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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過傷心地

        2020-04-19 10:10:55張雅文
        北方文學 2020年1期
        關鍵詞:傻子

        2020,《北方文學》創(chuàng)刊70周年了。

        時光是見證者,也是書寫者。翻閱著泛黃的一本本刊物,熟悉的名字一個個閃過,一篇篇曾經(jīng)給編者、讀者帶來絕妙享受的作品,重新喚起心底久遠的記憶。70年風霜雨雪,也并未消磨其內在閃耀的光芒……

        為此,我們特地開辟了這個欄目,選發(fā)《北方文學》創(chuàng)刊以來的精品佳作,紀念《北方文學》70年的歷程,致敬感恩和銘記所有在這里留下名字的寫作者和編輯者,也讓新老讀者重溫那一個個曾經(jīng)的時刻,在時光重現(xiàn)中感受文學的溫暖與力量,在時光的淘洗中,葆有心底的珍存。

        歲月不老,初心不變。對歷史的最好紀念,就是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70年,對于一個人已是古稀之年,但我們的《北方文學》卻依然年輕,站在又一個新起點上,我們仍在努力前行。

        ——編者

        一、上帝的棄地。一片人人不愿走近的死海。活的死了,死的卻還活著

        蒼黃的世界。

        他像一縷孤魂,在傻子屯外足足轉了三天。

        天是死的,地是死的,天地間沒有一個活的音符,只有冷風送來聲聲凄厲的嚎叫:“俺要生……俺要生孩子……”

        他不止一次看到……

        三九天,炕上蠕動著四個赤條條的生命,大的十幾歲,小的一二歲,一個在吃鼻涕嘎兒,一個抓起屎塊搓成條條,一個……屋地上,女人挺著大肚子,雙手顫巍巍地舉著一炷香,頭艱難地叩到地上,一下、兩下、三下……一天三次,九個月,二百七十天……這女人潑辣能干,強壯得像頭牛,可是卻生出一群癡呆孩子。“俺從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俺一定能生個好孩兒!”她欲望不高,只要一個正常孩兒,無論男女。產(chǎn)期快到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抖成一團,這愈發(fā)使她整夜整夜跪在地上……可是,降生的第五個傻子一下子扯斷了最后一根神經(jīng),她瘋了。這是小隊記工員張林的家。一個瘋,一個病,炕上五個傻子。

        “絕后嘍——老李家絕后嘍——”悲愴的哀號撕破死夜的寧靜。這不是張林,是另一位父親。

        全村人,沒一個不聽厭了李木匠的夸口,李木匠沒一天不像倒泔水一樣把虛幻的故事倒給全村人……

        “瞧,我的寶貝兒占了五個五。我五十得子,我兒甲午年五月初五正當午時生。真龍?zhí)熳右舱疾簧衔鍌€五。我這瞎木匠當年從日本萬人坑里死里逃生,哪承想會有今天!算命瞎子說我兒將來是將相之才。寶貝兒聽著,我和你啞巴媽苦苦盼你三十年……”他哭他笑,啞巴女人也哭也哇哇叫?!拔业膶氂?!我的通靈寶玉!”他給兒起名寶玉。

        兒子,給他們的灰暗人生涂上金燦燦的光焰,晚升的太陽,把他們凄涼的過去及想象中的未來,照得通亮通亮??诤禄?,頭頂怕嚇。寶玉每天在他心坎上走進“大觀園”。

        可是,這是怎樣一塊“寶玉”??!他捅廁所,揀臭水溝里的死貓爛狗,用碗碴劃破自己的手和臉,劃得血流如注……

        父親的心碎了。啞巴媽死了。

        周家“周口店”人娶媳婦了,好鮮亮的媳婦??捎腥巳艏S,一推門,竟看見紅襖綠褲的新媳婦在吃雞蛋,一見來人,一張嘴,一伸脖,好半天才噎出一個響嗝。手扶拖拉機要去縣城,新媳婦騰地跳上車,有人問她:“你干啥去?”“買冰棍兒!”“帶多少錢?”她張開手,手里一枚五分硬幣。

        呆子娶傻子,沒有靈魂的生命結合,生下來的又會是什么?

        “癡苶呆傻滿街走,啞巴說話比劃手,大粗脖人人有,大氣瘰像柳罐斗。”這就是他面對的生靈——一群死魂靈。

        三天前……

        會議足足開了一天一夜?!澳愕降赘刹桓纱箨爼??”

        “不干!要命也不干!”斬釘截鐵,他這位副書記早就看透了這村子,上帝來當傻子頭兒也毫無回天之力!何況,在外縣當木材公司經(jīng)理的姨夫,已給他找好工作,就等他去報到了。忽然有人揮出尚方寶劍:“這是啥?”“黨章!”“你承認不承認黨章?”“承認!”

        “好!黨章規(guī)定下級服從上級,個人服從集體,現(xiàn)在組織決定……”

        傻眼了!這是服從年代,任何人一聽“服不服從”就像烈性馬忽然套上了籠套。尤其他,至今還牢記公審大會上奶奶叮囑的話:“你要記住,是共產(chǎn)黨為你爹報的仇!你爹是條好漢,你長大也要當條好漢!”

        他不是好漢,他沒有爹那馳騁疆場殺倭寇的威風。他被“逼上梁山”,條件是:“我只干一年!”

        三天來,他腳步不停地叩問尚無春意的僵凍大地: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這里一無所有,唯獨盛產(chǎn)傻子。沒人知道它美麗動聽的名字——集賢村,都叫它傻子屯兒。在他的記憶中,這里從來是鬼蜮之地,半夜常常鬼哭狼嚎,大人說是夜貓子來勾陰魂了。他??匆姶笕艘赶聤A著死尸向荒野走去,身后跟一群野狗……

        一位過路的陰陽大仙說過:“這里本是塊風水寶地,南山是條土龍,南風乘龍其寶無窮,可惜讓人把風水破了!”是破了,砸石頭開山打過山洞?!翱上?,你們沒福氣,得罪了土龍……”

        不記得從哪一年開始,正月十五,晚上,村長帶領全村人撒起路燈。上百斤的洋油拌谷糠,撒在村前村后幾里長的道上。隨著村長一聲大喊:“點路燈——送孽龍嘍——”擦亮火柴,見火的洋油忽地騰起長長的火龍?;瘕埳v,燒紅夜空,像紅練搖曳,似彩虹降落,景象十分壯觀,大人忙把傻孩摁到地上,沖火龍磕頭。一雙雙沒有靈魂的眼睛,跟著灰色的孽龍一直爬向水晶般的夜空。

        路燈年年撒,孽龍歲歲送。

        不記得撒了多少年路燈,不知道耗去多少省下來的洋油……

        “不,不是孽龍!是村西南山那塊猴石,偷偷瞧咱村子,偷去了全村的父精母血,所以出聾啞傻子!”不知哪位智者又幡然醒悟,提出高論。

        “他奶奶的,竟是猴石興妖作怪,砸!”老書記文革被罷官第二天,再不怕別人抓他迷信頭子,帶領三個石匠,背一捆鋼釬,帶著全村癡呆傻的階級仇民族恨,上山砸猴石!叮當當,叮叮當!像神曲,復蘇著全村父老麻木而無望的心。虎口震裂,鮮血滴在猴石上,綻開幾朵小紅花。起早貪黑半個月,一人多高二米見方的猴石全部被鏟平。村里老者拄著拐棍迎來,老書記忙問:“你老看行不?”“不行!還有根!”鑿!鑿它個分毫不留!又大干三天,猴石連根消滅。老書記累倒,石匠們血糊糊的虎口一連多少天張著孩子樣的嘴,老書記的威望忽然高過掌權期間任何一年。

        可是,接連出生的生靈,卻用橫路進二的眼神,高傲蔑視著老書記及一切理智健全者……

        嗨,老天,沒救了!能活就活能死就死,聽命吧!

        歷史翻到七十年代第一頁,當十億人都沉浸在三敬三祝萬壽無疆的海洋時,這里卻掙扎在生死線上。

        現(xiàn)在,他被推上傻子頭兒寶座??粗@群半死不活的生靈,回顧幾任書記隊長的可悲結局,自己到底能給傻鄉(xiāng)親帶來什么?

