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元 劉 瑞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國民經濟總量已位居世界第二,社會生產能力得到快速提升。但是伴隨經濟發(fā)展,社會也呈現出環(huán)境治理迫切、養(yǎng)老問題突出、區(qū)域發(fā)展不平衡、地方政府債務與金融風險加劇等急需面對與解決的問題。特別是地方政府債務(以下簡稱“地方債務”)問題,更是近年來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一個熱點問題。
中國地方債務呈現規(guī)模不斷擴大、膨脹速度持續(xù)加快的趨勢。地方債務從2001年的約2萬億元,增至2019年的約24萬億元(1)2015年開始,中國實行限額發(fā)行地方債務,有效控制了地方債務規(guī)模。經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審議批準,2019年全國地方政府債務限額為240 774.3億元。其中,一般債務限額133 089.22億元,專項債務限額107 685.08億元。截至2019年10月末,全國地方政府債務余額為213 800億元,控制在全國人大批準的限額之內。其中,一般債務119 235億元,專項債務94 565億元;政府債券211 550億元,非政府債券形式存量政府債務2 250億元。。地方債務總額年增長約為15%,超過同期GDP增長率。如此巨大的規(guī)模和膨脹速度,引發(fā)了社會各界對于中國地方債務問題的關注,如何科學治理地方債務以及防范債務風險成為日益?zhèn)涫荜P注的問題。
與此同時,中國對地方債務的治理也在不斷完善。首先,出臺了一系列文件、政策規(guī)范地方債務的發(fā)展。地方債務相關政策法規(guī)的調整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2)上述調整主要體現在以下政策法規(guī)中:《中華人民共和國預算法》(1995)、《財政部代理發(fā)行2012年地方政府債券發(fā)行兌付辦法》(財庫〔2012〕46號)、《國務院關于加強地方政府性債務管理的意見》(國發(fā)〔2014〕43號)、《中華人民共和國預算法》(2014年修正)、《地方政府一般債務預算管理辦法》(財預〔2016〕154號)、《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防范化解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意見》(中發(fā)〔2018〕27號)以及《中共中央辦公廳 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印發(fā)〈地方政府隱性債務問責辦法〉的通知》(中辦發(fā)〔2018〕46號),等等。:一是發(fā)行方式的調整,即由經國務院批準在確定限額內發(fā)行地方政府債券,到中央政府代發(fā)債券,再到地方政府在規(guī)定限額內適度發(fā)行債券;二是納入預算管理的調整,由游離于預算之外到納入預算管理;三是規(guī)定具體的地方債務事項的調整,例如具體規(guī)定舉債主體、用途、規(guī)模、方式、監(jiān)督制約機制以及法律責任等。其次,限定地方債務發(fā)展規(guī)模。財政部《關于對地方政府債務實行限額管理的實施意見(財預〔2015〕225號)》規(guī)定,要合理確定地方債務總限額,并逐級下達分地區(qū)地方債務限額,要求各地嚴格按照限額舉借債務。再次,有效防范地方債務風險。建立健全地方債務風險防控機制,在全面評估和預警地方債務風險的基礎上,建立債務風險化解和應急處置機制,并健全地方政府債務監(jiān)督和考核問責機制。同時,采取地方債務存量置換等措施。這些舉措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降低和防范地方債務風險的作用。
為了更加科學有效地提高地方債務的治理水平,除了在宏觀層面準確把握地方債務總額、發(fā)展趨勢等問題,應該更加準確地認識中國地方債務的中觀層面現狀(例如,地方債務的區(qū)域分布情況、發(fā)展特征)、增長機制以及影響因素。基于此目的,本文擬從地方債務區(qū)域分布特征入手,研究地方債務增長的不同機制及其可能存在的空間溢出效應。
本文余下內容安排如下:第二部分分析地方債務空間分布的特征,并進行相關文獻評述;第三部分說明相關數據,并介紹實證方法;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報告實證結果,包括基準回歸結果、穩(wěn)健性檢驗以及對債務溢出效應的檢驗;第六部分是全文結論。
根據筆者搜集整理的數據,按照2005—2015年省級人均地方債務余額對債務進行劃分,人均債務較高的主要包括北京、上海、天津、江蘇、浙江、廣東、山東、海南和河北等東部地區(qū)省份,而陜西、山西、內蒙古等中西部地區(qū)省份以及黑龍江等東北地區(qū)省份的人均債務水平相對較低。本文根據地方債務分布特點,并結合經濟發(fā)展水平,參考毛捷和黃春元(2018)[1]的做法,將全國債務分布劃分為兩大區(qū)域—— 東部地區(qū)和其他地區(qū)(3)本文依據國家統計局標準進行劃分,其中東部包括北京、天津、河北、江蘇、浙江、廣東、福建、山東、上海、海南10個省份,其他地區(qū)包括除上述10個省份以及除港澳臺、西藏外的20個省份。。中國區(qū)域發(fā)展不均衡,在經濟發(fā)展水平、財政狀況、基礎設施、人口增長等方面存在著較大的差異。為什么中國地方債務會形成如此分布狀況,這與區(qū)域差異之間是否存在關聯呢?
