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火熊熊,新冠肺炎已然成為中國人民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有可歌可泣的“逆行”壯舉,有壯士斷腕的毅然封城,有生離死別的痛苦,有貽誤戰(zhàn)機的憤慨,各種信息撲面而來,時刻牽動著每一個人的心緒。在關心時事的同時,我們亦可以回顧歷史,看一看中國古代經(jīng)典中人們面對“大疫”時的理解與舉措。時移世遷、古今不同,但倘以史為鑒,也能見到古今不易的道理常情。
今天“瘟疫”并稱,在先秦兩漢時期,則多稱“疫”而少言“瘟”。什么是“疫”?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有一個精準的解釋:“疫,民皆疾也?!痹诙虝r間內(nèi),老百姓都患上同一種疾病,這是中國古人對流行急性傳染病的認識。《素問·刺法論》中說:“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本病論》中又說:“民病溫疫早發(fā),咽嗌乃干,四肢滿,肢節(jié)皆痛?!鼻罢邚娬{“疫”有很強的傳染性,后者則描述了“疫”的病癥——咽干咳嗽,四體脹痛。到了清代,隨著醫(yī)學的不斷發(fā)展,中醫(yī)對瘟疫的傳播途徑有了更清晰的認識。清代太醫(yī)吳謙在《醫(yī)宗金鑒》中指出:“天行厲氣瘟疫病,為病挨門合境同。皆由邪自口鼻入,故此傳染迅如風?!蔽烈叨嘤煽诒莻魅?,速度極快,這種挨家挨戶、人人染病的慘狀,想來令人心酸不已!
古代公共衛(wèi)生條件相當寒酸,醫(yī)學水平也較為落后,因此歷史上時有瘟疫發(fā)生。隨便翻檢二十四史,總能看見“大疫”“天下疫”的記載。其中,《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的一則記錄甚可玩味:“四年,秦質子歸自趙,趙太子出歸國。十月庚寅,蝗蟲從東方來,蔽天。天下疫?!边@里的“秦質子”便是后來的秦始皇嬴政,在他從趙國逃回秦國的當年,便發(fā)生了蝗災與大疫,這仿佛是個兇險的征兆,昭示著未來數(shù)十年的鐵血紛爭。當一個人的生命在席卷而來的災難中飄搖不定時,便往往會訴諸神秘與迷信。在古人看來,“疫”來自鬼神的詛咒。東漢王充的《論衡》是一部批判災異迷信的著作,里面記載了不少時人對“疫”的看法?!队喒怼菲姓f,“顓頊氏有三子,生而亡去為疫鬼:一居江水,是為虐鬼;一居若水,是為魍魎鬼?!痹跂|漢蔡邕的《獨斷》中,也有類似記載。我們看到,“疫鬼”的歷史頗為悠久,竟能追溯到上古帝王顓頊氏,足見古人對它的恐懼之心了。說起來,“疫”之所以得名,也與鬼神密不可分。東漢劉熙在《釋名》中說:“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蔽烈咭粊?,死者無數(shù),仿佛鬼神召集民眾,前往陰間服役一般。在這個毛骨悚然的解釋背后,我們看到了古人在疫情面前的恐慌、無助與茫然。
盡管有迷信的一面,但中國文化的整體底色始終是理性本位的。在古人對“疫”的探因與處置中,體現(xiàn)出濃厚的人文特點。在他們眼中,“疫”雖與鬼神降禍密不可分,但更有著人類不可推卸的責任,這就是“失時”。《禮記·月令》是一篇講解天人時序的文章,當人的行為符合自然的節(jié)律,自然是風調雨順、生機盎然,而一旦人與自然之間發(fā)生違戾,則會導致各種疾疫:
孟春行夏令,則雨水不時,草木蚤落,國時有恐。行秋令則其民大疫。
季春行夏令,則民多疾疫,時雨不降,山林不收。
仲夏行秋令,則草木零落,果實早成,民殃于疫。
春天萬物蘇生,夏天草木繁盛,秋天肅殺收藏,冬天冷清寂靜。四時更替運行,呈現(xiàn)出清晰的自然節(jié)律。人的生活要與自然相符,因此會有四時、十二月之“令”,也就是與自然節(jié)奏相符的政令規(guī)范。而一旦違背時令、月令,就會出現(xiàn)“雨水不時”“果實早成”“草木早落”,直至“民大疫”“民多疾疫”“民殃于疫”的悲慘后果。我們看到,古人對“疫”的成因的理解,是基于“天人合一”的文化觀念的。盡管在具體解釋中尚有簡單粗糙之處,但這種立足人類與大自然的和諧關系,來理解疾疫之所生的文化思路,對我們?nèi)杂兄拘缘膯⑹尽鹿诜窝椎漠a(chǎn)生,不正給那些輕蔑自然、輕視生命的人們,敲響了振聾發(fā)聵的警鐘嗎?