        三天來,沉重的十字架強烈地擠壓著他的靈魂,使他純樸剛烈的心,終于爆裂出一項痛苦而強悍的抉擇。

        此刻,一束白光劃破了夜的帷幕,他,迎著太陽走去。

        二、春風:吹來的不是綠色,而是喜馬拉雅山的雪崩

        一連多少天,他踏著晚冬的殘雪,叩開一扇扇大門:縣衛(wèi)生院、防疫站、衛(wèi)生科。

        “同志,請問什么原因能讓人生聾啞傻子?”

        可喜可慶,幾十年來,這個愚昧蠻荒的村落,第一次顯示出人與文化的尊嚴,作為人,終于擺脫了人類自造偶像的陰間樊籬,到賴以生存的陽間來尋找病源了。

        七年的教育,使這位農(nóng)民雖然不知道第四紀冰川和松花故道給人類留下的災患,但他深信與人無爭的猴石,靜靜俯臥的南山,絕非人的命運主宰。

        縣衛(wèi)生防疫站周玉馥同志告訴他:“人要缺碘就能得地甲病,嚴重地甲病人的后代,就能患克汀病,就生聾啞傻子。你應該化驗一下水?!?/p>

        化驗結果:每升水含碘不足一微克(正常飲用水每升含10—200微克。低于5微克/升出粗脖,低于1微克/升患克汀?。∩系垩?!祖祖輩輩飲用的竟是連牲畜都不宜飲用的非生活用水!

        不知碘為何物的傻子屯,頓時掀起一陣小小的騷動?!俺兜〉馐鞘裁赐嫠??它能有那么大能耐?管女人肚子?叫你生聾生?。俊?/p>

        可是,管女人肚子的確系一種小小微量元素——碘!碘是胎兒神經(jīng)系統(tǒng)發(fā)育的必要原料。碘缺乏癥是古老的世界性疾病,很久以前就被世界公認。

        他,似乎是這個愚昧村落里唯一思維清醒的人。他想移村,但是,人們眷戀故土比碘缺乏癥還頑固,何況移村需要二十年,他當不了二十年書記,下一任要不同意豈不前功盡棄!

        聽人說,泉水含碘較多,他跑遍了村周圍的山野。一天,發(fā)現(xiàn)一股清水便不顧春水刺骨,脫掉鞋襪頂水流去,渴望摸到泉眼,可找到的卻是一股空山水。

        他聽說,國家對地方病區(qū)每年有??钔顿Y。他當即把傻子屯的報告復寫幾十份,每遇上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就給一份。他呼救,他吶喊,他聲聲求援,“救救這些傻子吧!”可是,春綠了,人們忙于參觀芒果,秋黃了,人們急于見到溫都爾汗的飛機殘骸,冬白了,人們隆重聆聽一個個最新的最高指示……

        中國,正在沉睡。

        幾個寒暑過去,傻孩兒們雨后春筍般來到擁擠不堪的世界。許振中跑縣城的腳印不知能繞中國幾圈,打出的報告不知能塞滿多少人的抽屜,終于哭來九千元改水費!1975年!

        欣喜若狂,九千元!救命錢。

        他即刻從佳木斯請來打井隊,“哐哐哐”開鉆了,打深水井,熱火朝天!鉆機帶著無數(shù)雙饑渴的目光,一寸一寸向希望逼近,六十米、七十米、八十米……“許書記,物資準備怎樣了?”打井隊長問?!拔镔Y?我們有九千塊錢!”“九千元?別開玩笑了!鉆孔費一百米就是一萬五千元!你還下不下管?買不買水泵?建不建水塔?”

        停鉆!九十七米!

        傻眼。他當即上縣城去叩拜各路神仙。

        誠心沒能感動上帝,毫無結果。

        他只好把全村的傻孩子領到鉆井隊長面前:可憐可憐他們吧,我們只有九千……隊長終于動了惻隱之心,只拿走九千,余下的八千元欠款不要了。

        他又求爺爺告奶奶弄來一百米鐵管下到井里,否則,九千元連個窟窿都換不回來了。

        鉆井隊要開拔,人們用貧乏的想象勾勒出一個美好的現(xiàn)實:井打完,要出水了!盼天盼地,傻子屯的苦難總算熬出頭啦!

        井臺上,一張張死魂靈的面孔,一雙雙抽去精髓的目光,釣魂似的勾在鐵管子上。出水吧,快出水吧!這是圣水,傻孩子喝了就不傻了,就能傻得輕點!來,讓我兒先喝……每一顆心,都懷著如火如荼的求生渴望,每一張面孔,都現(xiàn)出說不盡的苦難與結束苦難的歡悅。

        可是,他來了,臉沉得像碾盤。他不得不告訴大家:九千元改水費花光了,我們買不起水泵,更建不起水塔,只好將井口埋上。

        希望,突然像只鼓足氣的氣球“砰”一聲爆了,爆得溜溜光。

        上千顆心,一下子沉到井底……

        張林忽然跪在井臺上號啕大哭,繼而又破口大罵!

        罵誰呢?

        此刻,有誰又能比他的心更沉更痛更沒人理解呢?

        一根木橛插在水管上,怕木橛被人偷去,又埋上一堆土。

        一鍬土,埋下一顆心。

        一鍬土,埋下一份希望。

        那一夜,一個身影一直坐在墳般的井臺上,直到東方發(fā)亮。

        從此,傻子屯比黑夜更加沉默,無論外面世界氫彈爆炸衛(wèi)星上天國人猛醒,它,依然在母親懷抱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遭受著大自然的輪奸。

        但是,傻子屯有一顆永遠不死的靈魂。他用群眾的苦難燃燒著自己的心,他以人類少有的韌性,年復一年不屈不撓地疏通著一根根麻木而又堵塞的神經(jīng)。去縣城路邊的小樹長高又長大了,腳掌磨厚又磨薄了,但是中國,在忙于學習小靳莊,在斗私批修,在痛惜幾顆恒星的隕落,在大慶三公一母的毀滅,在將成百上千的醫(yī)務人員派往非洲,去那里解放全人類,去救死扶傷。

        就在此時,許振中親屬再次給他找好了工作,“走吧!帶著全家離開這鬼地方吧!”“嗨,不改好水,我拿什么臉見江東父老?”

        難啊,八年!中國人民可以用這么長時間趕跑日本法西斯,傻子屯卻不能要來幾萬元改水費。但是,有誰知道,就在1977年,縣里卻將上級撥發(fā)的防病改水專款一萬元及一臺深水泵,挪用給其他單位了。足足八年,傻子屯的父老鄉(xiāng)親明知水中缺碘,卻依然遭受著缺碘癥的摧殘。

        上帝啊,救救你的兒孫吧!

        三、255戶的小村,1313口人,859名地甲病者,150名克汀病者(傻子),全世界有幾個這樣的村落?

        1978年初夏,省國防工業(yè)局抗旱小組來樺川縣視察苗情。像以往一樣,他不放過任何一次為傻子爭取活命的機會。他找到隊長遲學志,并未抱多大希望,他為傻子屯嘴皮已經(jīng)磨去了幾層。但是,他突然從對方的淚眼里看到了上帝,看到了太陽:“想不到解放三十年了,中國還有這樣苦難的村莊……”啊,同志,親人!”爹親娘親不如這句話親哪!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淚眼對著淚眼。素昧平生,兩顆心卻在交融?!罢埬銓懛莶牧?,我?guī)ё?,負責向省委反映!?/p>

        二十天過去了,縣里衛(wèi)生、水利、糧食等部門忽然來訪:“過去,我們對你們關心不夠……”他不知道,抗旱小組沒有匯報天旱卻匯報了人旱,人比苗更急需水。傻子屯問題,不僅黑龍江省委做了批示,還捅到中共中央北方防治地方病領導小組組長李德生那兒了。

        “集賢大隊地方病的嚴重情況你們知道嗎?國家撥給這個大隊的深水泵,為什么調給縣自來水公司?是誰決定的?這還有什么無產(chǎn)階級感情?……一家有一個地方病患者就不得了,如果有三兩個病人不能勞動,一家人的日子怎么過法?再有一兩個殘廢就更不得了啦!……我們置人民的疾苦、健康于不顧,那共產(chǎn)黨與國民黨還有什么區(qū)別?”這是李德生同志在佳木斯機場,對地委一些領導的講話。

        遲到的春天終于來了。

        1978年8月28日,傻子屯永遠銘刻在心的日子。

        中央來人啦!李德生派來的,三位領導,還帶來了藥品及各級首長的問候!

