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非

一

昨晚的那個夢之后，我沉沉地睡著了，結(jié)果睡過了頭，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多才醒來。母親應(yīng)該叫過我，但此刻她已經(jīng)走了，她在資江那邊的一家電子廠做清潔工，上午是最忙的時候。洗車行八點半準(zhǔn)時開門，今天我遲到了不少。我能想象到劉老板這時罵罵咧咧抓狂的模樣。他是父親的表弟，但我從未叫過他叔叔，我喊他劉老板?，F(xiàn)在，即使我長出一對翅膀，像鳥一樣立即飛到他跟前，今天他也不會給我開工資了。反正這一天是白干，我干脆不著急了，慢吞吞地下床、撒尿、洗漱、做早餐。我煮了滿滿的一碗面條，還煎了一個荷包蛋。

我當(dāng)然還得去，不然就別想在那里干了。

一走出家門，我就看到了王小帥。他坐在天井里的藤蘿架下，抱著那只泰迪熊，在一心一意地啃手指甲。什么時候看見他，他都在啃，啃得十個指頭面目全非傷痕累累。他媽媽吼他，他外公揍他，他外婆往他手指上涂萬金油，但任怎么也阻止不了他對這件事的熱愛，仿佛他身體里缺少某種微量元素，需要通過啃指甲來補(bǔ)充。

我從他身邊走過時，拿走了他的泰迪熊。他愣愣地站起來，沒有抬頭看我。我在天井里走了幾步，躍上臺階，又沿著回廊走了一圈，然后在小院門洞口停下了腳步。其實我只想逗逗他，誰會看上他這只臟兮兮的玩具熊呢？我把泰迪熊遞給他，他緊緊抱著。我看了看藤蘿葉隙間斜射過來的太陽光，發(fā)現(xiàn)時間還早。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對他說，王小帥，跟我走好嗎？

他沒有回答，他是一個不說話的孩子。

沒想到的是，當(dāng)我走出院子，走到考棚街上時，王小帥居然影子一樣不聲不響跟在我后面?？寂锝诌@時冷冷清清，上學(xué)的走了，上班的走了，留在家里的老人，此刻正在菜市場與小販們討價還價。洗車行在濱江路上，正常的行走路線，需要往南穿過整個考棚街。去桑城其他地方也一樣。我決定往北，拐到魏家巷繞道出去。魏家巷是一條即將拆遷的窄巷，到處是斷垣殘壁，旁邊還有一條臭水溝。通常這里人跡罕至，只有一個收廢品的鄉(xiāng)下人住在一個破敗的偏廈里，而現(xiàn)在他正蹬著三輪車在沿街吆喝。雖然這樣走出去有點遠(yuǎn)，但我不能確定這時在考棚街會不會碰到串門的閑人。這個點上，我不想有人看到我和王小帥走在一起。

開始時我有些忐忑，埋頭走得很快，王小帥要跌跌撞撞小跑著才能跟上我。出了魏家巷，經(jīng)過一個巨大的花壇，來到資江大橋橋孔下時，我從容了許多。我放緩腳步，等上他，牽起了他的手。他只有七八歲，胖乎乎的，臉色蒼白，長得像他媽。昨晚，我又夢到了他媽媽王慧敏，直到現(xiàn)在，我的手指間還殘留著那夢的味道。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考棚街的孩子聚在一起，喜歡討論誰是考棚街最漂亮的女人。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從未達(dá)成過共識，有的說是廖一山的姐姐，有的說是劉豪的小姨，還有的說是鮑曼枝的大姑。他們問我，我吞吞吐吐地說出了王慧敏這個名字。其實我并不想說，這是我心中的秘密，但我不說他們就會更加孤立我。結(jié)果他們哄堂大笑，她呀，胖得像水桶，還整天繃著個臉，你什么審美水平？我沒有跟他們爭辯。

