗蘭克派我把一些彩色硬殼紙和記號筆發(fā)給游行者,建議他們盡快寫一些標語牌,但我在一群少年面前受到了阻力。他們似乎不感興趣,或許是猶豫不決。這時一位金發(fā)的英俊少年說:“我們來寫吧,把心里最想說的話寫出來?!彼麄€頭比其他少年矮一截,說話聲調也不高,卻有領導者的風范。少年們蜂擁而上,拿走了我手里的紙筆,并趴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一塊又一塊標語牌:“挑戰(zhàn)對精神疾病患者的偏見!”“孩子們不能等!”“政客們,改變的時刻到了!”“獲得精神疾病治療是公民的權利!”
演講開始后,英俊少年登上了矮矮的舞臺,人群中立即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這時我才知道,他正是募捐者扎克·霍弗。扎克在母親雪莉的陪伴下,有些靦腆地分享了自己一年前為“孩子們的精神健康”募捐的經歷。
扎克住在離多倫多大約一小時車程的柏瑞市,喜歡打游戲、體育運動,還迷戀流行歌星和超人,但他比同齡少年早熟。他在童年的許多個日子里,放學回家,看到母親雪莉披頭散發(fā)地躺在沙發(fā)上,和他早晨離開時一樣,而家里垃圾滿地、爐灶清冷。雪莉在年輕時患上憂郁癥,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做了單身母親后病情加重。她經常情緒低落沮喪;夜間失眠,白日昏沉,對日常生活提不起興趣;有時食欲不振,體重銳減;有時又過量飲食,體重大增;缺少動力和自信,無法集中注意力,無法工作。后來,她開始接受藥物和心理的雙重治療,終于過上了精神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扎克感同身受,認識到精神疾病治療的重要性。他從與母親一起參加的社會活動中,了解到在加拿大70%的精神健康問題是在兒童或青年時期形成的,年齡在十五至二十四歲之間的病患者比其他年齡組比例更高,而最令人擔憂的是,在每五個患有精神疾病的兒童和少年中,只有一個獲得適當的治療。
2017年8月中旬,當其他少年出國游玩、參加夏令營等時,他踏上了募捐的旅程,從柏瑞市出發(fā),以長跑、步行和騎自行車交替的方式,行程400公里,他沿途接受媒體采訪,和各界人士展開對話,得到成千上萬人,尤其少男少女們的支持。有一天在酷熱的太陽下,他騎自行車爬了幾乎一整天的高坡,揮汗如雨,精疲力盡,只想回家去打游戲,但是在母親、繼父和網友們的鼓勵下,他終于堅持了下來。他耗時將近一個月,在9月10日“世界自殺預防日”,抵達渥太華國會山,并向總理賈斯廷·特魯多當面請愿,把“兒童的精神健康放在首位”。扎克募捐了十幾萬加元,并全部捐給了柏瑞市的兒童和少年精神健康中心。
巧合的是,在第二屆“精神健康大游行”的前兩天,扎克剛剛出席總理的母親即前總理皮埃爾·特魯多的妻子瑪格麗特舉辦的慈善活動,并獲頒獎章?,敻覃愄厥亲骷遥加性暧舭Y,但并不避諱,積極倡導精神健康,還連年舉辦慈善活動,致力于消除社會對精神疾病的偏見。
扎克的演講簡短,但傳達的信息卻擲地有聲。他說:“我不希望任何一位兒童和少年因為精神疾病而遭到社會的遺棄?!?/p>
第二屆游行的人數明顯增多。特派警察擔心與“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游行發(fā)生沖突,建議改道丹達士大街,穿越中城唐人街,組委會立即同意了。在游行時,我走在隊伍后面,望著眼前那些質樸如“大地之鹽”的人們,他們有的坐在輪椅上,有的攙扶年長的父母,有的背著襁褓中的嬰兒,心想受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佩戴面具,掩藏傷口,直至無望。他們的行為印證了游行的理念:“合作、尊重、同情、包容、正直、勇氣?!?/p>
