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順
“皎潔的月光下,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女人坐在院子里,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不久,她的身子下面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边@是孫犁小說《荷花淀》開頭的一段描寫,以前讀過幾次,只是感覺形象唯美。周末的晚上,倚靠床頭,再次捧讀《荷花淀》,父親的影子總在眼前晃動。哦,父親也曾是編織葦席的能工巧匠。
上世紀(jì)80年代前,故鄉(xiāng)所在的小山村擁有大片葦園。初冬時節(jié),青壯年勞力將收割的蘆葦一捆捆扛到生產(chǎn)隊場院里,豎立成壯觀的蘆葦垛,讓它們盡情享受凜冽寒風(fēng)吹拂和煦暖冬陽照射。待到蘆葦晾干變脆,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五六個編席能手就開工了。
編葦席是費工夫的技術(shù)活,一張成品葦席要經(jīng)過捋葦、破篾、碾篾、編織、扦席等數(shù)道工序,每道工序都不能馬虎。捋葦是擇去葦葉,按照粗細(xì)、長短、色澤、葦質(zhì)進(jìn)行細(xì)致挑選,按照不同需要分別捆扎好備用。破篾是用一種硬木制成的葦穿子,將一整根蘆葦剖劈成兩瓣三瓣或四瓣。這道工序最顯技藝,高手破得又快又均勻,生手或破偏或破斷,還會劃傷手。父親很會破篾,他左手緊握葦穿子,右手拿蘆葦,將蘆葦根部放置到葦穿子尖頭上,左右手同時用力,“唰唰唰”如蠶吃桑葉,“嘶嘶嘶”像夏蟬鳴叫,一根根粗細(xì)均勻的蘆葦篾片,就像小蟲兒一樣聽話地爬到地上。碾篾是最難的一道工序,場院上有一條一米多寬、四五米長、平坦而瓷實的碾道,上面放置著表面光滑、幾個人難以抬起的沉重石碾。先把破好的葦篾噴水濕潤,然后平鋪到碾道上,用石碾反復(fù)碾壓,直至葦篾變成綿軟柔韌平展的葦眉子。寒冷的冬天,推碾人往往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最后將葦眉子去掉葦節(jié)處殘留的葦葉,按頭葦、二葦、三葦、短葦,分別捆扎好。到這時,才完成了編葦席的原材料制作。
編葦席的時候,場地挪到了生產(chǎn)隊的辦公室,將桌椅等物品歸整到屋角,留出足夠大的平整地面,父親等人就開始編織各種葦席。印象中,父親編葦席用一個敲席棍子、一把刻席刀子和一把敲席刀子,編織葦席有踩角、織席心、收邊三個步驟。他先從一個邊角開始,用腳踩住根梢交錯排好的五根葦眉子,沿著兩條邊逐漸鋪開,只見左手抬,右手壓,將細(xì)長柔韌的葦眉子縱橫穿插,上下舞動,就編織出一小片整齊、緊密的葦席角。以此為根據(jù)地,漸次擴(kuò)大編織范圍。這期間,要不斷用上面提到的三種工具刻、劃、掐、牽,以保證葦席平平整整、嚴(yán)嚴(yán)實實。我記得,父親多是編織一橫到底的橫紋葦席,由于圖案普通簡潔,父親順手拉過一把葦眉子,隨手指靈巧運動,一會兒,身下就出現(xiàn)一片白云。一張葦席往往用兩三天才能完成。有時候,父親也會編出“板生底”圖案,就是從葦席中心開始,編出一框一框的方框,向四周放射,這更費時間和精力。葦席達(dá)到設(shè)計尺寸后,用刻席刀子撬起緊密的葦眉子,引導(dǎo)單枝葦眉子進(jìn)入葦席背部,收緊靠實,這就是收邊。最后,將葦席壓平,把表面打磨干凈確認(rèn)光滑無痕后,將葦席卷成一個筒,用麻繩捆扎好,就算完工大吉。
少年時光里,我無數(shù)次蹲在父親身邊觀看,眼瞅著葦眉子在他懷里歡快地跳動,猶如音樂大師彈奏優(yōu)美樂章,感覺很浪漫。其實,這活絕不輕松,編織時必須蹲在地上,彎腰低頭,腰酸背痛自然無法避免。同時,葦篾像刀片般鋒利,一不留神會劃破手指;那一絲一絲的葦刺比酸棗刺還尖,一旦扎入肉中,刺痛難忍。沒有生火爐的辦公室里溫度很低,我雙手揣在棉襖袖中尚且感覺冰冷,更何況父親的雙手一直裸露在外!但這些苦,少言的父親默默承受著,他只想盡己所能把葦席編得精巧、結(jié)實,多給生產(chǎn)隊換來一些錢,也使自家日子過得舒心一些。
上世紀(jì)80年代,村里的葦園被鏟除。缺乏原材料,父親編織葦席的手藝沒有了用武之地,每逢冬季來臨,他也變得清閑起來。雖然父親從沒有說過,但我想他應(yīng)該很懷念編織葦席的時光,因為他想方設(shè)法將碾篾的石碾歸置到自家院里。在他去世后,這個已經(jīng)“無用”的笨重石碾,依然守望著他親手搭建起來并居住了一輩子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