我和王慧敏是住一個院的鄰居，以前她也苗條過，身段凹凸有致;也愛笑，一笑就露著白牙，特別好看。她讀過職院什么的，畢業(yè)后就離開考棚街到外地打工去了，后來嫁給了廣東的一個有錢人。我記得她出嫁的那一天，十幾輛迎親的豪車，浩浩蕩蕩，將考棚街堵得水泄不通。王慧敏坐在最前面的那輛敞篷車上，身披婚紗，手捧鮮花，滿面笑容燦爛極了。新郎看上去年紀(jì)不小，但高大帥氣。而王慧敏她爹，那位從前的機(jī)械廠翻砂工，穿著灰色西裝，系著一根猩紅的領(lǐng)帶，站在考棚街上給街坊一個一個遞煙。大中華，大中華，沒抽過吧？過過癮，好好過過癮！他咧著嘴，嘿嘿直笑，還不時拿拳頭親狎地擂打?qū)Ψ降募绨??；亻T宴是在華天辦的，這是桑城最高檔的酒店。母親吃過宴席，氣喘吁吁地拎回家七八個塑料袋，里面全是酒桌上吃不完的菜肴。此后差不多一個半月，她天天享用那些甲魚、豬蹄、烤鴨和紅燒肉，大快朵頤。過于油膩的食物，使她一度腸胃不適，拉了好幾天肚子。但我沒有動過一筷子。

那一年我十歲，父親還在監(jiān)獄服刑，因為入室盜竊。他已經(jīng)是幾進(jìn)幾出了，現(xiàn)在仍在監(jiān)獄里。有幾次他是在家里被警察帶走的，他們將他撲倒在地，扣上銬子，他一邊掙扎一邊嗷嗷直叫。這一幕一直留在我腦海里，以致現(xiàn)在一看到警察我就會臉頰發(fā)紅、渾身發(fā)抖，有時還會尿褲子。母親是父親從外面帶回來的，后來生下了我。在父親蹲監(jiān)獄的日子里，考棚街的人都以為母親會扔下我一走了之。每次母親出門，那些熱心腸的人，便偷偷摸摸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去菜市場買完菜或去河邊洗完衣，才放心離去。有人還以串門為由，來我家試探虛實，甚至逼迫她打開放在柜頂上的一個包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床爛棉絮，而不是準(zhǔn)備離家出走的行囊。母親沒有走，她一直和我生活在考棚街。也許是舍不得我，也許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人。她有著四川和貴州一帶的口音。

因為父親，考棚街的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玩。上學(xué)路上，如果我走在考棚街左邊，他們就你推我搡跑向右邊。踢球的時候，即使少一個人，他們也不會讓我參加。但我一直努力向他們示好，給他們背書包，幫他們撿皮球。有一次我去追一只踢飛的皮球，結(jié)果摔了一跤，他們哈哈大笑。此后撿球，我會時不時故意摔倒。我的一顆門牙就是這樣被磕掉的。盡管如此，我在考棚街還是沒有一個朋友。有一天，我在教室里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劉豪的雨傘落在課桌里。劉豪比我高出半個頭，是考棚街孩子中的重量級人物，我決定幫他把雨傘送回家去。他住在離我們家不久的閘門巷，當(dāng)我屁顛屁顛跑過去時，他家大門敞開著，門口沒有人。我以為他在里面做作業(yè)，便叫著他的名字，拿著雨傘徑直走了進(jìn)去。但屋子里也沒有人。我正茫然四顧，劉豪他爹叼著煙進(jìn)來了，看到我，臉?biāo)查g陰了，你怎么在這里？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下子喘不上氣了，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找劉豪，他……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我手上的那把雨傘，然后一陣?yán)湫?，嚷嚷了起來，老子說家里的傘怎么老丟啰，原來是你這個小兔崽子。我操，你學(xué)誰不行，干嗎學(xué)你爹呢？！

二

不知道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反正我就這樣帶著王小帥離開了考棚街。王小帥是三年前來到考棚街的，一同回來的還有王慧敏。這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出去了的女人，怎么就這樣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呢？考棚街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個廣東人好賭，幾年時間就輸光了全部家產(chǎn)，王慧敏不愿跟著受苦，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有人說，廣東人其實是有老婆的，王慧敏只是個可笑的小三，私情暴露后，廣東人痛哭流涕回歸家庭，王慧敏慘遭背棄。更離奇的說法是，那個廣東人是黑社會，判了重刑，王慧敏因此受到牽連，不得不逃回考棚街。