        “鄉(xiāng)親們,我們來晚了!對不起大家!”中央的同志一下車,不禁驚悸地停住腳步……

        滿目蒼涼,滿目垃圾,風雨飄搖的草房,一群脖子上掛著“柳罐斗”的男女,麻木呆滯的女人懷抱的不是人類的希望,而是植物人、半植物人;臭水溝里,一絲不掛的生靈,撕吃著腐爛得脹鼓鼓的死狗或是死雞……

        慘景,一下子揪住了幾顆心,許振中帶路走進一家家柴門。

        一個屋頂一個悲慘世界。

        不堪落腳的院子里,一個地缸似的女人撅著黑乎乎的屁股,在撒尿和泥?!八倚諏O,她三十歲了,還穿著開襠褲,外號叫大美人,她哥哥叫狗不理,她媽媽至今不知道自己年齡……”許振中正說著,一個皺巴核桃似的老女人從屋里走出,中央一位同志忙問:“大娘,您今年多大年歲?”她回頭一指:“俺和后院老侯頭屬一個馬!”一家院子里走出一個男人,布絲不掛,一手拽著小便……他二十歲了,從下生布絲沒穿過,無論冬夏。冬天凍得像只紫燒雞,夏天滿身污泥嘎巴,撿著啥吃啥,整天拽著小便滿街走。

        另一家,屋地上,躺著一個骷髏似的衣不遮體的女人,看不清她的長相,一群綠豆蠅蓋著她的臉。許振中揮揮手,綠豆蠅嗡一聲撲向沒有玻璃的窗子。人們看到一個罕見的慘景:活人長蛆!女人眼角、鼻孔等凡是帶眼兒的地方都爬著白花花的活物??簧?,兩個光溜溜的生靈在爬,渾身沾滿屎嘎巴兒。

        多年臥床的李木匠,得知是中央來的人,一把抓住他們的手,放聲大哭:“中央啊,你們終于來了……過去人家外國人叫咱們東亞病夫,現(xiàn)在俺們連東亞病夫都不如哇!中國都像傻子屯這樣,不用外國人打,自己就亡國了!中央啊,你們行行好,改改水吧!”

        “老人家,放心吧,這回一定要解決水的問題!”

        走出李木匠家,時已傍晚,習習晚風沖刷著幾位同志胸中的濁氣,但,無論如何沖不掉一幕幕觸目驚心的記憶。太慘了!255戶,1313口人的小村,竟有859名地甲病人,150名傻子,當今世界能有幾個這樣的村落?事情竟發(fā)生在解放三十年后的中國……

        沉重的腳步叩擊著村間骯臟的小道。

        “這村里,沒有幾個正常人,孩子初中畢業(yè)數(shù)不上一百個數(shù),有人問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前面牛車的牛長幾只耳朵?他掰半天手指,嘟噥一句,‘那牛老是動,一動就多出一個耳朵!看辦公室的青年外號叫五丫頭,只能數(shù)四個數(shù)。上級來人派飯,即使五個人,也只會掰出四個送走,回頭再領那一個。剛安電燈,五丫頭他爹不相信電燈比保險燈亮,硬把燈提擰下來摸里面的燈芯子,結果,被電打倒到菜窖里……嗨,傻子屯的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有愧呀,我當了八年大隊書記,卻沒把他們救出火坑……”

        “老許,你也是本地生人嗎?”中央一位同志問道。

        “是,我是1943年在這兒生的?!?/p>

        “可你……看起來倒是很有頭腦……

        許振中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我爹一直在抗聯(lián)部隊打仗,常年在外,我娘是賓縣人,結婚才來到這里,大概因為這些緣故……”

        “啊,有道理。多虧你父母……要不……”“要不,我也可能是個傻子!”

        是的,如果許振中也是傻子,那傻子屯又會怎樣呢?

        中央同志住了三天。

        三天來,全村極度亢奮。一夜春風來,萬樹梨花開。就連傻子們也莫名其妙地歡了起來。然而,唯獨一個人極其冷靜。春風來了,到底能吹開多少梨花?是千樹萬樹還是一枝兩枝?

        有人悄悄告訴他:“他們決定給解決兩套牛車,兩頭?!?/p>

        天!苦苦叫喚八年就喚來兩套牛車?從此,每天吱吱吱吱世世代代吱下去,傻子屯永遠像分金分銀一樣分著老牛車的施舍?不,我不認可!我要讓全村人吃上自來水!

        沉重的十字架能壓垮一顆靈魂,也能驟然敲開緊閉的智慧大門。那一晚他笨拙的嘴皮突然變得從未有過的乖巧伶俐。

        “幾位首長,鄉(xiāng)親們問你們叫什么名字?”“問這干什么?”“他們說修水塔時要把你們的名字刻上!”“那就不必了,要感謝黨中央,感謝……”“各位首長,這兩天學生造句都說:‘李德生派人給我們安上自來水,我們再也不喝迷魂湯了!各位首長,這里貧病交加,很多人有嘴不會說話,有手不會干活兒,有腿不會走路,有眼看不見東西……現(xiàn)在全村眼巴巴盼望首長能伸出手,拉我們一把,把我們從火坑里拉出來……安上自來水,全村父老永生永世也不會忘記首長的大恩大德……”他的眼睛濕潤了,不是為全村苦難所震顫,而是“生死”在此一舉?!叭绻门\噺倪h處拉水,就得祖祖輩輩拉下去,遇到暴風雪就很難保證。為了省錢,我準備全村只安一條管道,設四個水點,只需要三萬元。我知道目前國家正投產(chǎn)120個項目,資金緊張,傻子屯不能白要國家錢,我們腦袋不好使,心眼兒不能不好使,只要國家貸給就行,我們一定盡快償還,請相信,馬糞蛋子也有發(fā)燒的時候……”

        這番話,使兩套牛車方案沒能端出來。中央同志震驚地望著這位身材不高、面孔冷峻、兩眼深藏剛毅的農(nóng)村漢子,不能不為他那周密而又恰到好處的言辭所折服。

        這一夜,他的心連同熬出血絲的眼睛,一同掛在月亮上,月亮很美很圓,可他沒看見。

        第二天……

        “昨天晚間,我們又進行一次研究,覺得你的意見可行,我們決定給你們三萬,不是貸款,是無償撥給,希望你把款用在改水上……”

        上帝!我的上帝!“謝謝各位首長,我以黨性和人格做保證,一定改好水,保證把黨的關懷送到各家各戶!”

        水呀!水!來之如此不易!

        四、令人震驚的數(shù)據(jù):黑龍江3千萬人口,地甲病人177萬,氟中毒85萬、大骨節(jié)病60多萬、克山病發(fā)病率高峰每年2到3千人死亡

        中央調查組的腳步剛剛消失,黑龍江省一位副省長來到傻子屯,他說:“不要安四個水點,要安四十個!”