基于上述分析,有兩個具體問題有待研究,同時也是本文的研究內容:第一,各區(qū)域地方債務的差異性是否意味著背后債務增長的原因也具有差異性;第二,各地區(qū)間不同的債務規(guī)模以及各異的增長機制,是否會帶來空間溢出效應,空間溢出效應如何。
國內學者的研究多是從財政體制、官員晉升激勵、預算軟約束、債務管理體制等角度解釋地方政府債務的成因,在此基礎上也開始關注政府債務的空間溢出效應。王寶順和劉京煥(2011)[2]研究了財政分權體制下地方政府公共支出的空間外溢以及地方間增長競賽對本區(qū)域經濟增長的影響,認為地方政府公共支出存在空間外溢效應,同時生產性公共支出的空間外溢對本地經濟增長有消極影響,而福利性支出對本地經濟增長有積極影響。刁偉濤(2016a,2016b)[3][4]搜集整理中國30個省份的地方債務數據,并基于空間計量模型對地方政府債務的經濟增長效應進行了實證分析。結果表明,考慮到經濟增長的空間關聯性之后,中國地方政府債務對于經濟增長仍是具有促進作用的,但是其空間溢出效應不明顯。鄭威等(2017)[5]利用2005—2013年我國省級城投債面板數據,從稅收競爭與引資競爭兩個維度刻畫地方政府競爭水平,并運用空間計量模型實證檢驗了地方政府競爭對地方債務增長的空間效應。研究發(fā)現:中國地方政府競爭與地方債務規(guī)模存在全域范圍的正空間自相關性,并且其局域性的空間集聚特征也尤為明顯;不論是稅收競爭還是引資競爭,均顯著地促進了地方債務規(guī)模的增長;相鄰地區(qū)的地方政府競爭對本地區(qū)地方債務規(guī)模存在顯著的空間溢出效應。黃健和毛銳(2018)[6]以2010—2016年度的省級城投債數據作為衡量地方政府債務的指標,通過面板結構向量自回歸模型考察了地方政府投資沖動下中國地方債務發(fā)行規(guī)模的變動,最終研究了地方政府債務對于地方經濟增長和政府投資的作用效應。王術華(2017)[7]利用1997—2015年地方政府債務等相關面板數據,研究了地方財政壓力、政府支出競爭對地方政府債務規(guī)模擴張的影響,并運用空間計量模型,從全國整體和東、中、西部地區(qū)兩個層面分別進行實證分析。研究表明,地方政府債務、地方財政壓力與地方政府支出競爭均呈現一定的空間正相關特征;地方財政壓力沒有對地方政府債務規(guī)模的擴張起到促進作用,相反,在東、西部地區(qū)還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地方政府支出競爭對地方債務規(guī)模的擴張起到促進作用,尤其在西部地區(qū),該作用更為明顯。吳健梅等(2018)[8]對新常態(tài)下地方政府債務風險的現狀及空間特征進行了分析,并在此基礎上對債務風險溢出效應及機制展開討論,發(fā)現當前地方政府債務風險有趨穩(wěn)態(tài)勢,但空間分布的聚集特征以及溢出效應會影響債務治理問題。
雖然國內相關研究已取得重大進展,但仍存在以下不足:(1)探析地方債務增長的原因時未充分考慮地區(qū)差異。中國各地區(qū)債務水平存在較大差異,發(fā)展不均衡的地區(qū)之間對不同水平債務的影響可能存在差異。因此,從債務水平差異性這一視角展開實證研究,能夠更準確地揭示地方債務增長的內在原因。(2)不夠重視債務水平不同地區(qū)之間可能存在的債務溢出效應。債務水平高、經濟發(fā)展水平高對相鄰地區(qū)不同債務及經濟發(fā)展水平的地區(qū),是否存在溢出效應以及溢出效應如何,尚未得到深入論證。本文利用筆者收集整理的省級政府債務和相關經濟數據,對地方債務增長的成因進行多個維度(包括整體影響和不同地區(qū))的實證分析,并以京津冀地區(qū)為例,對債務溢出效應進行了實證分析,彌補了已有文獻存在的上述不足。
地方債務的數據獲取難度較大,截至目前中國仍未建立專門針對地方債務的官方數據庫,國家審計署掌握的地方債務審計數據公開的程度也比較有限。本文借鑒已有文獻(黃春元和毛捷,2015[9];陳詩一和汪莉,2016[10];毛捷和黃春元,2018[1])的做法,按照顯性債務與或有債務的類型,對省級地方債務數據進行歸類整理和計算,以下是詳細說明。在此,對于與后續(xù)實證分析相關的其他數據也一并介紹。
1.地方政府債務數據。
