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
林清玄在他的散文《陽光的味道》里說:“有陽光的時候,空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毙聲竦牟菽尽⒌竟?、書畫、棉被、衣服,都多了一種特別的氣息,這氣息就是陽光的味道。通常,有了陽光,果兒更甜,花兒更香,包括我們“陽面的心情”也格外燦爛。只是偶爾也會有例外,去陜西時,當(dāng)?shù)氐睦相l(xiāng)告訴我說“陰面石榴陽面桃”,如果這是真的,那么石榴就是一首風(fēng)格憂郁的情詩。
我要說的也是味道,是霜降之后,早年北方鄉(xiāng)村平空多出來的味道。
寒露不算冷,霜降變了天。霜降是秋天最后一個節(jié)氣,等它轉(zhuǎn)過身去甚至還沒等它轉(zhuǎn)過身去,冬天就“咣當(dāng)”一聲來到家門口了。
趕上氣溫反復(fù),幸運的話我們能在田里找到嫩玉米,它們在路上貪玩兒,沒有來得及成熟就經(jīng)歷了霜凍,錯過了秋收,卻意外成就了自己。這種玉米煮熟之后多了一種迷人的凍味兒,妙不可言。初冬,還可能發(fā)現(xiàn)青嫩的、搖擺的玉米稈兒,這種甜稈同甘蔗、甜高粱都不一樣,秋風(fēng)和霜凍使它保留了一種精準恰當(dāng)?shù)奶鹣恪?/p>
地里落下的、凍過的土豆,用手一擠會流出不少水來。明白此中奧妙的人不會丟掉,它也是好東西。凍土豆?fàn)I養(yǎng)并不會減少,還多了甜絲絲的口感,在困難年代它幫了我家很多忙兒。而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西方的土豆慣于以冷凍的形式銷售,從生產(chǎn)、加工、貯藏、運輸?shù)戒N售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做得花樣翻新、饒有興味。如今,城里的媽媽們可以方便地買到冷凍的生薯條,回家烹炸,滿足一個個小小的胃。
霜降以后,之前沒人在意的苦菇娘兒可以采摘了??喙侥飪海ü螟B兒),有一大堆可愛的俗名:紅姑娘、錦燈籠、掛金燈、燈籠草、燈籠果、紅燈籠等等。有時學(xué)名會比俗名機械、干癟、丑陋得多,苦菇娘兒的學(xué)名“酸漿”也不怎么樣??喙侥飪喝耘f長在枝條上,或是已經(jīng)被采下來懸掛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經(jīng)歷霜降的洗禮,洗禮之前是苦的,洗禮之后是甜的。
小時候我會跟著父親,趕著牛車,到附近的村子去賣凍芹菜。凍芹菜很受歡迎,我自己家也愛吃。清晰記得,父親把凍芹菜從室外拿回來往屋地上一扔,它帶著隆冬的凜冽,冰碴兒四濺,同時四濺的還有一種清香沁人心脾。凍的芹菜有時比鮮的芹菜更加碧綠,凍芹菜包的餃子別有異香,斷非鮮芹菜可比。進城以后,我曾找過多個飯店。請問,有用凍芹菜包的餃子嗎,有嗎,有嗎,有嗎?沒有,沒有,沒有。
情形相似的還有凍蔥,這幾乎是專門的一種大蔥,不怕“凍”,就怕“動”,一“動”一折騰,就破壞了它的組織,就很可能緩不過來了??傊?,嚴冬一出場,芹菜就變成了另外一種芹菜,大蔥就成了另外一種大蔥,豆腐就變成了另外一種豆腐,陡然多出來的美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現(xiàn)在人群中牙齒好的很少。除了洗牙,我不會光顧牙科診所,這要感謝早些年的各種“啃”——啃凍豆包、凍饅頭、凍黏糕……小伙伴們要湊在一起啃。有時嘴上還要占點兒便宜:“誰家的小狗沒看住,把豆包叨出來了?”這是個問題陷阱,回答“你家的”“我家的”都不行。
凍梨、凍花紅、凍柿子、凍蘋果,這些都能鍛煉我們的牙口。
冬天之外的糖葫蘆不是真正的糖葫蘆,它是聊勝于無的替代品,它是相關(guān)于糖葫蘆的精神寄托。
那時,我可以看到,冬天這位魔術(shù)師,怎樣變出真正的冰棍。一汪甜水,躺在規(guī)范化的模具里,躺在雪深刻的背景里,躺在高寒的緯度里,做一個關(guān)于冰棍的夢。它們睡著,我卻醒著。我實實在在見證了它們那場堅硬、甜脆的勝利。
雖然“凍貨”很多是物質(zhì)條件困難年代的一種無奈、被動的選擇,但上面說的這些,還有沒說到的一些,加在一起,才是我們冰點以下但并不覺得特別寒冷的童年的全部字詞句章。
在那篇文章里,林清玄還慨嘆說:“光的香氣就那樣淡淡地從童年中流瀉出來。自從有了烘干機,那種衣香就消失在記憶里?!?/p>
對我來說,霜降以后的這些美味,是北方的一部分,是冬天的一部分,是村莊的一部分,是童年的一部分,當(dāng)然更是懷念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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