        省長來了,防治地甲病專家教授來了,佳木斯醫(yī)學院成立起地甲病科研小組,全省防治地方病工作會議在佳木斯召開,全省開始地甲病普查……

        普查數(shù)據(jù),令許振中大為震驚。

        黑龍江三千萬人口:

        地甲病——一百七十七萬。

        氟中毒——八十五萬多。

        大骨節(jié)——六十多萬。

        克山病三千多個(再加幾十倍的亞克汀)

        鼠疫——

        布氏桿菌病——

        據(jù)省領導講:地方病人占全省人口60.25%。黑龍江省掀起防治地甲病大會戰(zhàn),副省長親自督戰(zhàn),大批醫(yī)務人員開往病區(qū);全國各省陸續(xù)開始地甲病普查;1979年國務院296號文件頒布食鹽加碘令……

        這一切,都來自一個農(nóng)民的呼喚。

        資料告訴我:一萬八千年前,地球處于第四紀冰河期,當冰雪融化時,冰水把地表層成熟的富于碘的土壤帶進了海洋。從此,上帝把這乏碘的地球贈給了不是兩棲動物的生靈——人。母體缺碘,需要補充!瑞士,1923年,立法食鹽加碘。是世界最早立碘鹽法國家。瑞典、象牙海岸、墨西哥……一系列國家在三四十年代立碘鹽法,1967年,世界有28個國家頒發(fā)食鹽加碘法,1976年,已有43個國家立碘鹽法。

        資料還告訴我:數(shù)千年前,恰是我們祖先首先發(fā)現(xiàn)地甲病,并最早發(fā)現(xiàn)用碘治療,首先合成了碘油。

        火藥的發(fā)明,使洋鬼子制成槍炮對準炎黃子孫;指南針的發(fā)明,使外國海盜瘋狂掠奪中國海域;碘油的合成,卻使中國成為世界地甲病最嚴重地區(qū)之一……1984年,中共中央地方病防治小組擴大會議的情況報告中寫道:

        我國地方病分布廣,病人多,病情重,威脅大,全國除上海市只有布病外,其余省、自治區(qū)、直轄市,都有兩三種以上的地方病,已判定有地方病流行的縣(旗)達一千六百三十個,占全國總縣數(shù)的百分之六十五,受地方病威脅的病區(qū)人口達四億二千萬,各種地方病現(xiàn)癥病人三千六百多萬……中國沒有碘提煉加工廠,靠日本進口。每噸從一兩萬元漲價到十三萬。每年進口碘需要幾百萬美元。碘是活潑元素,鹵族。風和陽光都能使其揮發(fā)。日本發(fā)來的是大包裝,各地只能改成小包裝。碘鹽貯存三個月碘全部揮發(fā)。目前,碘鹽有三分之一加碘率不夠,可想而知,加到百姓嘴里的碘到底所剩幾多?

        過去,我曾多次審視這塊蘊育了女真努爾哈赤的土地,為什么誕生的人種傻大黑粗,奴性十足,遠不如南方人聰明?除了歷史文化基因之外我歸罪到日本奴役十四年,但是我錯了?!昂邶埥耍汉腿钡庥袥]有關系?”李健祥教授回答很肯定:“有關系?!笔堑模钡饽苤氯舜羯?,又怎能不影響智力!

        采訪中,聽到地方病防疫工作者一片哀怨:李德生領導的中央地方病領導小組解散了,我們成了沒娘孩兒,過去有??顚S?,現(xiàn)在也不知錢哪兒去了,下去工作,要車沒車,要藥沒藥,現(xiàn)在什么都要經(jīng)濟效益,我們搞地病防疫工作上哪能弄來錢?”難怪,一個五十萬人口的城市,原有八名地病防疫人員,現(xiàn)剩五個,一個要去搞性病,一個要去搞情報,一個要去搞體檢,一個要去跑買賣,剩的一個正欲退休。有的縣城,地方病防疫機構已經(jīng)解散了。

        地方病,嚴重威脅著中國人的素質。有良知的社會棟梁們,請把進口小汽車的200億元(1981-1986),全國無賬可查白吃、白拿、買豪華小汽車的530多億元,社會集團高消費的665億元(1987)拿出一部分,救救四億中國人,救救孩子!

        五、傻子世界,誕生一個綠色透明的夢

        傻子屯開鍋了,掘地深二米七,長三千八百米,縱橫交錯,布滿小屯地下,四個水點變成了四十個水點。

        但是,不要忘記,中國農(nóng)民是惰性元素之母,動一動,就像要他們的命根子。

        有人大罵,“整這玩藝!好端端的園子全糟蹋了!缺他媽的碘,缺德吧!”

        在這貧窮愚昧的村落里,他始終是把火,是把智慧之火。他時而高舉火把在前面吶喊,時而又在后面用大火燒著全村傻同胞的屁股。“挖!必須全部挖通!”他唬著眼吼著。

        然而,他燃燒的竟是自己。

        村里,無處不需要他,挖溝、督戰(zhàn)、跑縣城、要錢要物,四十個水點遠非三萬元所能奏效,三十華里的樺川縣,一天三趟,一連跑多少天?不記得,一天吃幾頓飯?一頓還是兩頓?不記得……

        多少個日夜?

        1979年9月8日,這個難產(chǎn)嬰兒,終于沖破厚厚的胞衣,帶著震撼人心的血光降生了。

        那一刻,“嘩——”水聲?掌聲?笑聲?天地聲?

        多少張笑臉哭著,多少張哭臉笑著。那不是水,是祖祖輩輩多少人的眼淚、鮮血、生命!

        不能不說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舉,國家投資十三萬,多少兄弟單位來支援,偏僻山村安上自來水!“感謝黨賜甘露水,病鄉(xiāng)枯木喜逢春”,感恩之情刻到水塔上。

        人們捧起清涼涼的水,喝呀喝,喝得肚子鼓鼓的。

        然而,他卻沒喝?!霸S書記……寶玉……就托給你了……俺要喝上一口……就瞑目了?!崩钅窘硾]有瞑目,多少人死不瞑目?他端起一瓢透涼甘甜的水撒向四周,亡靈們,瞑目吧,我許振中對得起父老啦!

        此刻,有誰知道,這個火樣的生命竟是肝大三指、脾大一指半的嚴重的肝炎病者?又有誰知道,水塔快要竣工之時,他十五歲的兒子被手扶拖拉機軋傷!

        代價夠沉重的。

        水改成了,從此他的生命卻系到點滴瓶上。(需要說明,安上自來水并非解決一切問題,水只占人體攝取量的4%,這里土地嚴重乏碘,必須不斷補充。)

        六、是奇跡,不是傳說,是靈魂的呼喚,心的擁抱

        公園門口,孩子們在打傻子,磚頭瓦塊冰雹似的落到傻子頭上,出血了,傻子一動不動,孩子大笑,路人啞笑。

        許振中很累,坐在公園門口的臺階上。

        公園里很吵,大喇叭傳出刺耳的噪音:“大家快來看哪!猴子算算術,猩猩照看孩子……”

        他起身想離去,可是,一個突發(fā)奇想使他忽然向售票口走去。

        從公園出來,他很興奮,一個大膽構想連連叩擊他的心:猴子能學會算術,猩猩能照看孩子,傻子就不能訓練得生活自理?

        地方病專家曾教授告訴他:外國有辦育智教育的。

        他下決心辦育智班!就是石頭也要把他焐熱!可是,一連找?guī)讉€小學教師,“啥?去教傻子?我寧可去放豬!”

        好不容易說通一個跛腿青年,條件是:“你要干好,以后讓你轉到正規(guī)小學當教師?!?/p>

        但是,一個人教不了幾十個傻子,另一個人選,他想到自己的妻子。

        她哭了,一個被勞苦榨剩一把骨頭的中年女人,流淚都是軟軟的。“這些年,你從來不管這個家,八九口人的擔子全壓我一人身上,你咋又給我找這么個差使?這不是坑我嗎?”

        “唉!”一聲長嘆省略了多少道不完的艱難,“我不找你又找誰呢?你想想,那些傻孩子要是咱家攤上一個咋辦?又不能掐死弄死,多難心……”

        一顆樸實善良的心,呼喚著另一顆樸實善良的心,一個純凈透明的靈魂呼叫著另一個純凈透明的靈魂。

        兩顆心在碰撞。

        她不再言語,只用那雙曾是春光明媚現(xiàn)已落葉秋霜的眼睛,淚幽幽地望著他。不是一時起興,更不圖一絲虛榮,而是出于東方女人天生為男人排憂解難的秉性,這位佳木斯師范學校畢業(yè)生,放棄小學教師職位,走進一群棲于人獸兩類動物之間的世界。

        挨家挨戶,把傻孩一個個抓豬似的抓來。簡直是一幫小牛鬼蛇神大集中。吱哇亂叫,鬼哭狼嚎,個個鼻涕過河,頭頂一團亂雞窩,蟣子白花花像小米飯,虱子一碰下雨似的,有一個鉆到桌子底下,全屋頓時人仰桌翻,亂做一團,桌椅還沒扶正,那邊又沖來惡臭,有人屙褲兜了……