借鑒上述已有文獻的做法,地方債務規(guī)模用當年地方政府債務余額表示,本年地方債務余額由三部分構成:第一,本年地方政府債券余額;第二,本年地方城投債余額;第三,本年地方國債轉貸收入。在處理省級政府債務時,我們將地市級債券按照行政區(qū)域劃分標準,加總為省級債券數據,記為省級債券1。如果該省具有以省政府(包括省國資委、省財政廳和省交通廳等)為最終控制人的債券,也將其視為省級債券,記為省級債券2。按照上述方法,計算省級債券1和省級債券2的余額,然后將其加總,作為該省當年政府發(fā)行債務余額和城投債余額。在此基礎上,再加上當年省級國債轉貸收入,即為當年省級政府債務余額。其中,文中基準回歸主要使用地方債務余額1(=地方政府債券余額+地方城投債余額),穩(wěn)健性檢驗使用地方債務余額2(=地方政府債券余額+ 地方城投債余額+地方國債轉貸收入)。
2.其他數據。
本文實證分析中還涉及到人均實際財政赤字、人均實際GDP、基礎設施投資、各省份人均財政支出占全國人均財政支出之比、城鎮(zhèn)化率以及人口增長率等數據。在此,要對基礎設施投資進行專門說明。國內大多數文獻在考慮地方債務問題時,普遍選用固定資產投資指標。根據國家審計署發(fā)布的《2013第32號公告:全國政府性債務審計結果》,從資金投向看,地方債務主要用于基礎設施建設和公益性項目。截至2013年6月底,在已支出的政府負有償還責任的地方債務(101 188.77億元)里,約九成(86.77%)用于基礎設施建設和公益性項目。其中,市政建設和交通運輸設施建設占比合計約為60%,這說明基礎設施建設是地方債務最主要的投向。為了更準確地捕捉地方債務增長成因,也出于數據可得性等原因,本文選用三大重點行業(yè)固定資產投資額替代固定資產投資總額指標,用“基礎設施投資”指標表示,主要包含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yè),水利、環(huán)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yè)以及房地產業(yè)等三大行業(yè)的固定資產投資額。本文使用2000年為基期的物價指數將名義數據調整為實際值,表1給出了本文實證分析所用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
表1 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3.數據來源。
上述地方政府債務數據,主要來源于《中國財政年鑒》、財政部網站、中國債券信息網、和訊債券網、中國貨幣網和中經統計網等公布的相關信息和數據。實證分析所需其他經濟數據,均來自歷年《中國財政年鑒》《中國統計年鑒》和《中國固定資產投資統計年鑒》。需要說明的是,由于西藏的地方政府債務數據具有特殊性,本文在進行實證分析時未將其納入考慮,因此基準回歸的樣本時間跨度為2005—2015年(4)財政部《關于對地方政府債務實行限額管理的實施意見》(財預〔2015〕225號)規(guī)定,要合理確定地方債務總限額,并逐級下達分地區(qū)地方債務限額,要求各地嚴格按照限額舉借債務。2015年之后的大規(guī)模舉債是限額舉債,可能會對地方政府發(fā)債的規(guī)模和意愿等產生約束影響。因此,本文樣本時間跨度選擇為2005—2015年。,包括30個省份。
1.基準模型。
本文首先構建不包含空間效應的基準模型,考察各個影響因素與地方政府債務之間的關系:
Debtit=α+βDeficitit+ψGDPit+ηXit+ui+εit
(1)
其中:i表示省份,t表示年份;Debt表示地方政府債務規(guī)模,我們采用人均實際地方政府債務余額Debt1與Debt2(取對數)進行度量;Deficit表示地方政府財政缺口,采用人均實際財政赤字(取對數)進行度量;GDP表示經濟發(fā)展水平,采用人均實際GDP(取對數)進行度量。X為控制變量,包括:(1)財政分權程度,使用各省份人均財政支出占全國人均財政支出的比例進行度量(Czfq)。根據現有文獻(邱櫟樺和伏潤民,2015[11];陳寶東和鄧曉蘭,2017[12];等等),財政分權程度是影響地方政府債務的主要因素。地方政府財政越自由,債務水平越高。(2)人口增長壓力,使用人口增長率進行度量(Rkzzl)。一些文獻表明,人口增長壓力越大,地方政府債務水平越高。