疫情突如其來,難以抗拒,面對這種難以預防的災禍,古人會采取怎樣的措施呢?一方面,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祭祀祈禱,以獲得鬼神的同情與庇佑。另一方面,他們充分認識到,仁政才是“抗疫”的根本。在《論衡》中,王充記載了時人心目中的“疫鬼”,同時旗幟鮮明地指出,避免疫情的根本在于建立德政——“夫逐疫之法,亦禮之失也。行堯、舜之德,天下太平,百災消滅,雖不逐疫,疫鬼不往;行桀、紂之行,海內(nèi)擾亂,百禍并起,雖日逐疫,疫鬼猶來?!痹谒磥恚鞣N驅逐疫鬼的祭祀禱告,都是“禮之失”,沒有把握問題的關鍵。行堯舜之德政,愛民如子,天下太平,哪怕不行逐疫之祭,疫鬼也自會潛藏不出;行桀紂之暴政,殘害百姓,海內(nèi)擾亂,哪怕每天都舉行逐疫之祭,疫鬼也依舊肆虐橫行。
中國古人抵抗大疫的根本方法,在于現(xiàn)實的政治建設,在于以民為本的德政方向,這無疑說到了根本之處。在漢代,如果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疫情,國家會頒發(fā)醫(yī)藥、減免賦稅,賢明之君還會與大臣一同反思國家的政治得失?!稘h書》記載了漢文帝的一則詔令:“間者數(shù)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yǎng)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蔽牡鄯从^數(shù)年以來,國家農(nóng)業(yè)收成大減,又遇到水災旱災,疾疫橫行,這一切都讓他憂心忡忡。是天道不順,地利不和,還是自己的政令出了過失?是祭祀廢弛,還是百官大臣的俸祿過高?亦或是國家好大喜功,做了太多的“無用之事”?文帝把這些尖銳的問題,一股腦地拋給上下臣工,讓他們“無有所隱”,坦率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在災害與危機面前廣開言路,一直是中國古代政治中的寶貴傳統(tǒng)。無獨有偶,西漢大儒劉向在《說苑·善說》中也記載了春秋時期晉平公與賢臣叔向之間的一番對話:
晉平公問叔向曰:“歲饑民疫,翟人攻我,我將若何?”對曰:“歲饑來年而反矣,疾疫將止矣,翟人不足患也?!惫唬骸盎加写笥诖苏吆酰俊睂υ唬骸胺虼蟪贾氐摱粯O諫,近臣畏罪而不敢言,左右顧寵于小官而君不知。此誠患之大者也?!惫唬骸吧??!庇谑橇顕性唬骸坝兄G者為之隱,左右言及國吏罪?!?/p>
晉平公問叔向,我們遇到了饑荒、瘟疫,又有夷狄來攻,怎么辦?誰知叔向毫不在意,坦然說道:“饑荒不可怕,明年就會過去;瘟疫也不可怕,早晚都會止息,至于夷狄,更壓根不是事兒!”平公納悶了,還有什么比這三項更嚴重的情況嗎?“當然有!”大臣、近臣、左右因為各種原因,不敢進諫,不說真話,國家沒有自己的“吹哨人”,這才是最可怕的!平公恍然大悟,連忙下令,誰要是壅塞言路,難為那些提意見的百姓,我定罰不赦!
我們看到,這就是中國古人的“抗疫”之道,也是歷代經(jīng)典中的“仁政”之道:敬畏自然、天人和諧;減免賦稅、散發(fā)醫(yī)藥;廣開言路、積極反思。無論哪個角度,都與今天國家的抗疫政策內(nèi)在相通——中華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既為當代中國所充分繼承,也不斷地為當下的社會生活提供啟示。
(孟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責編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