2019年初,在第三屆游行之前,組委會決定做出兩項計劃調整,其一是直接在安省議會大廈門前聚集,避免和當天的其他游行沖突;其二是邀請精神健康領域的樂隊演出,還邀請精神健康組織及心理醫(yī)師設置攤位現場辦公等。安省議會大廈既是政府重地,又是旅游熱門景點,想在它的門前聚集、演出、“擺攤子”,談何容易。弗蘭克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旋轉”,與各屆人士見面:省政府安全官員、警察局負責游行安全的官員,其他公益組織的負責人,甚至臨時舞臺和廁所的出租人……他還為游行缺少費用而焦慮。我建議尋找實力雄厚的大公司贊助,但遭到他的否決,因為大公司的側重點是宣傳產品,會給游行“涂上商業(yè)色彩”。他接連碰壁,焦灼不安,于是我們決定自己出資支付押金、采購必需品。在游行前兩個星期,游行活動終于得到了“戴帽”慈善基金會的贊助,我們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2019年5月25日,氣溫迅速攀升。在安省議會大廈門前的女王公園里,花草舒展身姿,游行者紛紛脫下外衣,享受煦暖的陽光。游行者比前兩屆明顯增多,而且與現場的心理醫(yī)生和精神健康組織的領導人交流熱烈。根據省政府要求,游行組織者必須任命5位領隊維持秩序,一旦發(fā)現不安全行為,立即向特派警察匯報。我很榮幸地被“任命”為領隊之一,還得到一件綠色圓領衫。那是其他精神健康活動余下的,組委會為節(jié)省費用,把它權當領隊制服。我很驕傲地穿上,突然感覺自己肩負重擔。
在游行之前,弗蘭克就興奮地告訴我他邀請到了一位“特殊客人”演講,即密沙沙加“新信任”(New Credit)原住民保留地的酋長斯戴西·拉福姆。酋長一出現在女王花園,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偉岸的身軀,明亮的眼睛,原住民風格的服裝,想錯過都難。我走過去立即和他攀談起來。我說自己正在瀏覽一些有關原住民的歷史、生活、文化的書籍和資料,很高興也很榮幸結識一位“活生生的酋長”。他朗聲笑起來,建議我讀讀他剛出版的詩集《生活在草叢中——和解之詩》。
密沙沙加新信任原住民社區(qū)在安省南部擁有三百九十萬英畝的土地,酋長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充滿深厚的感情。回顧歷史,在19世紀初期,歐洲人利用不平等條約掠奪了原住民的土地和資源,后來加拿大政府采取隔離政策,還推行原住民“寄宿學?!保瑥?870年到1996年,下令把大約15萬原住民兒童從家人身邊帶走,送進由教會管理的寄宿學校。其中3萬多兒童遭到教會人員的虐待、體罰,甚至性侵犯。自上世紀90年代后,加拿大政府逐步采取和解政策,歸還原住民部分土地,鼓勵他們重拾自己的文化。2008年,當時的總理斯蒂文·哈珀為原住民兒童在寄宿學校受到的虐待正式道歉;2017年,現任總理特魯多再次道歉。
拉福姆酋長在一個寒冷的十二月的早晨出生于一個酗酒和施暴的家庭。他從十二歲開始打工,十五歲那年流浪街頭,后來住進了祖母的家里。他當過“不稱職”的鐵匠,后來決定改變生活軌道,進入了多倫多大學梅西學院讀書,并未因自己比同學年長許多而自卑,多年后獲得了學院給予畢業(yè)生的最高榮譽,這在原住民中十分罕見。他曾被選為議員,后競選酋長獲勝,已為社區(qū)服務了18年,奉獻精力給那些“真正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的人民”。
近些年來,成百上千的精神疾病救助組織接連涌現,有的由政府出資,有的由民間資助,并大量吸收志愿者,為患者提供免費住房、食品、治療、藥物,甚至就業(yè)機會,使他們獲得有品質的生活,重新融入社會,但對原住民的服務還遠遠不夠。原住民的精神病患病率和自殺行為高于其他族裔,對解決加拿大原住民的心理健康問題,傳統(tǒng)的西方的個人心理輔導成效甚微,酋長提倡社區(qū)的參與,并采取符合原住民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治療方法。