(3)基礎設施投資,用基礎設施投資占GDP的比例進行度量(Jcsstz)。根據現有文獻(刁偉濤,2016a[3],2016b[4]),地方政府舉債主要為了支援基礎設施投資,因此基礎設施投資也會影響地方政府債務規(guī)模。(4)城鎮(zhèn)化水平,使用城鎮(zhèn)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來度量(Czhl)。地方融資平臺在為城鎮(zhèn)化建設提供巨大財力支持的同時,也擴大了地方政府債務規(guī)模(毛捷等,2019[13];余晨陽和鄧敏婕,2013[14])。此外,μi表示省份i的個體效應,εit為隨機誤差項。
2.空間杜賓模型(SDM)。
基于前文的討論,我們發(fā)現:地方政府債務的分布具有明顯的集聚特征,即存在空間效應,因此需要構建空間計量模型進行研究。目前,空間計量模型主要有三種,分別為空間自回歸模型(SAR)、空間誤差模型(SEM)以及空間杜賓模型(SDM)。根據本文的理論設想,本省份的債務水平不僅受到其他省份債務水平的影響,還會受到其他省份財政狀況、經濟發(fā)展水平等因素的影響,因此使用空間杜賓模型進行實證分析更為契合我們的理論分析。SDM模型不僅包含了被解釋變量的空間滯后項,同時還包含了其他地區(qū)影響因素的空間滯后項;不僅可以反映所有變量的空間相關性,而且使用滯后項進行估計可以很好地避免內生性問題。在此基礎上,對基準模型(1)進行擴展,我們得到了本文的SDM模型:
(2)
3.空間權重矩陣。
空間權重矩陣反映了各個區(qū)域相互依賴的程度,是進行空間計量分析的前提。本文借鑒馬麗梅等(2016)[15]、焦敬娟和王姣娥(2017)[16])的做法,構建以下兩種空間權重矩陣,其中空間地理權重矩陣用于基準回歸,嵌套空間權重矩陣用于穩(wěn)健性檢驗。
(1)空間地理權重矩陣。兩省份之間的地理距離越遠,空間相互作用越小。因此,可將空間地理矩陣定義為兩省份之間距離的倒數:
(3)
其中,dij為采用經緯度計算得到的兩省之間的距離。
(2)將地理距離與經濟距離結合起來,構建嵌套空間權重矩陣,具體構建方法如下:
(4)
在進行空間回歸分析之前,首先應當檢驗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自相關性。莫蘭指數(Moran’s I)是目前學術界最為認可的度量空間自相關性的指標之一。莫蘭指數為正值,則具有正的空間自相關性;反之,則具有負的空間自相關性。本文采用人均實際地方政府債務余額Debt1來計算莫蘭指數,具體結果見表2。
表2 人均實際地方政府債務余額的全局Moran’s I指數
從總體結果來看,除2005年、2006年與2008年以外,所有年份的地方政府債務的莫蘭指數均顯著為正,2005年與2006年雖然為負值,但結果極為不顯著,這說明我國地方政府債務更可能存在正的空間自相關性;2008年地方政府債務的莫蘭指數顯著為負,即存在負的空間自相關性,這應該與2008年金融危機的特殊背景有關??v向來看,我國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自相關性不斷加強,因此值得我們更多的關注。
本文首先基于中國30個省份總體對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溢出效應進行分析,其次將中國30個省份劃分為東部與其他地區(qū)兩組,進行實證分析,進一步對比不同地區(qū)空間溢出效應的差異,實證結果見表3。
表3的前4列為總體30個省份的回歸結果,模型(1)為混合OLS回歸結果,模型(2)為僅考慮兩個核心解釋變量后的SDM模型估計結果,模型(3)與模型(4)為逐步加入所有控制變量后SDM模型的估計結果。表3的最后兩列為分組回歸結果,即模型(5)與模型(6)分別為東部與其他地區(qū)兩組所有變量的SDM模型估計結果。本文中對隨機效應模型與固定效應模型的采用均根據Hausman檢驗結果選取。
表3 地方政府債務空間面板回歸結果
1.整體實證結果。
從實證結果來看,相比于線性回歸,SDM模型的擬合效果更好一些。模型(2)~模型(5)中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滯后項系數ρ均顯著為正,說明地方政府債務存在顯著的正的空間溢出效應,即其他省份的債務水平越高,本省份的債務水平也會隨之提高。一省份的地方政府舉債行為會使得其他省份的地方政府紛紛效仿。