        天爺,什么樣的神經(jīng)能受得了這般蹂躪?不是一時參觀走過場,而是整天泡在活垃圾堆里,長久下去,好人不發(fā)神經(jīng)才怪呢。

        “哇——”不知多少次,她忽然沖向門外,恨不得把五臟六腑全倒出來。

        不知多少次,她望著“浩劫”后的滿屋狼藉,無邊的痛苦一下子解開淚囊,大哭,哭自己,哭他。一早,一家家去請傻孩,晚間,又一個個送回去,每逢刮風下雨,她那疲弱的肩膀又成了腿腳不好的孩子的避風港。

        她給傻孩們洗臉梳頭揩鼻涕抓虱子……活像一只老母猴領著一群小猴。一切收拾完畢,每人發(fā)一塊糖……

        糖,甜著一顆顆傻心。圣潔的母愛,悄悄叩擊著傻生靈的心扉。

        在冷遇與歧視中長大的傻孩子,第一次享受到母愛,內心那片渾黃世界第一次誘發(fā)出一絲溫馨。愛,能復蘇最微弱的自尊,愛,能呼喚最深層的靈性與本能。

        她以一顆心呼喚著幾十顆心。

        她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學手勢,掌握傻子世界感情交流的特殊語言。像對待嬰孩一樣,一切從人之初開始:教發(fā)音、說話、走路、上廁所、擦屁股……

        但是,一塊糖只能甜幾分鐘,偌大的蠻荒世界常常包抄著這片可憐的綠洲。她的心血滴進沙漠,打濕的僅是幾粒表層的沙土。

        兩個月后,孩子忽然說:“媽,你怎么變得像橫路進二似的?怔呵呵的!”

        她沒回答。

        “媽,再不就別干那傻子頭了!”

        她又沒回答,依然故我慢條斯理向門外走去,一群傻孩正等著她。

        沒人知道她藏著多少痛苦,筆者采訪時,她很少說話,只一任淚珠在臉上接力,一連幾個小時。淚,包裹著她的心,包裹著那群“石頭”。

        一連十天發(fā)著一個音,一連二十天劃著一個橫,一連三十天數(shù)著三個數(shù),不是教人,而是馴獸。窮得叮當響的家長,只不過給傻子找個“寄養(yǎng)的”地方,沒人拿他們當回事,更不會給他們買紙筆,她只好從全家人嘴里身上擠出一點紙筆,可是,傻孩常??藿兄缺葎潉澱f明本子的去向:爹娘吸進肚里吃了。

        不久,跛腿青年死活不干了。一連找來兩個教師,都留下一句話:“我寧可去放豬……”

        沒人怎么辦?許振中的眼睛又盯住一個人……

        不——你不能讓小鳳再跳進火坑!豁出我這一條命不夠,還要再搭上一條!你心咋這么狠?”溫順賢惠的母親突然變成一只鷂鷹,怒目圓睜。“你以為我就忍心讓孩子去嗎?十九歲姑娘,那是什么好地方?是實在沒法子!”

        “不!我可不干!”小鳳遠比母親有血性,她在小學校干得正心盛。傻子屯都讓咱家包了,你當大傻子頭,我媽當小傻子頭,這還不夠,還要把我也搭上,咱們哪輩子欠傻子屯的債,這輩子來還了?你看看我媽,都成啥樣了?”

        許振中望一眼妻子,忽然一顫,真的,她怎么變成這副模樣!臉色微青,像浮腫,雙眼癡勾勾的。這還是那個好說好笑的寧桂珍嗎?不,不能再讓她干了!可是,一個比妻女更重要的上帝卻指使他顫顫地說道:“小鳳啊,眼見育智班有明顯效果,哪能丟下孩子不管?良心下不去呀,你就幫幫爹,當他們是你親兄妹,救救他們吧!”

        一個靈魂又被擠壓得無縫可尋,不得不暴出人性底層的偉大。并非父親一番兄妹情打動了少女心,而是父親下意識捂住肝部的動作及蒼黃的臉色,使做女兒的心忽然軟了,怯了……

        “媽——”

        “小鳳——”

        母女哭做一團,顫做一團。

        他實在不忍心再看那場面。門外,一個小傻子憤憤地盯著他:“你、你西(欺)估(負)俺咬(老)西(師),臭(揍)你!”

        那一晚,只有眼淚,哀嘆,沒有月。

        為傻子屯,許家又搭上一個!

        許云鳳,這位山風吹大的高中畢業(yè)生,身上更多的不是少女陰柔之美,而是陽剛之力。既然承諾了父親,就得打掉牙肚里咽,干!決不讓眼淚把剛強泡軟,否則就不是許振中的女兒!

        眼淚沒干,就隨同母親開始征服那片荒漠。在煉獄里“脫胎換骨”多少天,無人知曉,人們只看見她終于達到涅。

        從此,在那片枯黃的荒漠里,跳躍著一朵活脫脫的綠焰。她像春風,不厭其煩一遍遍吹拂那些不肯爭春的枯葉,她像母親,毫不嫌棄,無數(shù)次洗刷傻孩們褲兜里的惡臭,她更像保護神,誰要拿傻子開心,她的利嘴能把他臉皮撕開。張殿臣患了肺結核,腋下長了個膿包,她給上藥,洗滌,跑縣里買藥。許振中住院期間,她從病友那兒收羅一麻袋衣物,分給傻孩們。她和母親掏腰包,讓傻孩們平生第一次嘗到麻花汽水的滋味……

        但是,不要以為奉獻和給予就能使荒漠變成綠州。傻子世界,是本最難念的經(jīng)。

        欒合義做完一百道數(shù)學題,只錯兩道,小鳳給判98分??伤炎鳂I(yè)本猛地摜到小鳳臉上,又抓起一盒粉筆摔到地上,一腳碾得稀碎。小鳳嚇得連連后退,不明白自己冒犯在哪里。

        下課了,母親告訴她:“以后,他們錯題只能讓他重做……”

        傻心有著極強的自尊。從此,凡留作業(yè)錯了可讓重做十遍二十遍,但必須讓傻心得到滿足(見到一百分就手舞足蹈),否則輕者摔東西幾日不理睬你,重者打人耍瘋呢。挨打是常事。

        深秋了,寧老師把新拆的棉襖穿到張家二孩身上,小女兒噘嘴問她:“媽,啥時候給我做呀?”啥時候?母親歉意地搖搖頭。張林家父母雙亡,五個孩子棉衣全等著她點燈熬油一針一線呢。

        一天,患肺結核的張殿臣忽然摔倒在地上,寧老師聞訊跑來,可惜,天國已向他敞開大門,他只留下一句:“我……要……寧老師……”

        母女倆:以心換著心。以愛呼著愛。

        人世間,最真的情感莫過于傻子,他們絲毫沒有人的智慧涂抹上去的虛偽。

        一塊糖,足足攥了一夜,第二天樂顛顛跑向學校,強行塞到小鳳嘴里,不吃不行,他會當即摔到地上。哪還是什么糖,分明是泥蛋,乘傻孩不備急忙吐到門外。

        年八輩得不到的一把瓜子、一只香瓜、一個熟蛋送給老師,這展示的怕不僅是師生情、母女(子)愛吧!

        一幫傻孩偷偷爬到山上去找“吊地龍”,聽說這東西能治寧老師的腿疼。

        上山砍柴,傻孩們把寧老師摁到車上推著她,“你有蹦(?。 ?/p>

        深冬,寧老師去佳木斯看病,傻孩們天天去村口張望。聽說要回來那天,起早趕到十里外的鎮(zhèn)上,沒吃沒喝,一直等到天黑,寧老師見到這幫幾乎凍僵的孩子,眼淚唰唰流下來。

        精誠所致,金石為開。

        枯葉沒有辜負春風的厚望。幾度寒暑過去,小小傻子屯再次爆出冷門。一群人語不懂的傻子,不僅做到生活基本自理,而且二十六人能認寫千字左右漢字,能做四位數(shù)加減法,二位數(shù)乘法?!逗邶埥r(nóng)村報》第一次刊出傻孩欒合義的畫:“我們的水塔”,他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還受到李德生同志的稱贊。

        “奇跡!真是奇跡!”澳大利亞人類營養(yǎng)學家赫特澤夫婦,看到欒合義做出他親自出的求X未知數(shù)題,連翹大拇指,“我要把你們的做法,介紹給第三世界國家!”