這個問題還沒有厘清，可過了沒多久，他們的話題就轉(zhuǎn)移到她兒子王小帥身上了。這孩子會不會是啞巴，怎么喊他他不應(yīng)，問他他不答呢？老這么啃指甲，手指頭都咬破了，血淋淋的，他怎么就不知道痛呢？一天到晚抱著那個玩具熊，誰拿都不行，他怎么就不跟其他小朋友玩呢？考棚街的人在一番認(rèn)真而熱烈的探討后，都搖起了頭，發(fā)出一聲聲嘆息，哎喲，這孩子原來是個傻子呢！每每聽到這話，王慧敏她媽就會忽然從人群中沖出來，憤怒地向大家申辯，他哪是傻子，哪是傻子了？他只是自閉癥！

自閉癥？！什么是自閉癥？大家一愣一愣的，覺得這個詞既新鮮又高級。就是傻子嘛！后來他們還是堅持這么說。

我為考棚街人的無知和孤陋寡聞感到羞愧。

我?guī)е跣?，站在五一路公交站亭下。這地方離濱江路那家洗車行不遠(yuǎn)，但這時候我不準(zhǔn)備去那里，哪怕劉老板還在繼續(xù)抓狂。我們要去的地方在城西的大碼頭，離這里八九站地。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會選擇步行，但王小帥不行，平時他連考棚街都沒出過，他走不了這么遠(yuǎn)的路。我們是坐公交車過去的。

下了車，穿過一條小街，在一片黑瓦平房的后面，我看到了那個大院。我牽著王小帥的手，慢慢往前，腳步卻難以置信地滯重起來。不是我臨時改變了主意，而是忽然有些不舍，我不知道與王小帥這一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十年，二十年，或許更久。而重逢的時候，又會是怎么的情形？他會擁抱我嗎？對，他們見面時喜歡擁抱而不是握手，這是他們的社交禮儀。他會告訴我離開考棚街后發(fā)生的一切嗎？他會照我設(shè)想的開始不一樣的人生嗎？當(dāng)然，這需要有一位翻譯在場，不然我肯定聽不懂他說什么。我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頭，內(nèi)心像詩人一樣充滿著離情別緒。

拐角處是一個便利店，我忽然對他說，你渴不渴，我給你買瓶可樂好嗎？他還在啃指甲，對我的提議不予理睬。昨天我發(fā)了工資。我給他買了，擰開瓶蓋，將可樂塞到他的手上。我想，即使若干年后，他真的不記得我了，也許還會記得這瓶可樂。

在大院前坪，一個穿保安制服的人忽然從崗?fù)だ餂_出來，把我們攔下了。小家伙，干什么的？他長著一對金魚眼，甕聲甕氣，不像一個好脾氣的人。我說，我來找人。他說，找誰？我說，找你們的領(lǐng)導(dǎo)。他說，找我們院長？什么事？我被問住了，一時語塞，因為我從未與人有過如此正式的交談。劉老板除了訓(xùn)斥，不會跟我們多說一句話。那些顧客更不會，他們只會把弄臟了的車往那里一停，就到休息室看電視去了。現(xiàn)在沒有人能夠幫上我，這件事只能由我獨自面對。我編造了王小帥的來歷，并且一再表示我是出于好心送他過來的，為此我還將被老板扣掉一天的工資。

我相信他已經(jīng)相信了我的話，因為事實就擺在這里。這個孩子不會說話，因此我不可能知道他叫什么，家在哪里，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與家人走失的。還有一點誰都能看出來，這個一直在啃手指甲的孩子，行為舉止與其他孩子明顯不同。

但保安并沒有讓我們進(jìn)去，他似乎還想知道更多。他說，你說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他？其實我已經(jīng)說過了，為了不引起他的疑心，我只得重復(fù)一遍，在資江大橋的橋孔下，當(dāng)時他一個人站在路邊哭。他說，周圍沒有其他人？我說，有幾個過路的，我問了他們，誰都不認(rèn)識他。他說，你怎么在那里？我說，我去上班，我每天從那里經(jīng)過。他說，你多大了？沒上學(xué)？我說，初中畢業(yè)我就沒上學(xué)了，我笨，不喜歡讀書，一讀就腦殼痛。事實上，我并沒有讀到初中畢業(yè)，那天從劉豪家跑出來后，我就再也沒去過學(xué)校了。他說，你和我兒子一般大，不讀書將來干什么？我兒子今年高考，將來他想當(dāng)律師。這個金魚眼的男人，說到兒子時，目光炯炯，聲音忽然柔軟起來。而我在與父親少得可憐的相聚時光里，他從來沒有這樣待過我。