混合OLS回歸的結果表明,人均實際財政赤字與地方政府債務水平之間存在顯著的正向關系。而在加入了空間效應后,SDM模型的估計結果顯示:人均實際財政赤字與地方政府債務水平之間表現出顯著的負向關系,即本省份的財政缺口越大,債務水平越低。這說明,忽略空間效應的估計結果是有偏的,在不考慮空間效應的情況下,我們會錯誤地認為地方政府財政缺口是地方政府債務膨脹的主要原因,但實際上地方財政缺口抑制了地方政府舉債,這與黃春元和毛捷(2015)[9]、王術華(2017)[7]等的結論基本一致。本文認為可能的原因為:財政缺口的擴大增加了地方政府的還債壓力,使其對舉債持謹慎態(tài)度。
混合OLS回歸的結果表明,人均實際GDP與地方政府債務水平之間存在顯著的正向關系。而在加入了空間效應后,SDM模型的估計結果顯示:人均實際GDP與地方政府債務水平之間的關系為正,但并不顯著。我們認為,這可能是由于經濟發(fā)展水平對于地方債務具有雙向作用的關系。即經濟發(fā)展水平越高的地區(qū),自我發(fā)展能力越強,債務使用效率越高,因此舉債的動機越弱,從而抑制債務增長。相反,經濟發(fā)展水平較低的地區(qū),出于經濟發(fā)展、民生等方面的需要,舉債動機較明顯,因此會促進地方債務水平提升(洪源等,2015[17])。再加之相鄰省份之間債務的空間溢出效應,有可能會導致經濟增長對地方債務的影響出現并不顯著的結果。這一結果也從側面印證了在考慮地方債務增長機制時重視區(qū)域差異的必要性。
此外,財政分權、人口增長率變量的估計結果與以往文獻結論一致。財政分權變量的估計結果顯著為正,說明本省份政府自主決定財政收支的權力越大,本省的債務水平越高;人口增長率變量的估計結果顯著為正,說明本省份的人口增長越快,地方政府舉債動機越大?;A設施投資變量的估計結果顯著為負,說明基礎設施越完善,政府可以減少用于基礎設施投資的支出,從而使得債務水平越低。城鎮(zhèn)化水平變量的估計結果不顯著。
從各變量空間滯后項系數的估計結果來看,人均實際財政赤字的空間滯后項系數顯著為正,表明其他省份的財政缺口越大,本省份的政府債務水平越高。原因可能在于,其他省份財政缺口越大,意味著在財政收入一定的情況下,會增加其財政支出,這使得本省在財政競爭的情況下,進一步增加本省份的財政支出,從而引致債務水平的提升。人均實際GDP的空間滯后項系數為正,說明其他省份的經濟發(fā)展水平越高,本省份極有可能提高其債務水平,由于GDP的“追趕”效應以及中央績效考核的壓力,均會使得本省份通過增加政府債務來刺激經濟發(fā)展。此外,基礎設施投資的空間滯后項系數顯著為正,說明其他省份增加其基礎設施投資,會使得本省提高其債務水平。這意味著其他省份增加財政支出(增加基礎設施投資),會通過影響本省份的財政狀況,最終引致債務水平的提升。財政分權、城鎮(zhèn)化水平以及人口增長率的空間滯后項系數顯著為負,說明其他省份的財政自由度以及城鎮(zhèn)化水平越高,人口增長壓力越大,本省份地方政府債務水平越低。
2.分組實證結果。
從東部與其他地區(qū)回歸結果的對比來看,各影響因素以及空間溢出效應均存在明顯的異質性:
(1)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滯后項系數ρ在東部顯著為正,在其他地區(qū)為正但不顯著。這說明,在經濟發(fā)展水平較高的東部省份,由于自身償債能力較強、債務使用效率較高等原因,地方政府舉債更容易受到相鄰省份的影響。
(2)人均財政赤字、人均實際GDP變量在東部顯著為負,在其他地區(qū)為正但不顯著。這說明財政缺口、經濟發(fā)展水平對債務的抑制作用主要體現在經濟發(fā)展水平較高的省份。
(3)其他因素的空間溢出效應。人均實際GDP的空間滯后項系數在東部顯著為正,在其他地區(qū)為正但不顯著,說明在經濟發(fā)展較快的東部地區(qū),地方政府舉債更容易受到其他省份經濟發(fā)展水平的影響;財政分權變量的空間滯后項系數在東部顯著為負,而在其他地區(qū)不顯著,說明在經濟發(fā)展水平較高的東部省份,一省份的債務水平會由于其他省份財政自由度的提升而降低;城鎮(zhèn)化水平的空間滯后項系數在其他地區(qū)顯著為負,而在東部不顯著,說明在經濟發(fā)展較慢的省份,其他省份的城鎮(zhèn)化進程是本省份政府舉債考慮的因素之一。
