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舟叮咚
很稀罕的一個名字,很偏遠的一座村莊。
稀稀疏疏的房子,沿山而建,沿路曲行。房子新式的居多,間夾著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土坯房,上面還遺留著革命時代熱火朝天的標(biāo)語、口號。房前屋后,大多設(shè)院,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嘰嘰咕咕地在院子里散步、啄食,或有瓜藤攀檐,生機勃勃地開出黃的花,結(jié)出青的瓜。有清泉流過,潺潺的聲響,在翠竹掩映中,悠遠,深長。
這是“在上村”,在河源市紫金縣,在被都市遺忘的時光里。
去時是八月,在萬籟俱靜的夜晚。午夜的在上村,靜謐安詳,宛若一簾不愿清醒的幽夢——有溪水流淌而伴幽眠,潺潺而不作嘩響,如香爐裊裊塵煙,若隱若現(xiàn);有夏蟲啁鳴而入酣夢,啾啾唧唧,似樂音輕吟,親切而悅耳;有星斗蛇形而照幻景,迷離而不撲朔,如遠方的召喚,溫暖踏實。停車開門,望中天一彎新月,窺遠山一星燈火,與混合著草木香的清風(fēng)撞了個滿懷,一身的舟車勞累一掃而凈。
屋主同事,一家好客,早已備全夜宵。一只走地土雞,白切,入口爽滑而清甜;一盤青瓜炒牛肉,脆生生,但嚼之即糜;青翠的小白菜苗,與青瓷白盤交相輝映,即使不吃,看著,也讓人胃口大增。觥籌交錯之際,已碗盤見底,滿臉酡紅??上馊珶o,于是擺清茗數(shù)盞,移步開闊庭院之中。原本他鄉(xiāng)客,此來遇故知。同事老公軍人出身,性情中人,灑脫熱情;同事阿哥從商,深圳打拼,小有所成,無奸猾之氣,入儒奉道,工書善畫,頗有文青之范。三兩人,就如水夜色品茗,天南海北,侃侃而談,宛若故交。
不知不覺月已西沉,晨曦微露。索性趿拖鞋,踩晨露,漫步在上村。酣夢初醒的在上村,若一幅潑墨的山水畫——籠白霧的遠山,飄渺靈動,若仙人逍遙之境;綠意盈盈的翠竹,修長秀氣,依山傍水挺立著;秧苗齊整的水田,如綠盤玉璧,畫出山村農(nóng)家之勃勃生氣。草木繁而花芳菲,田舍落錯有致,雞鳴狗吠之聲相聞,有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負擔(dān)荷鋤,操一口客家話,拉著家常,或者問候。此情此景,此鄉(xiāng)土氣息,毋需“采菊東籬下”,已“悠然見南山”。
清晨六時初,天已亮。霧氣漸漸散去,八月碩大而殷紅的朝陽徐徐升起。它若有腳一般,在在上村的上空輕輕巧巧挪移,從東到西。起先是山,爬過,染青翠的山巒一抹嫣紅;接著是農(nóng)田,掠過,抹綠綠的秧苗一臉金色;再接著是屋頂房檐,漫步而過,鍍房舍一層神圣……清粼粼的小溪,綠盈盈的翠竹,在田埂草叢漫步的雞們,在池塘覓食的鴨們,無不在朝陽的輕輕挪移之間,沾染上金色、沐浴上紅色,變得明亮起來,更加活潑生動。所有的這些,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成了一幅構(gòu)圖飽滿、色彩繽紛的“鄉(xiāng)村日出圖”。微微閉目,耳邊小鳥“嘰喳”,叫聲清脆;牛兒“哞哞”,深遠悠長。此中有真意,聽著聽著,卻“欲辨已忘言”。
八時,驕陽初照,尋訪一位鄉(xiāng)村教師。喝茶,聊天,談鄉(xiāng)村逸事,論鄉(xiāng)土教育。相談甚歡,興致盎然。教師外出民辦學(xué)校從教十年,收入頗豐,只是穿行鋼筋水泥之間,自覺飄蓬無依。最終,教師選擇回鄉(xiāng),守在在上村小學(xué),領(lǐng)著一份比在大都市從教低薄的收入,與一群山里娃為伴,與青山綠水為伴,優(yōu)哉游哉,好不快活。教師已近六十,他告訴我們:年輕之時,覺故土偏遠落后,一刻也不愿久留,只想逃離;及至年老,方覺窮鄉(xiāng)僻壤也含情,故土山水皆有意。人這一輩子,無論走多遠,心中都會住著一個故鄉(xiāng),都會牽掛著一方水土。
起初覺得在上村這一村名比較奇怪,仔細琢磨,遂覺起得地道。在世間行走之人,譬如我等凡夫俗子,自然需要“在下”。此“在下”,是活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要喬裝打扮,要奔波、勞碌,躲不開喧囂、浮躁,每天為生計而忙著。但,我們更離不開“在上”,用它以升華生命,釋放無憂無慮的快樂,用它以解開禁錮心靈的枷鎖,讓真實與自我赤膊相見。古代士人有“出世”和“入世”,我們何不效仿古人?既能“身在紅塵翻滾”,又會“心在荒村聽雨”,我們才能尋找到肉體與精神統(tǒng)一之后的真實、踏實和快樂。
也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需要一個“在上村”,用來尋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