這時，一輛小車停在欄桿前，在使勁按喇叭。他扔下我們，快步走進(jìn)崗?fù)?，抬起欄桿為汽車放行。我看了王小帥一眼，忽然想起了報紙上的那篇報道。當(dāng)保安重新來到我跟前時，我忍不住對他說，佛羅倫薩人什么時候來？他一愣，什么人？我說，佛羅倫薩，一個意大利城市——那里的人。他說，你是說外國人？我說，是的。他笑了，我在這里都十多年了，一直當(dāng)保安，這地方從來就沒有來過什么外國人。我蒙在那里，不知道事情會是這樣。那篇報道我?guī)缀蹩梢员诚聛恚瑯?biāo)題是黑體字，還配了大幅圖片。難道它不夠可信？我又將那些文字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哪里。

是啊，世界這么大，桑城這么小，佛羅倫薩人怎么會到這里來呢？我用舌頭抵著那顆缺失的門牙位置，強(qiáng)忍著沒有讓眼淚流下來。那個保安顯然誤會了我，他說，不是我不讓你進(jìn)去，你進(jìn)去了也沒有用，院長不會收下他的，我們這里只接收孤兒和棄嬰。他不是孤兒，也不是棄嬰，他只是一個有病的孩子，他只是一時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對不對？見我還在不停搖頭，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你也別太著急，我馬上報警，讓警察來處理這件事。別，別，千萬別報警……沒等他話音落下，我猛地沖他大喊大叫。他瞪著他的金魚眼，吃驚地看著我，干嗎不呢？有事找警察，他們比我們辦法多呀！就在他轉(zhuǎn)身去崗?fù)ご螂娫挄r，我拉起王小帥的手，跑了起來。

三

我跑反了方向，跑到資江大堤上去了。本來我應(yīng)該穿過那片平房，穿過那條小街，然后回到剛才下車的地方。我顯然是嚇壞了。不知道保安報警沒有，警察有沒有迅速趕到。崗?fù)に闹苁遣Ａ?，也許他看到我和王小帥不辭而別，忽然打消了報警的念頭，這年頭誰想管那么多閑事呢？但我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因為警察隨時都可能尾隨在我后面，也有可能迂回著出現(xiàn)在我前頭。如果只有我，我想我有足夠的速度擺脫他們，可是我還帶著王小帥。正如他外公所言，他是個礙事的家伙，一個累贅。他踉踉蹌蹌根本跑不了，開始我拽著他跑，后來不得不背著他。那時我只有一個想法，盡快離開那里，越遠(yuǎn)越好。

我在石凳上坐下來，驚魂未定，氣喘吁吁，而王小帥對剛才的驚險渾然不知，仍在埋頭啃他的指甲。迎著從河面吹來的風(fēng)，我忽然冷靜了許多。我想事情也許并沒有那么糟，一切還來得及，只要我悄悄將王小帥送回去就可以了。我們原路返回，還從魏家巷繞道。當(dāng)然，假如真的遇到什么人也不必慌張，我可以鎮(zhèn)靜地告訴他，今天我不想去洗車行，我?guī)跣浀劫Y江河邊玩去了。這孩子真可憐，除了考棚街，他還沒去過其他地方呢。