酋長的演講關注族裔平等,擴展了游行的主題。游行進一步普及精神健康常識,抵抗偏見,聚集志同道合者,給精神疾病患者提供交流機會,向政府提交聯名信,并已引起重視。在后兩屆的游行中,聯邦議員、保守黨人托德·多爾蒂和聯邦議員、新民主黨人查理·安格斯先后到場演講,前者制定了全國預防救治“災難后遺癥”的戰(zhàn)略,后者呈交了全國預防自殺的提案。
游行隊伍回到了安省議會大廈門前,業(yè)余樂隊The Deloraines開始演唱北美流行的輕搖滾歌曲,其中鼓手兼歌手斯蒂文正是多倫多精神健康協(xié)會的總裁,他年輕時放棄演藝生涯,投身推廣精神健康的事業(yè),一做就是四十幾年。于是這群“行走的受傷者”,從游行的嚴肅情緒中解脫,在明媚的陽光下,以古老的羅曼式建筑為背景,開始了一場載歌載舞的“派對”。
也許,他們比健康者更能感受對生活“憂傷中的熱愛”。
后 續(xù)
世間沒有一本通用的精神康復指南,每個人通過自身的體驗發(fā)現獨特的途徑??祻褪菗肀в職狻㈠N煉堅韌意志的過程。
在”精神健康大游行“后,薩芬娜和她的丈夫及親友從悲傷的深淵中慢慢爬出,建立了以兒子米弗命名的基金會,幫助其他兒女患有精神疾病的父母,希望他們不會重復發(fā)生在自己家庭的悲劇。
扎克長高了,變得更堅強,也更帥氣。2019年他在多倫多見到了他的偶像、多項艾美獎獲得者艾倫·德杰尼勒斯,受到對方的熱情鼓勵,決定繼續(xù)募捐。因為加拿大有220萬青少年,他希望為全國10個省的精神健康協(xié)會籌款220萬加元,專用于青少年的精神保健。
詩人酋長拉福姆仍每日正面族裔和個人的創(chuàng)傷,不懈地為原住民的權利、生存條件和精神健康奔走。他的詩集《生活在草叢之中——和解之詩》以奧吉布瓦語和英語寫成,對滋養(yǎng)他的安西那比(Anishinaabe)文化遺產進行藝術解說,穿越歷史上黑暗的隧道,迎接族裔“和解”的晨光,表現他對保存原住民文化的頑強努力,獲得了良好的社會反響,
柯特妮一直向往成為母親,在2019年決定通過現代手段“創(chuàng)造”一個家庭。她開了一個博客,詳細記錄了自己從“精子銀行”選擇捐獻者,通過試管嬰兒技術受孕,懷孕期間的多種反應,以及生產的全過程。她的讀者無不為她的勇敢和坦誠而贊嘆不已。2020年1月,柯特妮順利產下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女嬰,并給她取名Hope(希望)。這個名字代表一位精神健康倡導者的希望,也代表一位單身女子對未來幸福的希望。
精神健康仍是我家永久的話題。2月里的一天,在晚餐期間,弗蘭克和我說起他的憂慮。多倫多精神健康協(xié)會也處于轉型時期,他每天“痛苦地思考”發(fā)展戰(zhàn)略問題;在第三屆游行之前,他和組委會成員成立了公益組織“精神健康之聲”。在新的一年里,他們將建立會員制,聯合小型公益組織,尋求以多種方式幫助人們戰(zhàn)勝精神疾病,但是面臨許多困難。
“只有做實事的人,才會遇到重重挑戰(zhàn)。”我說,及時“送上一碗心靈雞湯”。
他點頭稱是,還說,年初新型冠狀肺炎在武漢暴發(fā),在抗疫時期對嚴重精神疾病的救治、對輕度精神障礙患者的心理輔導,以及對“創(chuàng)傷后遺癥”的治療,對中國健康領域的工作者們,更是嚴峻的挑戰(zhàn)。
我隨后問:“你記得嗎?那天在去參加第一屆‘精神健康大游行的路上,你說過什么嗎?”隔著餐桌握住他的手臂。
“如果響應的人太少,我就會蹲到大巖石下哭泣?!彼卮?,顯然記憶猶新。
“我當時說,我們一起到安大略湖邊,伴隨著洶涌浪濤,哭個痛快!”
窗外風起雪落,壁爐的火焰星花飛濺,我們同時放聲笑起來。
多年來,我讀過對跨族裔婚姻諸多或美化或丑化的描寫,在那一刻我領悟到,無論是在同族還是異族的婚姻中,最大的支持莫過于支持彼此的信念和理想,同時無懼挫折。執(zhí)“受傷者”之手,人生會是一場深情的不倦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