        育智班的成果,引起國內外有關人士的極大關注。

        印度醫(yī)學教授考楚匹拉,看到小畫家姜玉華的“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雅趣橫生,要玉華當即作畫,畫他。玉華欣然命筆,當即作畫。一位黑皮膚、大額頭、黑眼鏡、山羊胡子的考楚匹拉,活靈活現(xiàn)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教授歡喜至極,精心收藏起這非同尋常的畫像。

        合眾國際社記者采訪后報導道:“傻子屯向醫(yī)學挑戰(zhàn),是一個奇跡!”

        是奇跡。七十九名傻子有的上了正規(guī)小學,有的上了中學,有的考進聾啞學校,有的后來走進村辦工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傻孩們笑了,母親笑了,兩位育花人也帶著血淚笑了。

        在全國特殊教育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上,母女倆雙雙走上領獎臺。小鳳走進佳木斯市三八紅旗標兵的行列。

        七、第二次復活

        一輛載著“全部家當”的牛車吱呀呀消逝在并非古道的古道上:“呸,我可逃出這個窮坑了!”一口痰,落在地上,卻砸在他心上。

        一個深冬的早晨,天死冷,迎面走來兩個搖搖晃晃的身影,一看見他,連滾帶爬滾到壕溝雪坑里,他走進壕溝,沒看到人,只看見樹枝旁露著腳……

        忽然,他看見了另一個孩子——他自己。背著一捆柴草,穿著空心襖,冷風刀刮似的數(shù)著他根根肋條,露的腳趾凍木了。從來不哭,沒人稀罕他的眼淚。爹被土匪打死后娘改嫁了,他跟奶奶在大爺家長大,過不完的冬夜,割不完的豬草,吃不完的糠菜。唯一的興趣就是讀書??墒歉F困終于把他逼到老師面前?!安?!你要念下去,我供你!”老師當即從衣兜里掏出錢。這個被人打掉一口門牙沒落一滴淚的孩子此刻忽然失聲痛哭。他走了,留給老師一個終生的遺憾,“我教這么多學生,就數(shù)許振中好,講這課下一課他就會了!”

        他拾起松枝放到孩子肩上,“背回去吧,要有誰不讓,就說我讓砍的?!保ù箨犚?guī)定砍松枝罰款)孩子走了,趔趔趄趄消失在雪靄中。他久久望著孩子,也望著灰尸般的小村,一片死寂,絲毫沒因自來水的滋潤顯出一絲生機。

        這是1981年冬底,他去公社開會的路上。

        這是在公社召開的總結大會上,各大隊書記手持發(fā)言稿,匯報成績,表示決心。他坐在最后一排,掏出一塊手紙,想寫兩句,可匯報啥?匯報全村父老頂星星爬月亮地在地里滾一年,到頭來,全年人均收入43元,日值4分錢,四個生產(chǎn)隊共吃返銷糧30多萬斤?什么臉?

        點他名了。他走上臺,只說幾句話:“我只能檢討,沒把集賢村帶好,對不起父老鄉(xiāng)親。我承認窮,可我不甘心窮,請領導放心,從今年起,不改變集賢村面貌許振中死不瞑目!”

        話夠大也夠嚇人的。我的媽!可看出人窮急了,說句話都能把地砸個坑!

        一連多少天,腳步叩問大地,心叩問自己,怎么辦?怎么辦哪?

        莊稼人以糧為本。集賢村六千多畝耕地低洼易澇,十年九不收,要想治窮必須先治澇。

        他苦思冥想想出一套方案:挖一條排水渠,同時筑起一條大堤,擋住山上下來的雨水。

        隊長來了,來辭職。沒人愿意當四分錢的屎克螂官了。

        “啪!”一聲桌子響,驚得幾顆頹唐的心猛一驚愣。他們怕他,怕他的剛烈,怕他的血性,更怕他玩命。

        “你們現(xiàn)在想撂挑子?我十年前就想撂!你們把出產(chǎn)隊搞成這樣,什么臉丟下不管?現(xiàn)在撂挑子,你我將遺臭萬年!死了魂靈都不得安生。帥氣不正,士氣低,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咱們風雨同舟……”隊長們傻了,又要開始玩命?!澳銈凂R上去動員群眾,挖壕!”

        動員群眾,等于家家去請祖宗。群眾對當官的是有錢你罵他他都愿意聽,沒錢你磕頭他都掉腚。錢,是命,也是威。

        也難怪,數(shù)九寒冬,玩兒一天命掙幾分錢,誰愿意耗費這廉價的勞力?

        費九牛二虎之力請來一些群眾,可是,人到,心沒到,力氣更沒到,刨半天,碗口大的坑,照此下去,驢年馬月才能完成幾里長的排水渠?他想出一個損招:按每家勞力人口分段,一家一段,必須完成規(guī)定土方,否則不發(fā)給四十斤菜豆!

        家家眼巴巴盼望那點黃豆,好能做口豆腐吃,現(xiàn)在,又被這“惡煞”一句話卡住了。

        罵!人們大口地罵:“損!絕!缺德!……”但排水渠卻在罵聲和四十斤黃豆的誘惑下,一寸一寸拓寬拓深了。一個月后,一條三公里長的排水渠,一道長三公里,底寬7.5米、頂寬3米、高1.5米的大壩全部完工。

        老天可憐血汗人。當年全村糧食總產(chǎn)130多萬斤,比上年增長121萬斤,上交商品糧56萬斤!人均收入猛增到223元——1981年的五倍!

        集賢村自1938年小日本并村四十多年,第一次得來溫飽。

        可他深知,集賢村人多地少,死啃這點地,就是種出花來也摘不掉窮帽。早在七十年代,他那不安分的腦袋,就產(chǎn)生了辦粉房、油房、米面加工廠的念頭,可是,創(chuàng)造性的舉動卻引起冷嘲熱諷當頭棒喝:“集賢干得硬,農(nóng)業(yè)學大慶,公社管不了,縣里沒法弄!”

        現(xiàn)在,命運終于又給了他機會。他要大干:建磚廠!

        可是,群眾不認同,一片起哄聲:“要能建起磚廠,我倒著走出傻子屯!”“我改姓……”也難怪,群眾早被六十年代勞民傷財?shù)拇u窯廢墟嚇怕了。找誰商量,誰是知音?

        “算了,全村就你自己想建磚廠!”有人勸慰他。

        “我自己?”

        是的,是他自己。他一直頂著這片愚昧蠻荒編織成的天。每撥開一片陰云,每求來一絲陽光,都不知要耗去多少精力。但是,他是一個血性漢子,有一顆不肯服輸?shù)撵`魂。

        他找到曾是他老師的農(nóng)行行長,貸來三千元,請來行家當磚廠廠長,讓婦女主任動員婦女打草簾子……

        就在此時,上邊開大會點名了:“現(xiàn)在有人忘乎所以了。本該十年后干的事,今天干就要受到實踐懲罰……”

        懲罰?中國該懲罰的到底是干將?還是看將?

        壓!壓!面對上擠下壓,他只是無可奈何地苦笑:“磚廠出磚那天,讓我祭窯我都干!”

        可是,工地上,一片空曠。有人悄悄告訴他:“隊長不讓來,說來了不給工分?!焙眉一铮鏊畹木故撬麄儙讉€混蛋!

        “啪啪啪!”一頓雷暴雪崩過后,手掌又麻又木,臉色鐵青,他好一陣說不出一句話。

        不認同者心軟了,良心有愧:“許書記,你別生氣,我們馬上去組織群眾?!?/p>

        群眾來了,吵成一鍋粥:“白干不干,簽合同!十工分一塊錢!不簽合同一天也不干!”

        “好,簽!十工分一元!秋后砸磚機賣鐵,回家賣我許振中房子也要給足大家工錢!但是,咱們有言在先,如果高出一元,一分不多給!”群眾啞言,怕吃虧,沒一個人敢簽。其實,他在唱空城計,雞還沒長大,哪里有蛋吃?

        嚴重腎小球腎炎,尿毒癥的前奏,再加原有的肝炎、關節(jié)炎、胃病……

        完了,不行了,再也回不到傻子屯了。許振中從別人眼睛里看透這一切。

        “劉廠長,新磚機剛剛安上……我走后,你要把……”

        “許書記,還用我給你跪下嗎?你就放心地去吧!”