本文通過更換空間權重矩陣與被解釋變量兩種方法對上述實證結果進行檢驗:
1.僅將空間地理權重矩陣更換為嵌套空間權重矩陣,對SDM模型的估計結果進行穩(wěn)健性檢驗。空間嵌套權重矩陣的定義與計算方法如前文所述。穩(wěn)健性檢驗結果見表4回歸(7)。
2.將空間地理權重矩陣更換為嵌套空間權重矩陣,同時將被解釋變量地方政府債務Debt1,更換為加入國債轉貸收入的Debt2,對SDM模型進行穩(wěn)健性檢驗,結果見表4回歸(8)。
回歸(7)與回歸(8)的結果幾乎一樣,差異極其微小,同時與前文實證結果一致,這說明本文的結果絕非偶然。從整體來看,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滯后項系數ρ仍顯著為正,再次證實了地方政府債務存在顯著的正的空間溢出效應這一結論。人均實際財政赤字、人均實際GDP、基礎設施投資、財政分權、城鎮(zhèn)化水平、人口增長率以及各變量的空間滯后項的符號與前文基本一致,顯著性水平僅有微小差異。綜上所述,本文的實證結果具有較好的穩(wěn)健性。
表4 地方政府債務空間面板的穩(wěn)健性檢驗
前文中,我們已經證實了地方政府債務空間溢出效應的存在性。在此部分,本文以京津冀地區(qū)為例,通過構建全局向量自回歸(GVAR)模型,進一步分析在其他省份政府債務、財政支出以及經濟發(fā)展水平的沖擊下,本省份債務水平的動態(tài)響應過程。GVAR模型是由Garratt等(2006)[18]等基于VAR模型發(fā)展起來的計量方法,可以用于分析各個國家或地區(qū)經濟變量的相互作用。目前,已經得到了大多數學者的認可。
本文使用地方政府債務余額(取對數)、財政支出增長率以及加權實際GDP增長率(5)加權實際GDP增長率的計算方法為:加權實際GDP增長率=(本年實際GDP-去年實際GDP)/[(本年實際GDP+去年實際GDP)/2]。三個變量構建GVAR模型,其中,全局變量(6)全局變量是指能夠反映所有地區(qū)共同經濟發(fā)展水平的變量,本文認為使用全國實際GDP增長率是合理的。設定為全國實際GDP增長率,連接矩陣使用前文中嵌套空間矩陣的方法構建,數據跨度為2005年第2季度到2015年第4季度。地方債務余額以及財政支出增長率由于未統計季度數據,本文參考崔百勝和朱麟(2016)[19]的做法,使用Eviews7.0將年度數據轉化為季度數據。
GVAR模型在分析前需要進行外生性檢驗,本文12個地區(qū)外變量中僅有2個未通過檢驗,基本符合模型設定,同時大部分數據均為Ⅰ(1)過程,且每個省份至少存在2個協整關系,因此可以使用廣義脈沖響應函數(GIRFs)來分析變量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7)由于篇幅所限,本文未列出具體檢驗結果?;谘芯康男枰瑥囊韵?個方面進行分析。
為了進一步分析債務的空間溢出效應,本文通過給予北京債務水平一個正向沖擊,即在當期提高北京的債務水平,來觀察其對河北以及天津的影響,響應結果見圖1。圖中實線為響應結果,虛線為Bootstrap模擬下90%的置信區(qū)間。
從廣義脈沖響應結果來看,3個省份債務水平的響應趨勢大體相同,但響應強度略有差異。在前5期左右,3個省份的債務水平均呈現正向響應過程,5期之后,3個省份出現負向響應過程。12期之后,響應結果基本趨于穩(wěn)定。在滯后1期時,北京、河北以及天津債務水平的響應達到最大值,分別為22%、37%和36%,前4期的累積響應值分別為10%、17%和12%。
基于以上結果,我們發(fā)現:首先,對于北京債務水平的正向沖擊,河北以及天津的債務水平在短期都呈現出正向響應過程,再一次印證地方政府債務存在正的空間溢出效應的結論。其次,3個省份債務水平的提高都是短暫的。在5期之后,可能出于債務承受能力等因素的考慮,最終債務水平趨于降低。最后,對于北京債務水平的提升,其他2個省份債務水平提升的幅度更大,這說明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溢出效應大于其對自身的影響。(8)目前關于地方政府債務空間溢出效應的識別大多基于空間自相關模型、空間誤差模型(刁偉濤2016a[3],2016b[4];等等),在識別空間溢出效應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已有文獻無法識別空間溢出效應的長期發(fā)展趨勢。本文將能夠反映空間相互作用長期關系的GVAR模型引入地方政府債務的研究當中,從協整關系與脈沖響應分析的角度對地方政府債務空間溢出效應的研究進行了有益補充。