自從王慧敏回到考棚街后，她爹就成了考棚街著名的酒鬼。以前他滴酒不沾，唯一的一次端杯是在王家的回門宴上，但他沒有醉，他站在街坊面前口齒清楚地發(fā)表了答謝講話。他甚至使用了大量排比句和華麗詞藻，大家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個昔日的翻砂工居然肚子里還這么有貨?，F(xiàn)在他整天泡在酒館里，一喝就醉，誰勸都不行。有人問及他女兒家的事，他會忽然翻臉，往地上摔杯子，滿口穢語。他也不喜歡王小帥，從來都沒正眼看過這個外孫一眼。有一次，王小帥坐在家門口啃指甲，他搖搖晃晃從外面回來，毫無征兆地踢了他一腳。還有一次，他倒拎著他，揚言要把王小帥扔到一口枯井里。每每這時，他老婆就在旁邊號啕大哭，你這個黑良心的，不就是嫌棄他嗎？不就是覺得他讓你失了面子嗎？好吧，我遂你的意，我們這就去死。她真的抱著王小帥就往河邊跑去。當(dāng)然沒有死成，街坊紛紛聞訊而來，每次都在半道上將他們攔下了。

母親對鄰居家的事憂心忡忡，王慧敏她媽一哭，她也在家里跟著流淚，口里念念有詞，這怎么好，這怎么好？出門買菜，她總是忘記帶錢;下班回家，她經(jīng)常走岔了路口。她的魂不守舍讓人疑心她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毛病。終于有一天，在王慧敏她媽再次被人救下后，母親摟抱著她說，這樣不行，街坊也不可能天天守著你。王慧敏她媽邊抹淚邊說，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母親說，你別這樣說，我倒是有個主意。王慧敏她媽說，什么主意？母親說，我們廠有個會計，死了老婆，沒孩子，我看他跟你家慧敏蠻般配的，要不……王慧敏她媽定定望著我母親，眼睛里忽然迸出一道光芒，菩薩啊，主啊，你快給他們介紹介紹。

不久，那個會計果然來了，騎著一輛摩托車。是個瘦子，穿著跟我母親一樣的工裝，戴一副厚厚的眼鏡。進(jìn)院子時，會計錯誤地估計了門檻高度，連人帶車摔倒在地。出院子時又摔了一跤。我忍著沒笑。我想起了那些迎親的豪車，想起了那位高大帥氣的新郎，感覺母親純粹是瞎胡鬧，王慧敏哪會看上他呢？但他們居然好上了，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第二天我就在電影院門口看到了他們，王慧敏捧著一桶爆米花，擠在一堆小青年中間。第三天他們?nèi)チ速Y江河邊，在月光下散步，會計還親熱地?fù)е难?。接著是會計借故在王慧敏家留宿。我們家與她家只有一墻之隔，每天晚上，我都可以聽到她房間里傳來的那些聲音，吱呀吱呀，就像一只鳥撲騰著翅膀在滿屋子飛。

我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味道。

讓人奇怪的是，那只鳥撲騰沒多少日子就不再撲騰了，夜里，王慧敏房間里一片寂靜。我問母親，你們廠那個會計呢，怎么沒見他來了？母親連連嘆息，他倒是挺中意的，可他母親不同意。他是個孝子。后來還來過一些男人，最終都不了了之。這之后，王慧敏忽然開始暴食，據(jù)說她一頓能吃掉一只整雞，兩碗扣肉，一大盤水餃;幾乎在一夜之間，她的腰圍大了一圈。倒是她母親一點也不氣餒，她把給女兒物色對象當(dāng)成了一項事業(yè)，整天奔波在大街小巷。為了以示誠意，進(jìn)門時她手上就沒空過，總要給人家送一些東西，有時是幾個雞蛋，有時是一把青菜;還送過一壇剁辣椒，她說她做多了，他們家吃不了這么多。她總是懷著謙卑的態(tài)度對街坊說，只要有房子，只要能讓她母子倆離開那個老畜生，什么都行。我都替她母親感到臉紅，王慧敏哪是嫁不出去的人呢？同時也有竊喜，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現(xiàn)在想一想，王慧敏回到考棚街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與她擦肩而過時，我也不會抬頭看她。我們第一次說話，是因為王小帥的那只泰迪熊掉在天井下水道里，我?guī)退麚炝?，并且遞給了他。王慧敏看到了，對王小帥說，快謝謝哥哥。我比王小帥大了不到十歲，叫哥哥當(dāng)然可以，但我說，他應(yīng)該叫叔叔。王慧敏眨巴眼睛望著我，叔叔，你才多大？我固執(zhí)地說，別問我多大，反正是叔叔！王慧敏忽然笑了，笑的時候，嘴唇微微張著，舌頭一進(jìn)一出的，最后停留在兩齒中間。我就這樣被她的笑容勾去了魂。從這以后，我經(jīng)常夢到她，夢到她咬著舌頭朝我笑。