        他不放心,他要放心就不會病到這副模樣了。他早就全身浮腫,惡心。半夜回家時一頭撞到辦公室門框上,醒來手腳都凍木了。騎摩托去縣里找人修理磚機,迷迷糊糊摔成三瓣嘴,縫好幾針。別人把他“綁架”到縣醫(yī)院一檢查,腎小球腎炎。院長說:“立即住院,起碼得住半年!”半年?半天他都不認可?!白撸_車回村!”司機不開,他大發(fā)其火,“磚廠損失一天多少錢?是你負責還是我負責?”負責!負責!十幾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為他人負責,為傻子屯負責,可誰又能為他負責?

        差一百元,住不上醫(yī)院,他躺在佳木斯醫(yī)學院附近一家小店里,隨時等待死神的親吻。醫(yī)生偷偷告訴寧老師:要為后事準備。

        寧老師回到集賢村,只借到五十元錢。

        攥著五十元錢,她放聲大哭:“快救救老許吧!”

        一位老人喊出肺腑之言,“就是大家齊錢,也要讓許書記治病,他是為傻子屯熬煎的啊!”

        在醫(yī)院里,人們看到這位名聞遐邇的傻子頭,命在旦夕,窮得令人心寒。他和小鳳倆人一天花六角錢。病友們哀嘆:“這哪能養(yǎng)好?。窟€不如勞改犯吃的好!”病友們送給他一些營養(yǎng)藥,他不吃,又和別人換成治腎的藥。探視者帶給他的蘋果,寧老師拿到街上賣了,給老許買點奶粉、麥乳精……他知道,自己的生命隨時都會變成一縷風。他從病友那兒要來幾張紙,被小鳳搶去撕得粉碎。他拿起床頭裝中藥的紙口袋,小鳳一把抓過去剛要撕,他吼起來,“你給我放下!”小鳳氣得哭起來:“沒見過你這樣死心眼兒的!”

        小鳳在哭。他趴在床頭艱難地寫著:一、今后磚廠工人要改成日工資。二、各工序之間要按銷售關系核算。三……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小鳳發(fā)現(xiàn),村里每來人探視一次,父親病情就加重一次,化驗都有明顯變化。她索性發(fā)出“通牒”:不許再來人探病,更不許來人談磚廠!

        下雪了,他望著窗外紛揚的雪花,喃喃自語:“也不知那幫小傻子穿沒穿上棉衣……”

        也許,恰恰是這為他人活的頑強欲望,恰恰是這不肯就范于死亡的堅定信念,使天堂的鐘聲終于沒有為他敲響。他整個肌體在藥物和氣功的治療下,竟奇跡般地好起來。1984年元旦,他回到離別半年的傻子屯。

        出院了,但生命卻釘在“判決書”上:“保養(yǎng)好了,能活個十年八年!”

        紅色警告,黑色預告!

        面對預知的死亡,是要生存日期,還是要生存質量?沒人逼他,自我抉擇。

        “要把村辦企業(yè)鞏固起來,把商品基地建設起來,再把大家住房村容村貌改觀一下,還要把老年人、沒有勞力的傻子集中養(yǎng)起來,這些,估計四五年能辦成,那時候是死是活,也就毫無遺憾了?!碑斀袷澜?,這樣的人能有幾多?

        三年后,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幢幢磚瓦房顯示出莊稼人的底氣,紅紅火火的工廠宣告著一個歷史的結束,房檐下,一串串沉甸甸的秋天炫耀著農(nóng)家的富有。屋子里,一聲聲現(xiàn)代音響搖滾出巨變后的歡悅……

        這就是他的選擇。

        短短幾年,在縣委及有關部門大力支持下,小小集賢村又建起四個工廠:建筑裝飾涂料廠、樹脂板廠、包裝器材廠、玻璃家具廠、一處獺兔養(yǎng)殖場,縣城又辦起“傻子屯批零商店”、“傻子屯飯店”。1987年,集賢村工業(yè)總產(chǎn)值324萬元,人均收入達917元。

        集賢村,成為佳木斯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一等優(yōu)勝獎獲得者,許振中,成為響當當?shù)泥l(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

        昔日傻子屯,今日文明村。

        國際友人不斷采訪;李德生與他長談3小時;黑龍江省省長陳雷為集賢村題詞;佳木斯市委領導多次探訪……傻子屯成為樺川縣的驕傲,黑龍江的自豪。

        1986年12月,一天,國務院小禮堂,一位貌不驚人的農(nóng)村漢子,面對中直機關的聽眾,揮灑出非凡的大將風度,脫稿侃侃而談,不靠精心雕琢的文筆,不用抑揚頓挫的語言魅力,而是十幾年領著傻子們玩命的精神,強烈震撼了千萬顆心。“全國先進黨支部和優(yōu)秀黨員經(jīng)驗交流會”最后一場報告會,也是最生動的一場。

        掌聲、熱淚、鮮花……一起奉獻給這位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先鋒戰(zhàn)士。

        他贏了!贏得了時間,贏得了成功,也贏得了榮譽!

        傻子屯成為全國一面旗幟,旗桿是鋼筋水泥焊的,不是秘書班子稿子墨水壘起來的。是許振中拿命換的。傻子屯,當之無愧!許振中,當之無愧!

        十、是悲???是樊籬?是自制誤區(qū)?還是……

        成功,是生命的河流出的小溪。

        但是,沒人知道,在那曾把整個苦難扛起的臂膀下,卻發(fā)生著一幕幕鮮為人知的“故事”。

        三月天,一間破草房里,一個青年在抹墻,殘破的墻壁太涼,抹一塊掉一塊,漸漸,凄冷的心隨著脫落的墻泥摔到地上,碎了。

        此刻,一位父親因道路泥濘紅磚運不出去正焦頭爛額,突然有人大喊:“不好了,你家小軍喝藥了!”五雷轟頂。這位剛烈漢子忽然失去理智,懵了,找不到家的方向。

        小鳳正抱著小軍:“弟……你快告訴姐姐,到底為啥?死也死個明白呀!弟——快睜眼,爹來看你了!”

        許振中抓住孩子死樣的手,“小軍——小軍——”

        “你還真來了,我以為你這時候也不會來呢?!倍鹤訏佭^來的刀子,剜心。

        小軍嘴唇翕動幾下,說出一句隱隱約約的話:“我就結這……一次婚唄……”

        一句話,就足以使這位父親揪一輩子心了。孩子要結婚,要錢沒錢,要房沒房,他又很少有精力過問。

        眼看喜事沒辦就要辦喪事。許振中拉著孩子的手說:“小軍,爹對不住你,你睜眼看看爹,看看爹——”小軍沒有睜眼,只說一句:“姐……我不能……盡孝了……”

        一車人,一車哭聲,一車怨恨,沖著他一個人:無情無義,沒人心,對得起家里誰呀?

        是的,誰都對不起。家破爛不堪,人狼狽不堪,一個個有氣無力強活,現(xiàn)在又突然出現(xiàn)橫事……此刻,他真恨不得一頭扎到車底下,軋死!

        小軍在醫(yī)院搶救3天3夜,第4天,老天總算開眼。“爹,我看不見你你生氣了吧?上火了……我真不該……”“爹沒生氣,爹對不住你……”“爹,我再不會給你添麻煩了……”父親一把抱住兒子,淚如雨下。

        孩子不懂事、丈夫“無情”、病魔纏身……女人的肩膀總是有限的,她扛不起一座山,妻子的心冷了。她跟他結合第一天開始,就扛著苦難。結婚箱子和炕席是借的,第三天讓人要走了,只剩下一鋪土炕。她曾年復一年地苦盼,年復一年替他頂著這個缺柴少米的家,他當了18年大隊書記,18年哪,換來的是什么?

        一個陰郁的下午,她舉起一只小瓶,不知第幾次有這種念頭了,從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忽然,她盯住水缸根一只翻身打滾兒的耗子,觸景生情,我不同樣會如此嗎?猶豫間,門外有人喊:“寧老師!你家豬跑到老孫家菜地了!”