圖1 對北京債務水平沖擊的響應
前文已經證明財政赤字對地方政府債務具有正的溢出效應,在此部分,本文使用財政支出增長率再次考察財政支出對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溢出效應。在當期,我們通過給予北京市財政支出增長率一個正向沖擊,來觀察3個省份地方政府債務的響應情況,響應結果見圖2。
廣義脈沖響應結果顯示,對于來自北京市財政支出增長率的正向沖擊,3個省份的債務水平均呈現出由正轉負的響應結果。在前2期,北京、河北以及天津的債務水平均表現出正向響應,在當期的響應值最大,分別為6%、10%和12%,2期的累積響應值分別為3%、3%和9%。從第3期開始,3個省份均轉向負向響應,北京在第8期達到最大的響應值-11%,河北與天津均在第7期達到最大的響應值,分別為-26%與-22%。在16期后,基本趨于穩(wěn)定。
可以看出,財政支出在短期內會刺激地方債務提升,但其抑制債務水平增長的作用更為明顯,同時具有正的空間溢出效應。如圖2所示,地方政府債務在當期的正向響應值最大,說明財政支出對于地方債務水平的影響具有即時效應。3個省份2期之后均呈現負向響應,暗示地方政府由于財政赤字的增加對高債務水平持謹慎態(tài)度,最終還是會收緊債務水平。從3個省份響應情況的對比來看,北京市財政支出對其他2個省份債務水平的空間溢出效應大于其對自身債務水平的影響。
圖2 對北京財政支出沖擊的響應
經濟發(fā)展水平對地方政府債務具有顯著的正的空間溢出效應,這一結論在前文已經得到了驗證。在此部分,本文采用加權經濟增長率度量經濟發(fā)展水平,再次檢驗經濟發(fā)展水平對地方政府債務的空間溢出效應。在當期,我們通過給予北京經濟增長率一個正向沖擊,來觀察3個省份地方政府債務的響應情況,響應結果見圖3。
由圖3可知,對于北京經濟增長率一個單位的正向沖擊,北京自身的債務水平在當期呈現出微弱的正向響應,響應值為0.9%。第1期至第7期,響應由正轉負,且響應強度增強,平均響應值為-5%。第7期之后,保持在一個穩(wěn)定的正向響應水平。河北與天津的債務水平響應趨勢大致相同,在當期與滯后1期呈現出正向響應,在當期達到最大響應值,分別為5%和7%。第2期至第6期,由正向響應轉為負向響應,平均響應值分別為-7%和-6%。第6期之后,均維持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正向響應水平。
圖3 對北京經濟增長沖擊的響應
以上結果表明,在經濟較發(fā)達的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水平對地方政府債務具有一定程度的抑制作用,且存在顯著的正的空間溢出效應。北京經濟增長率的提高,使得北京的債務水平在一定階段內受到抑制,并保持相對穩(wěn)定。而河北與天津由于存在GDP競爭,短期內會因為北京經濟增長率的提高而增加其債務水平,考慮到債務償還、可持續(xù)性等因素,長期看這種正向溢出效應維持時間不會太久,最終會趨于一個比較平穩(wěn)的態(tài)勢。
地方債務增長機制,是近年來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一個熱點問題。本文根據2005—2015年中國省級數據,利用空間計量模型實證檢驗了地方債務增長的影響機制。研究發(fā)現:(1)靜態(tài)上看,影響地方債務水平的因素主要分為三大類。第一,抑制地方債務增長的因素。財政赤字和基礎設施水平與地方政府債務水平之間存在顯著的負向關系。這表明,本省份財政赤字越大,越增加政府還債壓力,減弱舉債動機;從地方債務投向看,當地基礎設施水平越完善,政府舉債的動機也會減弱。第二,促進地方債務增長的因素。財政分權和人口增長率與地方債務水平之間存在顯著的正向關系。