四

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將王小帥送回考棚街去。

我放棄了再次乘坐公交車的打算，那里人太多了，還有警察身著便裝隱匿在人群中，他們是反扒分隊的人。盡管我不是扒手，我不會拿任何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回家，但這時候我擔(dān)心節(jié)外生枝。我準(zhǔn)備去人民路找一輛出租車，那里有一個大型超市，生意不錯，經(jīng)常有出租車停在那里候客。

可是，當(dāng)我?guī)е跣涬x開資江大堤，走到一條豎巷時，王小帥忽然蹲在地上不走了。我沖他嚷起來，你怎么回事，你還嫌麻煩不夠嗎？他嘩嘩大哭。我說，到底為什么，是不是不想回家了？他還是哭個停。這時我顧不上這么多了，將他拽起來，準(zhǔn)備強(qiáng)行將他帶走。他對我又打又踢。旁邊是一家包子鋪，女老板探出頭來，一邊拍打手上的面粉，一邊警惕地望著我。我不得不明智地松開了手。

我站在那里，氣呼呼瞪著王小帥，這才發(fā)現(xiàn)他兩手空空，那只泰迪熊不見了。糟了，他可是一刻也離不開那破玩意，甚至睡覺都要抱著它。我說，那只泰迪熊呢？什么時候把它弄丟了？問也是白問，他不會告訴我什么的，肯定是我背著他一路奔跑，掉在什么地方了。我只有找到它，并且交到他手上，才可能順利讓他回家。我罵了一句，然后對他說，好了，別哭了，我們?nèi)フ夷侵惶┑闲堋?/p>

他果然不哭了，開始啃指甲。

問題是，誰知道那只泰迪熊掉在什么地方呢？萬

一不是半道，而是在那個崗?fù)らT口呢？也許那個金魚眼保安真的報警了，那些警察還在那里忙活。我不可能帶著王小帥回頭去找，那樣太危險了。女老板還在不時看我，眉頭緊鎖。我想了想，對王小帥說，我給你買包子吃，你在這里等著我，找到那只泰迪熊，我馬上送你回家。他緩緩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包子鋪。

老板，買兩個包子。我牽著王小帥走過去時，故意提高了嗓門，我想用自信來消除女老板的猜疑。果然，女老板一下子露出了笑臉，好嘞，好嘞，連忙從蒸籠里取包子。我剛讓王小帥坐下，他抓起包子就吃，燙得齜牙咧嘴。他的確餓了，上午出來到現(xiàn)在，早過了中飯時間了。我又給他加了兩個包子，自己也買了兩個。我說，老板，我是他叔叔，親叔叔。我特意加重了“親叔叔”這三個字的語氣，然后又說，他的一個玩具熊掉路上了，鬧得不行，我去給他找找，麻煩你幫我照看他一下。除了親叔叔有假，其他我是照實說的。女老板同意了，讓我快去快回。我也不擔(dān)心王小帥會獨自離開，他待在一個地方能一天坐到晚。

我先去了資江大堤，那地方?jīng)]有，然后沿著來時的方向，朝那個大院疾步走去。這樣重走一遍，我發(fā)現(xiàn)剛才我居然一口氣跑過了長明巷、月塘巷、菜園巷和永清街。我是在瀕池路口找到那只泰迪熊的，當(dāng)時它掉在一只檳榔袋和幾個煙頭旁邊，還有汽車壓過的痕跡。這樣很好，路上的孩子才不會撿走它。

我拍了拍泰迪熊身上的灰土，拿著它，準(zhǔn)備回去接王小帥。這地方離包子鋪不遠(yuǎn)，不用走原路，只要穿過幾棟樓就行了。剛拐過第一棟樓，在一道綠籬前，我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正叼著煙，靠在一輛自行車上打電話。天啊，是劉豪他爹。他們家開著一個家電維修店，他老婆負(fù)責(zé)接活，他負(fù)責(zé)上門。顯然，這時候他在聯(lián)系雇主。