        一個生命,就這樣被挽留下來。

        這不是她親口說的,是小鳳哭訴給我的。在采訪中,她得知我有病,送給我一瓶鹿心血,我不忍心受用,一再推卻。她卻說:“小張啊,咱姐倆個聊得挺投機,我實話對你說吧,我早就活夠了!”

        上帝!我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它真實得太殘酷了!

        家,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兩人的身體,幾乎到了生死交界線。

        采訪,是1989年元旦,本以為許振中會安心接待我,可他常常如坐針氈:“我得去瓶廠看看,真抱歉!”他去了,帶回一臉怒氣:“氣死人,抓住一個偷煤的!這個混蛋把兩麻絲袋藥瓶倒了裝煤,二三百元的藥瓶全毀了!”他去了,帶回一聲長嘆:“唉,拉煤車剛走,今天要拉不回煤,后天瓶廠就得?;稹彼チ耍瑤Щ匾唤z喜悅:“農(nóng)行很支持我們,貸款有希望了……”

        我望著眼前這個人,他滿嘴結著水泡后的硬痂,臉很亮,浮腫帶來的光艷,一天滴水不能沾,喝水不排泄,全都跑到皮下。他時常下意識捂住肝部、胃部……臉很沉,是一個即使戴上諾貝爾花環(huán)也永遠飄不起來的人。

        當他談到妻子、孩子時,不止一次地落下淚來,“我心有愧,對不起他們……不過,我絲毫不悔,這輩子畢竟沒有虛度,為傻子屯做了點事……嗨,不說這些,如果我還能活幾年,準備幫汶澄、宏圖兩個傻子屯也搞起來。去年幫汶澄村建起一座磚廠,當年盈利十幾萬,我們8個傻子屯成立了‘傻子企業(yè)總公司,我任總經(jīng)理,縣里對我們很支持……”

        我心中涌起一股近似悲愴的敬佩。

        脊梁!中國魂!

        當今,多少農(nóng)村干部大年卅晚上收到倒頭紙、倒頭飯;當今,多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腰纏萬貫;當今,多少芝麻粒大的烏紗,都膨脹著地球大的私欲……而他,卻以一種祭獻的精神,把自己血肉之軀連同全家的苦難,祭獻給傻子屯,拯救著傻子屯。偌大的中國,哪個村落,哪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哪個工廠能比傻子屯的騰飛更難?他奉獻,他極有威懾力;他無私,他的話勝過一切圣旨。

        如果中國各級領導能有許振中的精神,中國又會怎樣呢?中國的改革、黨風、官倒、私倒,一切“高尖”問題又會怎樣呢?

        可惜,許振中太少。

        中國,需要千千萬萬個許振中。

        但是,禮贊之余,不禁又自尋煩惱地陷入死胡同:全村都富了,為什么他家窮得叮當響,老婆孩子要自殺?他拯救了全村,唯獨沒拯救自家人,他解放了“全人類”,唯獨沒有解放自己。多少企業(yè)家腰纏萬貫,為什么這個全國優(yōu)秀黨員如此寒酸?這到底是崇高奉獻?還是陳舊觀念定格思維的悲劇產(chǎn)物?

        我一遍遍理順采訪筆記,挖掘深層理性,尋找解脫困惑的臺階。

        筆記告訴我,就像許振中說的,縣委對他照顧得無可無不可,太破格了!

        去年用黨費給他報銷藥費2000元。把他兩個子女安排在縣里工作。最近任命他為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又推薦他為全國勞動模范。他每次病重,縣委書記親自下令:“沒有我批準,不許出院!”縣委不僅對許振中破格照顧,對集賢村也過分“寵愛”,建廠缺資金,縣委強行決定讓幾家金融部門分頭承擔。

        按國家對各級勞模、先進人物的有關規(guī)定,樺川縣對許振中已經(jīng)遠遠過杠。

        那么到底……為此,我第二次采訪他。我懷著急切而又矛盾的心情,不得不拷問我的主人公。“許書記,你對集賢村付出那么大代價,現(xiàn)在,你本人及家庭卻落到這種狀況,對此你有什么想法?”

        完了,面對這個極有見地極有個性極有創(chuàng)造力的精英,我的心大大失望。

        “嗨,有啥想法?我只干了一點事,組織卻給了我那么多!”他說得十分真誠。

        “你現(xiàn)在是全省有名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你就沒想過應該以企業(yè)家的資格合理地改變家庭困境嗎?”他似乎有些震驚:“沒有。我可從來沒想過要多得點什么!組織給我的夠多了,咱是黨員,又是……多奉獻點還不完全是應該的!”

        我心發(fā)酸,對這樣一個命運多舛歷經(jīng)磨難的人,怎忍心再去鞭笞?可是,報告文學的精髓在于真實。

        遺憾,這位在某些層面很早就沖破小農(nóng)思想,有著超前意識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卻終究未能掙脫傳統(tǒng)陳舊觀念的泥潭,這不能不是他個性的缺欠。1989年,集賢村總產(chǎn)值560萬,贏利40萬。一個磚廠技工每月可拿400元,而他,仍然掙著大隊書記工資(錢數(shù)由全村年收入決定,多者一千二三少者二三百元)。夫妻倆百米競賽似的住院吃藥(最多1年兩人住院7次),加上計劃生育不佳,家里一幫嘴巴,家庭經(jīng)濟一直處于心律衰竭狀況。面對家庭困境,眼看著一幕幕悲劇發(fā)生,他,卻沒有一點自救能力。

        我忽然想到凡出自傻子屯的通訊、報告、電視劇、廣播劇,沒有不掛冠的,似乎我們這些文人記者也來榨干許振中的最后一點油水。

        從宏觀與微觀來看,從社會發(fā)展與社會價值來看,“苦了他一個救活一個村”,他應該奉獻,當今中國太需要奉獻了。但是,欣賞這種流血的奉獻,不能不令人覺得泯滅了什么?筆者不禁斗膽發(fā)問:這就是一個先進、典型、優(yōu)秀黨員的下場嗎?當今有多少這樣傻乎乎的奉獻者?高唱奉獻贊歌的人,又有多少在無私地奉獻呢?

        人們一定還記得焦裕祿、王進喜他們偉大的自我毀滅性的奉獻。今天,時代不同了,如果人們還出于某種需要,某種宣傳,利用奉獻者的善良愿望欣賞他們自我摧殘的奉獻,看著他們帶著崇高的奉獻過早地走向毀滅,這是不是一種人性的泯滅,道德的淪喪?

        有人說:多少人搖過許振中這面大旗,現(xiàn)在旗搖禿了,搖剩一根旗桿;多少人戴過這朵花,現(xiàn)在花蔫了,快枯萎了……

        有人說:許振中精神感人,但不可學,太可怕!他拯救了傻子屯,喚起全國醫(yī)、政界對地甲病的急切關注,推動了中國全面實行食鹽加碘,拯救了無數(shù)智殘者。政府應該給他大獎,殘疾人協(xié)會應該給他大獎?,F(xiàn)在擺在人們面前的是:他肝大三指,脾大一指半,嚴重腎小球腎炎、胃病、關節(jié)炎……他愛人風濕性心臟病、高血壓、動脈硬化,已近半癡半呆……他挽救了無數(shù)人,現(xiàn)在,該是人們像挽救大熊貓一樣挽救他,挽救他那個日薄西山的家了!

        蔣筑英、羅健夫、張廣厚……一系列科學家的早殤,曾扯痛多少社會良心?那么典型呢?典型是天生為某種人為光環(huán)的苦行僧殉道士嗎?不!他們同樣是精英,是國粹,是棟梁,是國家之財富,是沒有被銅銹熏臭的高貴靈魂!珍愛他們吧?,F(xiàn)在,典型需要自我松綁,社會松綁!

        我不知道,我的典型自救論能否得到許振中及眾多典型的認同。

        (原載《北方文學》1989年8期,責任編輯:吳英杰)

        作者簡介: 張雅文,1944年出生,國家一級作家、黑龍江作協(xié)名譽副主席、享受政府特殊津貼、黑龍江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著有《生命的吶喊》《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與魔鬼博弈--留給未來的思考》等多部作品,編劇并投拍《趟過男人河的女人》《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不共戴天》等120余集電視劇,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多項大獎?!蹲哌^傷心地》獲黑龍江省政府文藝大獎一等獎。多部作品被譯成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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