政府自主決定財政收支的權力越大,所受約束越弱,越可能采取舉債來緩解財政壓力;人口增長壓力越大,對地方政府的要求越高,政府舉債動機越大。第三,經濟發(fā)展水平對地方債務增長的影響要分區(qū)域進行甄別。經濟發(fā)展水平對于地方債務具有反向作用。經濟發(fā)展水平較高的地區(qū),政府財政收入較高,民間資本更為活躍,債務使用效率也更高,因此舉債需求較小,從而抑制債務增長。相反,經濟發(fā)展水平較低的地區(qū),出于經濟發(fā)展、改善民生等方面的需要,舉債需求較大,因此會促進地方債務水平提升。因此,需要甄別區(qū)域差異對地方債務增長機制帶來的影響。(2)從空間溢出效應看,影響地方債務水平的因素主要分為兩大類。第一,經濟發(fā)展水平、財政赤字和基礎設施水平與地方債務水平之間存在正的空間相關性。即相鄰地區(qū)上述因素水平的提高,將會產生明顯的空間溢出效應,導致本地區(qū)增加地方債務規(guī)模。第二,財政分權、城鎮(zhèn)化水平以及人口增長率與地方債務水平之間存在負的空間相關性。即相鄰地區(qū)上述因素水平的提高,將會產生明顯的空間溢出效應,導致本地區(qū)產生降低地方債務規(guī)模的沖動。(3)地方債務增長的影響因素存在明顯的區(qū)域差異。相比于其他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水平、財政赤字、基礎設施建設對東部地區(qū)債務增長的抑制作用更大,人口增長壓力、財政分權對東部地區(qū)債務增長的促進作用更明顯。從空間溢出效應來看,經濟發(fā)展水平和財政分權對東部地區(qū)的空間溢出效應更顯著,而城鎮(zhèn)化水平對其他地區(qū)的空間溢出效應更明顯。
本文的發(fā)現提供了以下政策啟示:
第一,為了更加合理地控制地方債務規(guī)模,防范地方債務風險,應根據債務分布特征及債務增長機制區(qū)別對待。本文研究發(fā)現,經濟發(fā)展水平對抑制東部地區(qū)債務增長的作用更為明顯,而提高城鎮(zhèn)化水平對于抑制其他地區(qū)債務增長則作用更大,因此,應加快落實十九大報告中所提出的建立“權責清晰、財力協調、區(qū)域均衡”的央地財政關系,統籌解決區(qū)域債務風險問題。對于東部地區(qū),鑒于其較強的經濟發(fā)展實力對地方債務具備一定的消化能力,可以適當保持較高檔債務控制規(guī)模,但應重點防范地方官員利用政府債務盲目追求政績的風險。而對于其他欠發(fā)達地區(qū),首先應設置較低檔債務控制規(guī)模;其次應積極推進區(qū)域經濟協調發(fā)展戰(zhàn)略,加快中西部地區(qū)城市群建設,提高中西部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水平,增強其債務承受能力;最后可以適當加強對中西部地區(qū)的轉移支付水平,以滿足其城鎮(zhèn)化建設需要,從而降低政府債務。
第二,國家出臺政策控制地方債務規(guī)模時,還應考慮相鄰地區(qū)地方債務的空間溢出效應。本文研究發(fā)現,地方政府舉債容易通過“GDP”競爭以及財政擴張等渠道進行傳導,影響其他地區(qū)政府舉債。因此,為了弱化GDP績效考核競爭帶來的政府債務空間溢出風險,應加快推進官員考核機制改革,逐步取消GDP單一績效考核指標,建立地方政府債務指標(規(guī)模和效率兩方面指標),并將其納入包含政治、經濟、生態(tài)等多方面構成的綜合考核體系中。這樣做一方面可以減少地方官員為追求政績工程、形象工程而沖動舉債的風險,另一方面可以有效控制政府債務擴張的速度與規(guī)模,促使地方政府審慎舉債,科學用債。
第三,在治理地方政府債務時,應重點關注地方官員舉債的短期效應。本文實證表明,當地政府的舉債行為,以及其對相鄰地區(qū)舉債的空間溢出效應,都存在明顯的短期舉債沖動。因此,為防范地方政府為了短期利益盲目舉債的風險,結合風險滯后性的特點,應考慮適當延長地方政府官員的考核期限,將官員任期結束后的經濟發(fā)展狀況納入績效考核指標。此外,可以考慮建立舉債問責機制,堅持舉債主體與償債責任相匹配,以降低甚至阻斷舉債產生的空間溢出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