我立即轉(zhuǎn)過身去，準(zhǔn)備往回走。但來不及了，我聽到他在后面叫我的名字，喂，你在這里干什么？我悄悄將那只該死的泰迪熊扔到綠籬下，站在原地沒動，扭過頭，瞇起眼睛看他，什么事？他吐著煙過來了，你還在這里瞎逛，你知道嗎，考棚街出大事了！我說，考棚街能出什么大事？他說，你們院那小傻子被人拐走了，現(xiàn)在他們家報了警，考棚街上停滿了警車。我頭皮一緊，心怦怦直跳，誰，拐走他干什么？

我當(dāng)然明白沒有誰拐走了王小帥，此刻他正在包子鋪吃包子，但讓我猝不及防的是，他們家居然報警了。他說，誰知道呢？也許是綁架，都說王慧敏回來帶了不少錢。呵呵，他們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這事一下子變成了涉及贖金的綁架案?？晌抑浪麄兗腋緵]有多少錢，王慧敏她媽不止一次在我母親面前抱怨，說王慧敏真是太不值了，嫁出去這么多年，什么也沒撈到，就撈到了一個有病的孩子。在這件事情上，我比誰都清楚，沒有人為了金錢帶走王小帥，從來都沒有。

停了半晌，我故作輕松地對他說，也許沒有誰拐走他，也沒有什么綁架案，王小帥只是自己走丟了。他說，怎么可能呢？沒人帶他走，他哪里也不會去的。他說的是實話，我撓著頭，不知道如何接話。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jī)響了，估計是雇主打來的。他撂下我，一邊手舞足蹈接電話，一邊朝他的自行車走去。我長吁了一口氣，趕緊彎腰，從綠籬下拿起泰迪熊，準(zhǔn)備迅速離開。可才走了幾步，他就轉(zhuǎn)過身來了，沖我的背影喊道，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干嗎就走？我頭也沒回地說，我得回洗車行了，不然老板會罵我。他還在后面喊，聲音很大，是一聲一聲地吼，喂，你給我站著，你手上拿的什么東西？我腳步越來越快，后來跑了起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確認(rèn)他沒有追趕過來，我才在一個拐角處停下了腳步。我蹲在地上，抱著頭，忽然放聲大哭。如果時光倒流，我想我不會這樣貿(mào)然地帶走王小帥，讓自己身處危險的境地。我會繼續(xù)在洗車行洗車，王小帥會繼續(xù)在天井里啃指甲，一切還跟從前一樣。可是，現(xiàn)在甚至連悄悄地將王小帥送回去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考棚街此刻處于全面警戒狀態(tài)，警察在每一個巷口蹲守，查找所有可疑人員。我也不清楚劉豪他爹看沒看到我手上的這只泰迪熊，如果看到了，那我就是頭號嫌疑人，他們會把我家翻個底朝天，然后滿城張貼印有我頭像的懸賞告示。

更糟糕的是，我今年十八周歲了，已到了應(yīng)當(dāng)負(fù)刑事責(zé)任的年齡，也沒有了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機(jī)會?？墒俏也幌脒M(jìn)監(jiān)獄，一點也不想。有一次，監(jiān)獄開展親情幫教活動，我和母親去了父親服刑的監(jiān)獄，監(jiān)舍里那些剃光了頭發(fā)、穿著條紋衫的人，一個個兇神惡煞，面目可憎。廁所就在監(jiān)舍中間，連一塊簾布也沒有，他們必須當(dāng)眾解手。

所以，我只能帶著王小帥離開桑城了。

五

我一分鐘也沒有耽誤，在包子鋪找到王小帥后，牽著他就上了一輛出租車，往火車站方向駛?cè)?。一路上，我還得時不時瞅著車子的后視鏡。這完全是我計劃之外的事情，上午出門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會從此離開考棚街，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要送走的是王小帥，將要開始新生活的也是他，當(dāng)然，也包括他媽媽王慧敏，但不是我自己。

我是在洗車的時候，在一位顧客扔掉的舊報紙上，看到那篇報道的。報道說，一對來自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夫婦，他們在上海兒童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中國男孩，給他取名法比奧。法比奧五歲時，他們發(fā)現(xiàn)他不會說話，不會穿衣，不會自己吃飯，最終確診為自閉癥。后來，法比奧被送到一家專門治療自閉癥的機(jī)構(gòu)。有一天，法比奧回家時，聽到鄰居家一個女孩在彈鋼琴，他忽然掙脫父母的懷抱，跑過去搖頭晃腦彈起來。他彈琴的姿勢很獨特，手腳并用，有時鼻子和額頭也來幫忙。他一口氣將音樂劇《貝隆夫人》的主題曲《阿根廷，別為我哭泣》完整地演奏下來了。這以后，法比奧的父母給他請來了一位鋼琴老師，對他進(jìn)行系統(tǒng)訓(xùn)練，那位老師是意大利首屈一指的鋼琴家，他對法比奧的評價是，“不管什么旋律，他聽過一次就能準(zhǔn)確地記下來，即使莫扎特也不過如此?！爆F(xiàn)在，法比奧的父母帶著他在歐洲各國四處巡演，他的個人專輯也一直位居音樂排行榜前列。他們還計劃來中國演出。

看完這篇報道，我首先想到了王小帥。如果那個被佛羅倫薩夫婦領(lǐng)養(yǎng)的中國男孩是王小帥呢？毫無疑問，他肯定不會在考棚街啃指甲了，他也可能成為一個鋼琴家，當(dāng)然，也可能是畫家、數(shù)學(xué)家什么的。因為那篇報道還說，許多患有自閉癥的孩子，往往具有某種超常的天賦，尤其是在記憶、音樂、色彩、幾何等方面。但王小帥一直生活在考棚街，考棚街是個沒有任何藝術(shù)氣質(zhì)的地方，我們甚至找不到一個會吹笛子的人和會拉二胡的人，更別說鋼琴了。唯一的辦法是將王小帥送到兒童福利院去，然后由一對佛羅倫薩夫婦將他領(lǐng)走。是的，我希望這對夫婦同樣來自佛羅倫薩。

所以今天我行動了。只是結(jié)果出人意料，桑城的兒童福利院不肯接收他，王小帥被保安拒之門外了。好吧，既然現(xiàn)在沒有退路可走了，那么我們就直接去上海。那些佛羅倫薩人有理由不到小地方來，但他們一定還會去上海的，一定還會去！

接下來的是如何安排行程，同時好好思考一下我以后的生活了。

昨天發(fā)了工資，錢不是問題，我的問題是必須在警察找過來之前，盡快坐上前往上海的火車。不管它是特快還是慢車，這時候不能考慮省錢不省錢了，只要它是最早發(fā)出的那一趟。王小帥還是個孩子，如果他們不愿買半票，而要求買全票，我也不會有半點猶豫。我估計到達(dá)上海的時候是第二天了，下車后，我會立即買一張上海地圖，找到兒童福利院的具體地址，然后乘出租車過去。我不會那么傻了，跟保安做過多糾纏，費那么多口舌，我會直接扔下王小帥就走，兒童福利院不可能對一個蹲在門口啃指甲的孩子不聞不問。而且，因為無法查清楚他的來歷，他們也只能無條件地收下他。接下來，三個月，半年，一年，王小帥很快就會擁有一個意大利人的名字。我希望那對好心的佛羅倫薩夫婦給他取名雷納多，那是我喜歡的一部意大利電影中一位少年的名字。

至于我自己，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上海那么大，滿大街的汽車，要找到一個洗車的工作肯定不難。我不會因為我是熟練工而開價過高，只要工資足夠我租房、吃飯以及支付其他日常開銷就可以了。我更多考慮的是我父母，我希望父親這次出獄后不再偷了，他也年紀(jì)不小了，飛墻走壁的事未必還干得了，何況那總歸不是正道。我希望母親能想起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哪里，去看看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素未謀面的外婆和外公，我相信母親也想他們。

當(dāng)然，我也想到了王慧敏，我希望她不要因為王小帥的失蹤而太過悲傷，也許有一天，一個叫雷納多的藝術(shù)家，會忽然從佛羅倫薩來到她面前，和她擁抱，叫她中國媽媽。生活還得繼續(xù)，不要老那么吃了，不要整天愁眉苦臉，多笑笑吧，她笑起來的時候真的迷人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